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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一觉醒来,又似乎是一睡千年,西门富贵同学睁开了双眼。怎么还在空中,难道还没有落到楼下吗?
嗯,不对!
环境不对!周围不再是钢筋水泥丛林,似乎是一间茅屋。从那土墙,从那泥地,从那稀疏的苫茅草的屋顶缝隙里闪烁的几颗调皮的星星,似乎无不在提醒富贵这是一间茅屋。富贵倒是不觉得陌生,毕竟小时候就与奶奶住过茅屋。难道我的灵魂可以回到幼时吗?如果真是那样,倒也不错,起码有奶奶疼。
可也不对,因为人不对。没有看到奶奶那因过度劳累而早早佝偻的背影,倒是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还有孩子上空漂浮的一个办透明的老人。
“鬼呀!”富贵大叫起来。
那老人(?)抬头看了富贵一眼,淡淡地说:“汝难道不是?”
呃,我也是?富贵看看自己。可不嘛!同样漂浮在空中,同样半透明的身体。
噢,那就放心了!
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呃不,同道中鬼,那就不用互相伤害了!连身体都没有了,再伤害还能怎么伤害?变成死鬼吗?再说了,对方年老体衰,说话还使用了文言,怕他作甚!
富贵便学起古装电视剧中的礼节,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拇指翘起,腰弯45度,躬身一礼道:“敢问老丈,今夕何夕?”
那老者还了一礼:“今为宋皇治下,明道元年。”
富贵赶紧开动自己那不多的文史知识:宋朝,又年号明道的只有宋仁宗时期,也就是公元1032年。当然,这个年号用的时间很短,只有两年——准确来说是一年零两个月。等明年刘皇后驾崩,宋仁宗亲政,就把这个年号废除了。
“那再敢问老丈,这是什么情况?”富贵指指自己,又指指对方。
估计老先生从未见过同类,就此开启了长篇模式。
原来,老者名叫方堂镜,本村人士,假如活到今年的话六十有五,宋真宗年间童生,后虽多次考试,然都功亏一篑,最终连个秀才功名都未得到,遂绝了读书入仕之心,每日只在村中教授几名顽童。
虽家有悍妻,然十里八村大都要尊称一声先生。倒也颇有乡野之趣。直到六年前的一天,有几名外地秀才到此玩耍。见了他这枚老童生,遂起轻慢之心。语多侮辱,言多挑衅。方老先生一怒之下,竟呜呼哀哉了。
也不知是方老先生命该绝,还是命不该绝,同村一孩童名曰仲永者同日溺水而死。魂飞魄散之时,方老先生竟然稀里糊涂地附了身,更是稀里糊涂地活了这几年。因对仲永家里情况都甚是了解,倒也不曾露馅。
不巧今天又犯了离魂之症,正以为命绝于此。孰料,天上竟然掉下个林妹妹,啊不,西门富贵。
“看来后继有人了,老夫心中甚慰,甚慰啊!”方老先生结束了长篇,捋须叹道。
“甚慰你个鬼呀!你都要死了啊!哦,不对。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应该叫魂飞魄散吧!”富贵吐槽。
“老夫活得生不如死啊!你试过眼睁睁地看亲人死去吗?我死后,老妻竟悲痛而亡,枉我以为她对我多有怨恨;犬子为谋生进山狩猎,竟被豪门活活射杀。我痛不欲生,想手刃仇人,手无缚鸡之力;想考功名,奈何天资平平,进学无望。且又年老昏聩,精力不济。
我观你骨骼清奇,天赋过人,将来出将入相不在话下。我愿助你附身,尽我所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你来日东华门外唱名,为我报仇雪恨。”方老先生涕泪横流。
富贵感同身受,很是同情。
可始终感觉漏掉了什么,细细思索,猛然惊觉。
纳尼?方仲永?
伐柯!方仲永!伐柯!!!
这就对了嘛!据王安石《伤仲永》所言:“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
那么方仲永的第一首诗写的是什么呢?诗曰:父母恩如山,百事孝为先。比邻相和睦,犹如月团圆。这就是一首打油诗嘛!因其出自五岁孩童之口,也就被称为“其文理皆有可观者”。
看水平倒是与这位几十年都没有考上大学的老童生挺般配的。
而且这位老童生(愤青)的报仇目标也不好实现啊!为妻报仇?其妻自己悲痛而亡,大概是没什么仇可报的。恐怕也不仅仅是为子报仇。他最希望的应该还是“东华门外唱名”,这可是地狱级难度啊!
诸位看官,什么是“东华门外唱名”呢?有宋(北宋)一朝,初期凡获进士功名者,由皇帝于东华门城楼挨个点名,以示亲厚。但那时才多少个进士呢?一科十几二十几,三十人就算多了。
后来,皇帝觉得国家需要更多的人才来治理(拉拢士人),一科就有三四百人(含三甲,即赐同进士出身者)。再由皇帝一个一个的喊名字就不太现实了——把皇帝累着了怎么办,于是就只唱名三鼎甲,即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
也许会有看官说了,考个前三名很难吗?你看人家动不动就是侯爷、王爷什么的,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行了呢?
大名鼎鼎的欧阳修,在刚刚过去的天圣八年(1030年)的殿试中,仅名列第十四名,所获职称为“进士出身”,比前三名的“进士及第”低一个档次。这次考试成绩可是要记入档案,跟一辈子的,想改都改不动。
要知道欧阳修在国子学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均获第一名,成为监元和解元,又在第二年的礼部省试中再获第一,成为省元,也算是“连中三元”的学神了。谁能想到,殿试就马失前蹄了呢?
据说,晏殊对此的解释是“永叔锋芒过于显露,众考官欲挫其锐气,促其成才”。欧阳修时年23岁,而状元王拱辰只有18岁。莫非是长得不够英俊?莫非是无人提携?水太深了,细思极恐啊!
富贵觉得就算自己再牛,也不敢说在文采上超过欧阳修——估计也没几个人敢说。
论长相,看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方仲永倒也是正太一枚,或能一争短长,但谁知道会不会长歪了呢?
论人际,自己既不是汴梁人(王拱辰乃开封府咸平人,妥妥的有照顾分),崇拜的几位名人:欧阳修,这个不用提了,即将倒霉,且还要一直倒霉下去;包拯,在家为父母守孝呢;晏殊,倒是可以琢磨一番,只恐搭不上话呀。
除此之外,还有最大的障碍——著名皮肤病患者王安石(有史为据,疑似银屑病)。
不知比方仲永小一岁的王姓患者是出于什么心态,中了进士(1042年)之后想起了小时候的“玩伴”(?)遂为之“立传”。先是平淡无奇地夸奖了几句。而后春秋笔法就上来了——父利其然也。妥妥的一位因小利而耽误孩子前程的愚昧小农呀!再写及与方仲永的第一次会面时,就变成了“不能称前时之闻”。
你是个小屁孩,他是个小屁孩——十二岁VS十三岁,如何便知道了“不能称”?
腹黑一点想,两名选手比才艺,王姓选手惜败而怀恨在心。待到自己荣登进士甲榜,遥想当年的竞争对手还在老家吃土,不禁意气风发,手书《伤仲永》。通篇洋溢着一位某二代对草根的讽刺与践踏。当然,还有假惺惺的惋惜。
可惜,然并卵。谁叫人家当了宰相了呢?谁叫人家有崇高的历史定位,掌握了话语权了呢?于是,方仲永就名垂千古了。可惜垂的不是什么美名,而是“仅靠天赋是不够的”大大的反面教材呀!
以致于,每当有老师或家长要教育聪明而不好学的小孩子的时候,就会说:“古时候,有个孩子叫方仲永……”
这口锅太大,咱这小胳膊小腿的恐怕背不动啊?
想到此,富贵无奈,只得实话实说:“实不相瞒,我是从千年之后而来。文化水平嘛,大概也就是个秀才的模样,而且还是水平比较低的那种。照顾你的后人,衣食无忧大概能做到。帮你的儿子报仇,寻摸着了机会,也不是太难。但你想让我东华门外唱名,替你狠狠地把那些羞辱你的士子按在地上摩擦,希望不大。我可不敢向你保证什么。”
方堂镜轻叹一声:“老夫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了。罢,罢,罢!你也是一个忠厚之人。你若先假意应下,待我烟消云散之后你便是反悔,又有人奈你何?”
富贵正色道:“人言,信也。今日我西门富贵在此郑重立誓,当尽全力完成老丈之心愿。若有违背,天厌之!”
方堂镜老怀大慰:“好,好!时辰已是不早了,我自当在鸡鸣之前,尽量多的传授于你所需学问。有何疑问,速速道来。”
富贵也知时间紧迫,也就不再作小儿女之态。忙就村中人事、考试须知、文章作法等等细细提问,认真记诵。特详细询问了射杀其子的仇家,强记于心,不敢或忘。
耳听一声鸡鸣,方堂镜道:“天将破晓,我再送你最后一程。”说罢,把富贵往方仲永身上重重一推。
富贵急忙回头,只见那方老先生如吹熄蜡烛之后的一股青烟,略一扭曲,竟是转瞬不见了。哪怕瞪大眼睛,也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了。
恍惚间,富贵想起了三儿所说的“普通版”。
这哪里是普通版,这是坑人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