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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替我们算到的不太好的卦,到后来我才真正意识了到底什么才是不好了,那也是我这一生里最痛苦的事之一。
听说,只要姊妹们不和仲许怄气,仲许无论做什么,即使在外头讨了气回家后也还是舒心的。然这几日,家里的姊妹们都不太理会他了,向龄也因为吃醋频频生气而不理会他,仲许索性把那颗奶娘一样的心全放到我身上来了。
他掏心掏肺对人好的这些人里,我是碍于他的身份,算是其中态度最好的了,我的躲避和推脱一向被他视为害羞与客气。
再有仲砚重视他自己,自然多过重视我这种无名之辈。
他不仅从不阻止仲许对我好,还劝我能受着就受着,否则仲许一天到晚不受姑娘们待见,会失心疯一般叫他也不得安生,还要在他这处讨经念,所为的心经,则是使姑娘们欢欣的秘籍。因为仲砚这种不淡不亲的态度,反倒使大家尊重,为人也比仲许常受到关注。
于是为了能使仲砚安生些,我勉为其难受着仲许的好。
但是他越来越过分了,相处间吃个东西竟不由分说手把手地喂我,还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小心替我擦嘴。见我吃得好了,又得摸摸我的脑袋感到欢欣。他说我多吃些长好了身体,他就比什么都高兴。
他的司马昭之心,小荣子皆知。
我总疑心他要日渐败坏我的名声,方便以后讨我做姨太太时,名声损坏的我无处可逃。
他也总是嫌我瘦小,我又疑心他要把我养胖,方便将来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到后来我受不了仲许这种展现得单纯善良的诡计多端,遂放弃了要牺牲自我成全仲砚的安生之事,在某一次欣然接受仲许的贵重礼物后,我大胆卷起他送的一些财产跑路了。
为了回避仲许,我可好长时间没去别院儿,还叫麽麽替我撒谎骗他们说,我在家里忙做活儿还要带弟弟,没空来串门子了。
倘若我想撂担子要自由,母亲一向是肯的,来去由我。大抵是她操心年纪最小的弟弟,连管都懒得管多余的我。
我也不算撒谎,母亲长时间的默许与宽松,换来的不是我的变本加厉,而是自觉想去挑起担子,多帮助家里的浪子回头之心。
可是我做活儿总做不好,弄巧成拙一塌糊涂的时候倒有不少,我把败事归为我身板瘦小又不够经验,母亲同将我的失败归为女儿家力气不足,是不好干这些粗活儿的。
父亲则不一样啦,不仅会用污言秽语呶呶不休的啐骂我多句,还会做出一副要打人的凶狠样,虽然他很多时候不会真正下手,只想吓唬我一顿。
呸!蠢人!真是个猪,猪说它下辈子不做畜生了,但是它下辈子常常被骂蠢得跟猪一样。老子养条看门狗都知道听人使唤帮个好忙,你真啊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简直是个白吃饭的废物丫头,跟那些八旗子弟一样,只有吃喝玩乐你最精通嘞,天底下也只有废物最精通这四样儿。
他也会以幽默的口吻讥讽我,顺便影射他厌恶的八旗子弟。他会问我,要不老子给你做个鸟笼,抓只野鸟,你就滥竽充数的混入你那些八旗兄弟里面提笼架鸟去,再不济,老子回头给你抓上一只蛐蛐,你一样可以混进去。
但是没等我回答同不同意的话,他便自顾自又啐我一口说,我呸!你就一贱民奴隶的女儿,连八旗废物都瞧不上你咯!
我一搞砸了家务活儿,父亲总这么非常认真的骂我,这都算是比较文明的唾骂了,我却依然很难过他喜欢将我比作畜生的事,以及用遗少们侮辱我。
我是他至亲的孩子,我身上一样流着他的血脉,他何以要这样骂我?
我有时候有些痛恨这位没有耐性又暴躁的粗人父亲,而觉得不善言辞却将事情藏在心里的母亲更为温暖。
做不好活儿还老挨打挨骂,我索性少去做粗活儿了,只凑到母亲身边儿去,替她打打轻松的下手,或者看顾日渐长大而会蹦会跳的弟弟。
弟弟能自主走路了以后也总爱撵着我跑,我是这一家人里面他最喜欢的人了。
我照顾他则要管他吃喝拉撒,以前也没少照顾。
他出恭后我得寻竹片与叶子替他刮擦屁股,又得用夹煤的钳子从他屁股后面夹出挣扎的蛟蛕。母亲说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当时从我肚子里排出来的蛟蛕比弟弟体内的长,比他的大,比他的多,甚至连颜色都比这几条扭曲的长虫要白。
而且我的大姐刘福荣就是被蛟蛕害死的,它们数目多到不止从她屁股后面拉出来,还从喉咙里爬上来堵得她不得呼吸而亡。
所以面对从弟弟身体里出来的蛟蛕,我会恨得把它们夹进煤火里活活烧死,而生怕它们活过来爬向人体内再一次害人。
弟弟被他秽物里的蛟蛕吸引住,好奇过一会儿,过一会儿他又不甘愿呆在家里了。
因为他和我一样早把家徒四壁的房子看够了,他不仅总要闹着出去玩儿,一不留神儿他还继承了我的精髓,能悄无声息瞎跑出去。
为了解掉他的苦闷,为了看顾他的周全,我便被堂堂正正赋予了出去玩乐的资格。这得多亏了弟弟的地位,使我也沾上了一把光。
可是假使重来一次,我是决计不再肯同意粗心大意的自己去承担照顾弟弟的责任。也许父亲从前骂我的那些话是理所应当且分毫不差的,我不仅一事无成,连做个姐姐也做不好。
只能说我不经意间倒是做好了冒牌长姐。
我已个把多月没去探望过荷姑娘了,这全得归功于居心叵测的仲许,这导致我带着弟弟出去时,先按捺不住要去的地方,是那座凄凄的别院儿。
当然,我进去前先探过仲许有没有在里面,见他不在我才放心了。
遗憾的是不能见到向龄与仲砚。
不放心的是,我没法儿将无听话意识的弟弟单独放在门外,只好征得了麽麽的同意,才将弟弟一块儿带进去。
麽麽见了小男孩儿喜欢得不得了,弟弟认生不肯给她抱去,我只好继续履行自己的责任了。我还算游刃有余地抱著弟弟走动,这些天我已练出了一点臂力来,不再像以前才抱一会儿则喊累要放下。
我还没走到窗户前去看叙荷,里头屋内忽然传来啊一声惊呼,把弟弟也实在吓得一抖。
不知是不是见吓到了小孩子,窗户上的人影儿连忙捂住了嘴。
我猜测叙荷是许久不见我,乍一见到我,才欢欣叫了出来。或者是见到了这么小的孩子感到欢喜。
我把弟弟放下来牵好,靠近窗户同叙荷请安叙旧,可叙荷的眼睛与注意力跟麽麽一样,先放到了弟弟身上去,那目不转睛的眼神真是稀罕极了小弟弟,连我和她说话她都听不见了。
人们都是这样,稀罕弟弟比稀罕我多,也许因为他年龄太小瞧着可爱,也许是因为他首先是个男孩儿已替家里完成了一次接代的任务,所以使别人也羡慕起他本身来。
里面的女人被笼罩在铁窗的阴影里说话,请我行行好,把小孩子抱起来给她看一看。
我有所犹豫,她轻声诓哄我先抱起来给她看上一眼,说话间还小心翼翼注意着我的脸色。
麽麽也努努嘴指叙荷好长时间没过这么小的孩子了,不妨给她们姑娘看看罢。
在这双重奏之下,我做了这一辈子里第一个最错误的决定来,我从未料到白日里不至于太神经的叙荷会变成另一种让人大惊失色的人。
在麽麽的帮助下,我吃力举抱起弟弟后,叙荷终于能像以前摸我的脸那样去抚摸他,弟弟不太愿意,微微转脸躲闪。叙荷嘴里神神叨叨的,不断重复的称呼他是仲旻,不管我如何否认,她只沉浸在自己的臆想当中。
仲旻,是仲旻!
她越来越欣喜了。
我的仲旻,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总算回到姆妈身边来了,我绝对不会再放手让他们把你抱走了!
我开始感到害怕,和麽麽不约而同相视一眼,打算要放下弟弟来。
可是叙荷完全陷入自己的神经病里了,她紧紧抓住弟弟身上所有能抓的地方,开始大叫大哭,不允许我们将他抱走。
弟弟早被她的架势骇得小脸一白,嚎啕大哭。窗外面是一老一小胆战心惊抢孩子和安抚疯人语无伦次的话,是小孩子惊慌恐惧的哭声;窗里面则是疯人声泪俱下的哀求,和尖叫诋毁的辱骂!
她这时将我们视作她记忆里过去的那些仇人,将弟弟视为沙漠里再不可错过放弃的绿洲。她目眦欲裂不惜将弟弟拉扯到受伤,使他惊吓得险些哭昏厥过去。
等我们好不容易将弟弟从铁窗处抢回来以后,她又一再绝望的乞求着我们,比过去所有的请求都要卑微极了,甚至是卑微到极端的变态。她开始在屋子里歇斯底里起来,又是以单薄的身体砸门砸窗,又是歪倒在门上窗上哭天喊地。
而我已被吓得浑身软绵地抱走弟弟,满头大汗逃出了被她召唤出来的恐怖所笼罩的院子。
我出去后抱不动弟弟了,放下来一起就地休憩,弟弟哭够了四处指身上抽噎着说疼,他身上发红破皮的地方确实不少,脖子不必说,连脑袋都被铁窗挤得似乎有点儿变了形。
我按摩过他身上发痛的地方后,站起来实在没力气抱他了,只好委屈他走一会儿路。
等走了一小段路,他蹲到地上再不肯走了,老说自己累,不是脚累头累就是肚子累。他大抵是把痛说成了累。
我只好掐一掐自己来提神,缓缓蹲到他前面一些,让他爬到我背上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背他。
他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只叫过我两三次姐姐便不肯再叫了,而是喜欢学着父母那样,没大没小的,乐嘻嘻叫上了我小荣子。
今天他受过吓总算记得要叫我什么了,他伏在我背上有气无力地唤姐姐,使我感动不已,背起他来也更有劲儿了。
我还给弟弟念了几首化用的童谣。
小娇弟,四岁了,姐姐从小疼着你。怀里抱,背上背,小瘦后背支着你。弟弟身痛姐心焦,掏了宝贝去买药。人人都说可惜了,俺弟好了值多少?值就值在姐心间!
拉大锯,扯大锯。你长大,我高兴。拉一把,扯一把,小弟弟啊快长大。
小弟弟,乖乖睡。头朝南,腚朝北。拍打拍打,睡到黑。
…………
我那慧黠的小弟弟难得听从姐姐的话,一觉睡到了天黑。
我将他背回家,他仍然没有醒,父母一见了他身上红肿破皮的印子,紧张警惕地盘问我。
我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他们对视,更不敢说出实情了,只能先撒谎说去外面散了下步,弟弟突然甩开了我的手跑掉,于是不慎被石头绊得摔了一大跤,足足摔上一圈儿磕了手脚和脑袋。
母亲心有余悸地查看弟弟全身,最终发现不像是摔的,像是被人给抓的。
他们一再咄咄逼人,再加上意识不清的弟弟忽然哇一下呕了潲水般的秽物出来,我愈发心惊胆战,局促不安,再不肯透露一个字儿来。
我这样的态度,急得父亲在柴堆里四处找了一条能抽打我的荆棘,逼问我到底上哪儿去了,弟弟身上的伤又怎么来的,或者是不是我给抓的。我从没抓过弟弟,倒是被弟弟抓过不少次,他们从不紧张我,只紧张他。
我在严词厉色逼供之下,和盘托出。
头几天里弟弟还生龙活虎的,他们便作罢,过了几日天气忽冷忽热,他受了凉一害病后开始状况百出。
他昏昏沉沉中上吐下泻,母亲碰一碰他额头惊呼发了烧。他们便暂时遗忘了什么都往我身上怪的话,只忙着照顾弟弟去,也不肯再挪动折腾他,而是急急出去要请附近的老大夫,奢侈花多些的钱,请人上门看病了。
老大夫先说了一连串听不懂的术语,最后才朝我们叹惋着直呼一句明白话,唉,不中用了,您呐就准备准备吧。
老大夫走了,屋内一时极度沉默,没谁有心情管其余乱七八糟的事了,全下意识看向坑上,那发着高烧而神志不清又胡言乱语的弟弟,他在病梦中对上回受惊的事心有余悸起来,在呓语里提到了远近闻名的疯人。
父母这时才被惊醒了似的,他们赶忙又要去请神婆来做法,死马当活马医。
等神婆来了,神神叨叨的,还烧了符纸灰给弟弟喝,弟弟吐了,却说吐的是霉气,接着又硬灌了一碗进去。
神婆仿佛被鬼上了身一样,办了一场惊悚诡异的法事。结束后她浑身大抖一下,眉头紧锁,断言弟弟是被什么冲撞到了,丢了魂儿,须得在天黑之前把他的魂儿给喊回来,否则他将会永远成为孤魂野鬼,不仅身死,且无法往生。
听到这种确切的答案。
他们擦着红肿的眼睛里不断流落的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似的,用一通无情的话诟谇于我,还烦躁问我愣着干啥,哪儿遭的晦气,哪儿去把弟弟的魂儿叫回来。同时粗鲁提上我一起出去喊魂儿了。
到后来我已跟不上大人心急的脚步了,只得独自走走停停地喊魂儿。
我一边喊着一边还重复地念,小娇弟,四岁了,姐姐从小疼着你。怀里抱,背上背,小瘦后背支着你。弟弟生病姐心焦,掏了宝贝去买药。家人都说可惜了,不是我死值多少?
不论我再念多少遍心系弟弟的童谣,他的魂儿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漫长的一夜,家里人无一个拾掇了自己入睡的。我更是将此全归于自己的错误,惩罚着自己在坑头立了一夜,依然看顾著已经失去生命的在这几日里忽然大大消瘦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