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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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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砚一早写了一封家书寄到英国向龄处,交代了家里那些不幸的境况,又称国内如今虽很不安生,但有一个人需要她照顾,请她回来陪伴张家曾流落在外的遗珠,也就是目前我这位最小的姊妹了。

    她在国外毕业以后,原是留在了中国驻英大使馆,希望通过大使馆的工作帮助那些背井离乡的留学生或者华侨。更何况在国内动荡不安,境况不确定的时候,所有人都写信勒令她一介女辈不许回来多事,她只好去做力所能及的事了。

    她向来算是听家里人的话,如今确定了稳定的暂住地以及新的任务,才被召回,她则即刻启程在百感交集中踏上了回国之路。

    只是她此次回来的时段,仍是没能赶上老爷子在的时候,最后只能来到租界的公寓里与我相见。

    向龄如今与昔日很是不同,刚开始具体也说不上来,大约是不那么浮躁肤浅了,以及不像过去那样注重外表。

    她穿着朴素很多,整洁得体为主,一身儿素净的棉麻衣裳,右袖上也戴了自己准备的白布戴孝。

    她见了我亲和多了,没有我想象里的生疏与傲气。她一放下行李后,见了我们几个,竟是先迎上来亲切握住我的手,闪亮着那双满含希冀的眼睛,莞尔试问我,你是……向容吗?

    孙英管事忙替我回答,是是,是三小姐。

    我反倒与她生疏,不那么自然,怯怯嗯一声只敢按旧例礼貌称呼她一声表姐。

    我这样称呼她,马上遭她打手小训,“你……嘴笨……该打,咱们可是亲生的姊妹,叫什么表姐呀!”

    我扭捏着盯向自己互蹭的两脚尖,低声说:“我以为……你还是不喜欢我认你做姐姐的。”

    “什么叫认?!”她惊叫后,好像是从洋人身上学来的那种油腔滑调说:“我们是天生亲生的,哪里还需要认,家里人中,我相信二哥是从来不骗人的,虽然我一前一后独自消化了很久。我也可算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做你表姐了,想来我小时候是有造化的,老早知道做你表姐不对,老早知道认识你和你好,老早知道去留学开阔眼界正一正思想,更爱祖国与家庭……”她的声音从高亢到低声萎靡了下去,渐渐情不自已开始啜泣,声泪俱下地道:“是啊,老早知道去留学,又听话没回来,竟就此逃过了一劫,只是……只是家破人亡,没能回来帮助家里,做了不肖子孙。幸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又领回了亲姊妹来。”

    我们都手忙脚乱宽慰这个远渡重洋归来的孤女,仲砚话虽不多,但他在身旁,总是能给予人一种安稳感,来稳定人心。

    向龄止住哭泣后,甚至向我真挚表白了一句,“你知道……我是珍惜你的吧,也不要让我继续做不孝女,所以万万不可和我生疏了。”

    “我知道……我知道……”时隔多年,我不能像她自然地说出那么多好听的话,以及勇敢表达真心,只是又着急又嘴笨的单调说知道。

    见面一阵剖心至腹的叙旧以后,向龄又拉起我上下打量一圈,甜嘴蜜舌道:“咱们向容,果然是女大十八变,真俊了。”

    仲砚首肯,加一句长开了是俊了。

    孙英管事也肯定了我的样貌好,是随了如夫人的。

    可是比起他们,我还是自卑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连孙英管事这样的老仆人都是大为比不上的。他们不懂这种自卑,我错过了很多教育,错过了一切资源,那是他们身上由内自发而向外的,一种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品质。

    向龄虽然朴素多了,但褪去了稚嫩以后,稳重了些。腹有诗书气自华,她举手投足之间,也不止是尔雅,更有一种融合了自身真实活泼的魅力光彩。

    我们姊妹熟络些后黏黏糊糊,叽里呱啦又有些吵闹。

    仲砚那秉节持重,沉重少言的人也忍不住劝我们一句,就不要再悲啊喜啊的了,要保持一种宠辱不惊,悄悄稳住我们来之不易的安稳与幸福,免得太显眼了给阴晴不定的老天爷知道,又无情没收回去。

    于是向龄撑起胆子给他起了个外号,张家的新老爷子。

    仲砚倒是淡淡一笑,默默看着我们调皮,不阻止我们左一句又一句叫他新老爷子。

    孙英管事久呆于真正古板的老爷子身边,平时比较注重规矩教养,有时不免不卑不亢提醒一下我们。他资格老,人又是高风亮节的,老来还继续做了少主人的管家,管上仅剩的财产和我们的生活。

    所以我们是绝对不敢拿他开涮的,甚至尊重他过于尊重真正的当家主人。

    孙英管事不管提醒什么,我们总是安静下来听训的,但他并不是自持老练而自负摆资格,而是发自内心真正的想要为我们好。

    他只是一位介于旧时代和新时代之间的复杂老成人,缺乏一种朝气,迎新。又被时代的冲撞,夹击得更故步自封些。

    可是他又深喑人与人之间的变化,譬如对于我和向龄,他有些看菜下碟,但这不是贬义的。有时候他会顾及我个人的自尊心,以及很容易原谅我未经大家教育的性格与行为。

    他常常提醒我的时候,是会先将向龄提出来,唠叨说上一两句。不是讲她以前同样犯过的错为例子,便是提醒她在国外呆得太久,潜移默化过于自由,不该忘了家规祖训。借此念一念家规祖训,专门儿念给我听的。

    向龄私下吐露被管得密不透风,她受够了以前麽麽和妈妈的管教,终于逃出去浪荡一番。在外时久没有人管束,又分外想念,等一回来了感受到了封建的味道,又开始想念在外的自由,人啊真是左右犯浑儿。

    她虽叫苦连连,却不明说常当了我那黑锅物的事,她其实很顺从的进行配合,配合孙英管事的苦心,也配合我的自尊心。她会让我仔细也陪她听一听,记下来引以为戒,免得他老人家又念上第二遍。

    孙英管事白天念叨,晚上我总能清净些。

    因为他是自有住处的,住得还算近,因为要跟我们避嫌,以及讲究主仆关系,他自己掏了养老积蓄租赁的住处。他上门来的时候,都是要教我们管账啦,打理啦,还有令人头痛的家规祖训。

    可是他却从不操心他的二爷,只又当老师又当婆子妈管教我们。他的二爷是不用操心这些的,因为主心骨毕竟是主心骨,还有其余的事要做。

    正如仲砚所说的宠辱不惊,凡事安静些去做,我于是不能察觉他的决定和未来。

    他从南方的医院请假出走的时间也够久了,得继续回去工作学习,他一直还担心走时转交给同事的病患们如何了。

    是啊,他的生活里不只是有我们,他还有一片更大更广阔的天地,是我一介吴下阿蒙触不可及的,不能与之并肩前行。

    倒是向龄被我累赘一样的人拖住了,尽管她告诉我,她一直想回国回家,是她需要我,不是我需要她。

    可我那自尊心三天两头出来作祟,面对他们,我多的是愧疚与自卑不如人之感。

    仲砚走的时候,我们吃的那一顿饭如鲠在喉,我既希望他留下来和向龄一样与我培养感情,又希望他能展翅高飞完成理想,最不希望他在乱世中有个三长两短。

    我只能在他走之前拉著他的手,说上一句我等他回来的话。他也摸摸我们两姊妹的头,叫我们要好好相处,已经成为大人了,万不可如小时候那样任性,凡事在心里有一把秤要留有退路,日后才好长久相处。并且不要成为懒怠之人,坐吃山空,一定要互相学习,更要服从孙英管事的管教,老管家能授业与我们的东西,是学校里几年来远远学不到的。

    他最后只是拥抱了我一个人,才上了车离开我们。我得意释然而笑,放心让他走了。

    等仲砚前去南京以后,我和向龄单独相处的时间一多起来,不免聊起家中各类旧事。

    我虽然知道张府被抢掠时,除了在外的几位,晚辈们与女眷无一人幸免于难。但我确切不清楚他们最后的结果,想到向龄常和家里有书信来往,应当是比我清楚的。

    以及仲许……什么时候能抗日回来了?

    在我后知后觉想起他来,拾起我们情谊的时候,向龄沉默一会儿红了眼,竟告诉我,他不会回来了。

    仲许已于1937年7月28日,身为守军一员抵抗日军攻入北平城而惨烈牺牲。南苑守军遭到日军凶猛激烈的攻打侵略时,五千多人殉国,其中还有不少在当时军训的北平学生。

    老爷子当初争取了仲许入国军从政的机会,召长子先回来在一派军阀手下占一席之地,试图分一杯羹,竟不料最后仲许顾不得其余,彻底投入了抗日事业中。

    老爷子空有野心,却葬送了自己唯一的血脉传承,难怪要仲砚彻底过继到张家来当家做主。他以前还总想光宗耀祖,撒了不少钱想进宫见宣统皇帝,再捐儿个更大的官儿做,以便死后在坟墓上更光荣些。后来他的钱撒了起码有张家资产三分之一,还是再没捞到任何大官儿做,便放弃了。

    向龄还与我透露许多叫我心痛的话。

    仲许根本不是武才将军之料,而是想当一名安稳普通的教师。但是他为了给我争取回家的机会,为了满足老爷子的期望,以后等自己凯旋而归,便能做主光明正大请我回张家。

    为了两位家人的这份心意,他最初才肯放弃理想,参军入政,最后却牺牲在了行动中,并且身处其中后带着一份对祖国的赤诚之心,甘愿成为一名军人,即使对于自身来说他是分外吃不消的。

    仲许从来不是我眼里的纨绔子弟与登徒子,那只是我单方面误会的天大笑话,他的存在只能证明我是个啼笑皆非的宵小之徒!

    他明明是一位英雄,无论是从想带我回家,还是最后想保住家国天下的方面。

    他的呕心沥血,换来的是我冷漠无情的忽视。在一次又一次失去家人以后,我实在极度痛恨自己,痛恨到只能好好活下来回报他们曾经的遭遇,和那份以诚相待。

    向龄为了减轻我的负担,说起仲许自小在张家是最像女儿家的哥哥了,与哪一个姊妹都来往得好,哪个一时不喜欢他,不待见他,他就非常伤心。

    可是说多了又让人心疼。

    仲许的生母徐氏早年病逝,他记事以来其实并未受到多少家庭的宠爱与温暖。他虽是正经出身的长子,地位显贵,不见得就比谁好过。毕竟大太太徐氏过世后,他个人年纪小而势单力薄,府里姨太太们都希望他不好过到死去,那么等她们一生了儿子就有机会荣升为正经的主子夫人了。

    而且老爷子因为在仲许身上放了一份更大的期望,所以总是对他严厉有加,不大惯他,更别提宠他,生怕一宠则宠坏了不成才。最后竟是将明面上的宠爱与宽容尽数都给了仲砚,但实际上他们舅甥俩个又保持着礼爱,氛围只是相敬如宾的。

    所以仲许从来都把重心都放在了容易亲近的妹妹们身上,以及与仲砚惺惺相惜,虽然有时候也苦恼父爱、姊妹间的爱和地位被表弟大大瓜分。

    至于与我从未相处过的向华和向佳,她们跟别家的小姐在外面交际聚会时,被日寇撵到侮辱后自尽了。府里几位姨太太们有逃亡被日兵撞见抓死的,有老爷子拉关系保家业而送人的,只有易嫚姨娘一人能置之度外。因为她料到祸事不久降临,难以自保,于是保持了自己无比贵重的颜面,寄了最后一封信给向龄以后,体面干净的自我了结,先走一步了。

    易嫚姨娘那封信里,也与向龄告知了我的身世,并叫向龄将来如若见到我,作为姐姐,要保护并照顾我,她认为我是张家最受冤枉而可怜的孩子。但当时的信里,易嫚姨娘也不许向龄回国,在英国念书的女儿是她毕生的希望与延续的命,是一条不逊于男儿的新生的命。

    那么家里的大人与兄弟姊妹,死的死,没的没,当真只剩下我们仨儿苟延残喘了。向龄对我表白的那句珍惜,我才彻底悲痛的体会到。

    过后我们不再提这些令人伤心的事,并且不约而同的将此尘封,谁也没有再提再说一句。那好像是一种微微结痂的重伤,却长久都不能愈合,只能在这一次剔除脓肉过后,小心翼翼的放在内心深处呵护着。

    我唯一能提的,是我尚在人间却依旧得不到自由的母亲。

    孙英管事与仲砚在离去的时候已经承诺,他们拜托了还在北平的朋友,替我们远远照看叙荷,如有变化,则以电话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