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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看热闹的郭曦,此时见没得热闹看了,不得不十分遗憾地点评了一句:“德不配位,欺世盗名。”声音极低,只有安舒能够听到。
安舒不愿搭理他,只朝尉迟娇颔首微笑:“娇公主过奖了。“
郭曦便又补了一句:“好在还有自知之明。“
气得安舒回头,紧锁眉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若是看不惯,大可以自行请便。”
郭曦自从晚间登场以来,一直当仁不让地以她的倾慕者自居,几乎是寸步不离她身侧半尺左右。
他倒也不会打扰安舒与别人交谈,但就是这份“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随便聊”的气势,让好几位想要找安舒攀谈的来宾望而却步,知难而退。
对安舒的这通逐客令,郭曦耸耸肩,毫不在乎:“你又不是不知道,敝司的指令,比军令还严苛。鄙人胆小,向来勤谨,不敢随意违犯。或者你去请了懿旨来,那我们就可以一拍两散,各奔东西,皆大欢喜了。”
安舒怒道:“你是河西路的主事,自己给自己签发的指令,有什么不能改的?京城离此千里之遥,我去哪儿请懿旨去?”
郭曦嗤笑道:“朝令夕改,乃是主政者大忌。大小姐是太学的高材生,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请不来新的懿旨,鄙人便只好奉着旧的懿旨了。利害关系那日也跟大小姐剖析得清清楚楚,你自己仔细掂量!需知像上次街头那种好运气,可不是每次都能有的。”
安舒朝四周一指,忍气道:“你也仔细看看,这大庭广众,灯火通明,兵卫环伺的,便是有人想对我不利,又岂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动手?”
郭曦摇头:“大小姐,若论得罪人的学问,我兴许不如你。可敝司是专业干偷鸡摸狗之事的,若论这害人之术,鄙人可就比你精通多了。”
抬手一指,”那个倒酒的小厮,名唤顾仁,排行第三,人称顾小三,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龙家仆佣,在城外有一处宅子,两亩薄田。就在三日之前,他家忽地一口气买了七亩中田,端的是好豪气,好阔绰。这便要请你曹大小姐猜上一猜,这顾小三为什么突然就发财了呢?“
安舒一怔,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有个长相老实巴交的小厮,正游走在客人身后,手里拿着酒壶。有人杯中饮完,他便赶忙地上前斟满,又悄悄退下。
看去委实普通,委实寻常,安舒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也没觉出有半分不妥。
郭曦在一旁凉凉地道:“术业有专攻,大小姐还是省点力气吧!“
安舒不敢不信他的话,又实在不愿就这么轻易被他吓倒,一时簇了眉,默然不语。
两人之间唇枪舌剑,剑拔弩张,可旁人看来,却只觉得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亲密话,喁喁哝哝,自成一国。
龙念远瞧了,顿觉自己把郭曦安排在安舒身边就坐,实在是神来之笔。
想到明日这位郭兄弟会如何对自己感激不尽,而安舒面前,他又会如何如何替自己美言周旋,不禁心中得意至极,当下决定,柴火既已点着,下一步自然该当趁热打铁,火上浇油了。
于是站起身来,举手拍掌,立时引起注意。
众人纷纷停下交谈,目光转向他,听他说些什么。
“龙某听说中原的宴会,都喜爱做些游戏来助兴。今日龙某有幸,能请得各位大驾光临,若只是喝酒吃肉,虽然热闹,终究是单调了些。龙某想着,咱们也来学学中原的高人雅士们,做点小游戏,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跟着便有人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投壶!投壶好!“”射覆,射覆有趣!“”还是划拳简单!“
龙念远双手乱摇:“且慢!且慢!大家听我一言。这助酒的游戏,自是不能太俗,否则配不上各位的身份。可也不能太雅,否则岂不是为难我龙某?既要雅俗共赏,又还要应景,龙某以为,不如便是趁着这月光,摸黑射箭了,这个主意如何?“
众人还没回答,尉迟德先笑道:“龙公子真乃妙人也!这’射’之一途,原本便是圣人所言的六礼之一。即如现下世人热衷的投壶,原也不过是射礼的变体。如今咱们在这广野之上,宴饮之时,行这样的古礼,那是再也合宜不过的了!“
龙念远大喜,哈哈笑道:“王太子果然博学!这么说来,龙某竟是不小心充了一次解人?我看以后还有谁敢说我龙老大是狗屁不通的粗人!不过,”话锋一转,又道:“我这射箭,还颇有些与旁人不同的讲究。这射箭之人,必为男子。”
众人齐齐笑了出来:“龙老大你这是讲什么废话?射箭自然是男子,总不能为难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
龙念远心中大叹,“那是你们没有个像念芳那样的妹子”,口中却笑道:“便是这样了,这射箭的既是男子,则在场的小娘子们,有何趣味?”
众人一想,果然如此,便都静下来听他细说。他既然提了出来,想必总是有什么法子解决。
“是以龙某说的讲究就是,这射箭的每一位男子,都需去寻一位能帮助自己开运的小娘子。小娘子们也不要惊慌,龙某不敢为难各位。小娘子只需拿着箭筒,站在这名男子身边,每开一箭,替他祝祷一番,便可以了。”
众人一时议论起来,都不禁赞道:“这方法新奇有趣!”便是女子们,也都不禁眼睛发亮,显出了莫大的兴趣。
龙念远很会锦上添花,大手一挥,笑道:“既是游戏,断不可少了彩头。龙某前几日机缘巧合,正好得了一柄上好宝剑,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可见是神灵有眼,特地借龙某之手,要送给在座的青年俊彦。”
李若兰娇笑道:“龙先生,你这宝剑,是赠与英雄的。众姐妹祝祷辛苦,也不能让我们白干活呀!你可有什么别的宝贝,让我们也高兴高兴?说不得这一欢喜,待会儿祝祷的时候,便分外出力呢!”
龙念远哈哈笑道:“小娘子说得甚是,岂能让各位白辛苦一场!各位放心,龙某早已准备好一领上好纯白狐裘。这狐裘是龙某上月从一个漠北参商手里买来的,通体雪白,一根杂毛也无。不是龙某夸口,放眼整个河西,也未必能找出这么一件宝贝来。大家可听清楚了,谁的射术最好,不仅自己可得宝剑,还可为自己的开运小娘子赢取狐裘。这等买卖,可是走过路过,万勿错过啊!”
龙念远果然不愧是深谙人性的商场高手。这一番话讲完,在座的年轻人眼里,几乎个个闪耀着夺人的光芒。
便是尉迟德这等温和之人,目光中都难免多了几分热切。
宝剑虽然难得,尚还不足以勾动在座这些高门子弟的心绪。
然而,在心仪的美人面前,一展勇武之风,为她赢得全场的辉煌荣光。这样的英雄梦想,却又有几个少年男儿能不怦然心动呢?
同理,在座的女儿家,又有谁能拒绝这样一个,满足一切少女情怀的华彩时刻呢?
好几位女子,羞红了脸,低下头,可是眼波儿却早已悄悄地飘向某个方向。
李允顺心里一盘算,这在座的姑娘虽多,可某几位出众的,必然是众望所归。自己若不早些行动,便要让人捷足先登了去。
趁着郭曦此时尚未出声,自己可不能让他占了这个先。正打算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便看到对面曹宗钰站了起来。
曹宗钰从始至终都是全场焦点。他这一起身,几乎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便连李允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想要看看他会选谁做自己的开运娘子。
他妹子李若兰却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心思澄明,自知眼下自己绝不会是曹宗钰的选择对象。所以本已立定主意,待会儿定要抛开女儿家的矜持,主动去邀约曹宗钰。
曹宗钰不是那种对女子冷酷无情的人,只要自己开口,他必定不忍心让自己丢脸难堪,便再不情愿,也只能答应下来。
想不到曹宗钰动作如此迅速,自己竟是没找到丝毫机会。
安舒微微偏头,看着曹宗钰步履坚定地朝自己走来,心中如同打翻了调料架子,厚重的苦、细密的甜,以及温柔的酸涩,幕天遮地,纷至沓来,到最后都汇成一池春水,涨满里里外外,每一处角落。
曹宗钰走到她面前,含笑道:“安舒,你来做我的开运娘子,可好?”
安舒还没回答,李允顺已经跳了起来,大叫道:“不行,曹宗钰,你耍赖!你要找挡箭牌,你去找别人去啊!为什么要找安舒?——哎呦!”
他一气之下,口不择言,李若兰阻拦不及,一时急了,狠狠踩了他一脚。
然而李允顺这句话说出的,却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在座诸女,心中虽有失落,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彼此看看,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心。
客人中有那老成持重的,便在心里盛赞,曹世子果然不愧是大家公子,行事周到,滴水不漏,实在是令人钦服。
这一切曹宗钰都只作不知,一双眼只是望定安舒,等她答复。
安舒一笑,道:“好!”起身出来,站在他身边。
龙念远没想到是这般开局法,眼睛都直了,忙去看郭曦,却见他面不改色,好整以暇,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游目四顾,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去到了曹安康面前。
在座最受人瞩目的人物都已有了去处,剩下诸人虽然难免失意,倒也因此少了许多纠结。
很快众人便各自组好队,按照马场仆佣的指示,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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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舒伸手进箭筒,掣了一支羽箭出来,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祈祷。便听得曹宗钰低声问道:“你几时与那郭曦相熟的?明明那天晚宴时,你还点评人家不是善类。”
安舒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极难回答。
她跟真正的郭曦,连面都没有见过,自然是不熟。对这个张隐岱冒充的郭曦,她却不好说是熟还是不熟。张隐岱的身份属于朝廷机密,她自是不能随意泄露。然而不吐露张隐岱的身份,却又无法跟曹宗钰解释清楚。这竟是个两难的境地。
迟疑了半晌,她轻叹一声:“我不想骗你。我们换个话题可好?”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曹宗钰的预料。
他心中气恼,从她手里取过箭矢,拉满弓,嗖地一声射出去。
这一箭劲头甚足,破空之声尖利可闻,准头却有些欠佳。
看靶的仆人回报:“贯穿,不中”。
安舒知他心中难受,待他来取第二支箭时,用了一点劲,没有立即交给他,轻声道:“他与你不同。”
曹宗钰一怔,倏地抬头看她,问道:”怎生不同?”
安舒秀眉轻轻挑起,微笑着看他:“你对自己,便这般没有信心么?”
曹宗钰凝视着她的笑容,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口中却苦笑:“世间男子,到了你面前,又有几人能信心满满?你看那李允顺,便已经患得患失,进退失据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侧方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李允顺的大呼小叫:“哎,你干什么?射箭是我们男人干的,你抢什么抢啊?”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愤怒的女声打断:“你射的这叫什么狗屎箭法?你不想要宝剑,便这般敷衍了事。我却对那狐裘志在必得,你要没本事取来,就给我滚开,我自己来!”却是龙念芳的声音。
原来曹宗钰请了安舒以后,李允顺颇为失落,呆在原地,一心咒骂曹宗钰只管自己跑路,不顾兄弟死活,顺手还断了兄弟后路的无耻行径。
等他抒发完深厚的兄弟情谊,终于想起来回头一看时,却发现小娘子们早已名花有主,便连自己妹子都被尉迟德请走,自己便是想效法曹宗钰,也不可得了。
全场只有一个龙念芳落下来。
至于是因为她忙着招呼客人,安排仆佣,以致于错过了时机,还是因为众人都听闻过龙五小姐的彪悍名头而望风披靡,这个就很难讲了。
于是两人只好捏着鼻子,勉强凑了一队。
安舒与曹宗钰听到他二人的吵闹声,彼此对视一眼,不禁好笑。
曹宗钰眨眨眼,问道:“你可想要那狐裘?”
安舒朝箭靶方向一偏头,笑道:“总共只十支箭,你第一支没中,后面九支还能扳回来么?”
曹宗钰轻笑:“你对我,便这般没有信心么?”这句话,原是刚才安舒说与他听的,他此时却又依样还回来。
安舒心弦震动,回望着他,眼波盈盈如水,却缓缓摇了摇头:“不要,太招摇了。”
对他二人而言,风头太盛,不是好事。
曹宗钰也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又笑道:“龙老大夸口,道是整个河西都寻不出那样的宝贝。你等我回去,到府库里找找。我便不信,翻遍归义府,还找不出一张上好的狐狸皮来?”
安舒取笑他:“学那石崇斗富,算什么出息?我听说,草原上的男儿,都是自己去猎狐的。”
曹宗钰听了这句话,拿眼瞅着她,脸上笑容颇为古怪。
安舒奇道:“怎么?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曹宗钰含笑摇头:“你说得一点没错。于此事上,我自是该当亲力亲为,不该倚靠先人遗泽。“
心中却道,“草原男儿猎狐,原就是为了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你说得可不正是一点儿没错?”
把“心爱的姑娘”五个字在心里慢慢咀嚼一遍,只觉得每一个字都似浸透了蜜水,单只是心中默念,便已是说不尽的甜蜜,丝丝缕缕,满心横溢。
安舒虽不知他在想什么,然而夜色掩盖下,他凝视她的目光再无丝毫伪饰,爱意缠绵深浓。她站在半人深的草丛中,沐浴着这目光,感受着从发梢到指尖的微微酥麻,便似有春风轻轻抚过,春雨洋洋洒落。
秋声渐远,夜风消歇,周边世界一时隐退,万事万物,都化成了春夜里一场微醺的独酌,一园沉醉的花开。
情根已种,相思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