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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彼此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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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故发生的瞬间,张隐岱有两个选择。

    其一,从马背上借势而起,飞掠到白马附近,挥刀出击,他对自己的刀法颇有把握,这凌空一击,多半能将红衣人击落马背。代价则是,眼睁睁看着安舒被惊马带走,不知所踪。

    其二,则是如现在这样,飞落到安舒身后,至少能保证安舒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

    惊马不受控制,脚程远比正常时快许多,张隐岱只来得及恋恋不舍地朝红衣人望上一眼,周边景色便已风驰电掣般倒退,晨风吹到脸上的力度骤然加大,压得人口鼻生疼,呼吸困难。

    马身一沉,安舒自是察觉到了有人落在身后,危急时刻,也管不了许多,俯低身子,紧紧抱住马脖子,以免被颠下马去。

    张隐岱便替她接过了缰绳,此时马不受控,空有绳亦无用,只能暂且空拉着,稳住身形,以图后计。

    两人一骑,不辨东西南北,只听得耳边风声啸唳,四周景色模糊难辨,安舒心细,察觉到呼吸入口的气息逐渐由湿润变为干燥,吹扑到身上的风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细沙微粒,心知这是已经跑出龙家马场了。

    此时马儿虽仍然奔跑不止,安舒心里却已镇定下来,知道已无大碍,无非等马儿跑到力竭,到时候再辨认方向,寻路回去即可。

    心中一闪念,忽然想到曹宗钰得知消息,会如何惊跳忧急。趁着整张脸埋在马脖子上,没人看得见,嘴角悄悄弯起,无声微笑。此时人虽仍在惊马之上,心中却无忧无惧,反生丝丝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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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经了多少个山丘,马儿终于跑得筋疲力尽,汗如雨下,哑嘶一声,前蹄一软,身子朝一边倒下。

    两人翻身下马,张隐岱便见到安舒这副淡定含笑的模样,不由得真心实意地感叹:“曹安舒,你这装模作样的功夫,实在是已经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可惜你是个女子,否则便是做个宰相,都绰绰有余得紧。”

    他讽刺安舒,实在是顺手至极,张口即来,甚至有时候自己都没察觉,说出来的话是如何刺耳不好听。

    好在安舒此时心情甜蜜,不跟他计较,反而笑吟吟地说道:“过奖过奖,愧不敢当。你若是能换个说法,叫做,大小姐镇定自若,临危不乱,颇有江左谢郎风。兴许我会更喜欢。”

    张隐岱一怔,安舒这是在,跟他调笑?

    这个念头一起,突然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轻咳一声,抬眼看看天时,发现日头已近中天,粗粗算来,这匹惊马竟是足足跑了两个多时辰。

    安舒此时也在打量四周环境,见脚下是一大片黄色沙砾铺成的荒滩,间有数丛枯败发白的杂草,他二人正身处荒滩中央。

    朝身前身侧看去,黄沙茫茫,运足目力也看不到尽头。往后再看,土黄色的小山垄交错纵横,高高低低,如数十条金蛇蜿蜒起伏,隐约还能看到些断壁残垣,也不知在风沙里荒废了多少年。

    张隐岱过去查看马匹状况,却见那马一双眼睛大大睁开,嘴巴也大张着,一大团白色口沫从嘴角流到沙土上,已是毫无生命气息。

    他摇摇头,取了马身上挂着的水囊,径直朝安舒走了过去。

    安舒的好心情此时也渐渐没了。

    荒漠上没有林木,日头火辣辣地烤着地面,她穿着羊皮软靴,仍能感觉到地面温度烫人。空气如同被火燎过,又干又热,她只略微站了片刻,已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加上之前惊马飞奔时,为了控制身体而高度紧张,此时一旦松懈下来,开始觉出浑身酸痛,便似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

    张隐岱递了水囊过去,安舒接了,手指在软木塞上轻轻抚摸,却没有立刻揭开来喝。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问道:“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张隐岱默算了一下距离,道:“那马儿全力跑了一个多时辰,中途数度改变方向,粗略估计,大概距离寿昌湖四五十里路左右。”

    安舒点点头,“那就对了。“指着身后一处最高的山峰,问道:“你看到那里的烽燧了吗?”

    阳光刺眼,张隐岱下意识眯起眼睛,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座黄土夯成的烽火台,孤零零地屹立在山峰上。

    身边传来安舒有些沙哑的声音:“若我没猜错的话,我们这是到了阳关了。“

    “阳关?“张隐岱下意识地道:”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

    安舒眉头一挑,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凝神打量四周,并无察觉。抿抿嘴,也就没有说什么,转而说道:“依你之见,我们现在怎么办?是走回去,还是在此原地待援?“

    张隐岱看了看安舒手里巴掌大的水囊,摇头道:“若是这个时辰走回去,半路没有补给的话,这点水不够喝。“

    时值正午,日头暴晒,便是最贪财的商团,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赶路。何况沙漠之中,四面八方几无差别,极易迷路。早晚尚能通过日头和星辰辨别方向,这大中午的,影子都缩成了脚底一点,便是有观影勘察之术,也没法施展。

    安舒叹口气,“那便只好去那处烽燧等候了。那里总算还有些阴凉,也能居高望远,观察四处动静。“

    张隐岱也是这个意思。但是那山峰看着虽近,隔着好几个山包,实际距离却难估算。有经验的行山人都知道这点,所谓看山跑死马是也。

    他自己固然不惧,安舒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能不能走过去,他心里却没底。

    安舒见他上下打量她,眼神里颇有些犹豫,知他心里想什么,不由得苦笑:“你别在心里嘀咕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实话告诉你,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不过好歹总要走一走才知道。“

    张隐岱露出笑容,难得地夸了一句:“大小姐颇有自知之明。“

    安舒只当风太大,没听清,举步便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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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默然无语,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翻过了两道沙垄形成的山丘,抬眼看看那烽燧,却似乎仍在原处,一点也没有变近。

    张隐岱一路留意安舒的状况,见她只喝了两次水,每次都是一小口,微微润唇而已,喝完便将水囊交回给自己。再看她脸上,她一早拿了块手帕当面纱,遮住口鼻,然而眉毛、眼睫毛,却没办法遮挡,沾上好些风中的细微沙粒,满头乌云似的秀发此时也散乱下来,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垂下,被她顺手掠过耳背去。

    安舒注意到他在看她,秀眉一扬:“你若想看笑话,还得再等一阵子。“

    张隐岱破天荒地没有顺嘴嘲讽她,反而默默地把手里的水囊递过去,淡淡说道:“你多喝点也无妨。“

    安舒摇头拒绝:“我已经喝了两次水了,你怎的一口也不喝?“

    张隐岱舔舔干裂的唇角,忽地一笑道:“我属骆驼的,你不知道吗?“

    他难得跟安舒开个玩笑,语气柔和,没有丝毫嘲讽意味。安舒却没留意,皱眉沉思:“你可是觉得,来救我们的人未必会很快来到?是以这水要尽量省着用?”

    这虽说的是张隐岱的顾虑,其实未必便不是安舒自己的担忧。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每次喝水都小口浅饮了。

    张隐岱沉默了一下,有心想宽解她,一时之间,却也编不出什么让人心安的话儿来。

    好在安舒也不用他回答,思绪又转到这一切的起因上面去:“那红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们职方司以前跟他打过交道?”

    说到这个,张隐岱不由得苦笑:“打交道三个字,算是给敝司脸上贴金了!今日以前,我们连这个人,这匹马是否存在,都还不能确定。”

    简略地将答答不花横死一事的疑团,讲给她听了。

    安舒听了,只觉疑惑更多,先拣最奇怪的一件来问:“这件事,你们不是该藏着捂着,不给人知道?就这么大剌剌地告诉我,不妨事么?”

    “我倒是想保密,”张隐岱嘿了一声,颇有些悻悻之意,“可令兄的意思是,若不让他知晓,他便要八百里加急,去京城找皇上太后告御状。他既然知道了,回头难免不说给你听。——这人情,与其他做,不如我做。天底下会做顺水人情的,须不是只有他曹宗钰一个。”

    安舒点点头,鼓励他:“你说的很是。还有什么人情,不妨一并都做了,省得被别人捡便宜,不值当。”

    张隐岱正打算说什么,突地打住,偏过头去看她,恼道:“你当我是傻子?”

    安舒再也忍不住,停下脚步,笑得身子轻颤,弯下腰来。

    张隐岱不吱声,就抱手站在一边,静候她笑得告一段落,方冷哼一声:“大小姐,鄙人傻得还不够到家,这可让你失望了。”

    安舒见他如此认真,反而没趣起来,止住笑声,耸耸肩,嘟哝道:“你这人,忒也无趣。”

    张隐岱脸色发黑,也不等她,转身拔腿便走。

    他心中气恼,这回步子便迈得极大,过不多时,便将安舒甩了好大一截,落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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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舒虽是对他的恶劣脾性,早已十分习惯,此时也不由得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野小子不读诗书,愣头愣脑四角青。

    这句话原是她小时候初见张隐岱时的评语,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十分合用,不禁深觉自己有识人之明,老早就一眼看穿这人的真面目。

    骂人虽然畅快,然而这路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自己走下去。

    她叹口气,稍微活动下筋骨。方才一直走着倒还不觉得,这时站了一会儿,便发觉一双腿如同灌满铅水,炙热酸胀,非得咬着牙,使足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提起分毫。

    古人云祸不单行,总是有道理的。

    她没走两步,忽地脚下踢到一块硬物,身子重心不稳,便朝前跌落,她不由得惊呼一声,竭力稳住身形,手肘向下撑地,呈半跪姿势着地。

    缓一口气,一时腿软起不来,只好翻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膝盖、手掌、手肘处着地时似是磕到石子,一阵火辣辣地痛。

    她低头查看,衣衫虽是被地面划开,露出少量皮肤,但伤口仅是擦伤,便连血迹也不过些微一点。轻舒一口气,复又抬头,去打量害她摔跤的地面硬物。

    却是一截锈迹斑斑的青铜箭簇,一大半利铤插入沙砾,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铜质尖头在外。那青铜布满锈迹,颜色乌麻麻的,大致只能看出暗绿黑紫两色,也不知在这里放置了多少年,风吹了沙子掩卷而来,便被盖住。一时流沙茫茫,悄然滑走,又露出地面。

    她打了个寒噤,后怕得紧。还好自己没力气,脚步没法抬高,只是踢上去,摔一跤而已。若是按平时的步量,想必是一脚毫不客气的踩下去,那可就不只是眼下这点擦伤了。看这箭簇的颜色,不定有什么毒物在上头,若是脚底受了这样的伤,在这样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再加上一个阴晴不定的张隐岱,那可真叫一个呼天不应呼地不灵。

    她正打算强撑身子站起来,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奔了过来。

    正是张隐岱。他听到安舒惊呼声,不知出了何事,心下不安,返身寻来。

    他再是气恼,再是看不惯曹安舒的言行,也不得不全力保护她,免得给自己和职方司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桩差事,实在令人不胜烦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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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心里都窝着火,自是没什么说话的兴趣。

    张隐岱检查完安舒伤势,确认无虞之后,便黑着一张脸,候了她起身,继续前行。

    这次不敢离得太远,只好让安舒走前头,自己跟在她后面两三步远。

    安舒自己也不敢大意,落脚时仔细注意地面。一路行来,便看到沙砾之下,时有锈迹斑斑的钱币,她心中好奇,拾起一枚在手,扯了一把草,擦去锈迹,隐约可见两个小篆,写作“五铢”,心知这是汉时旧币。又捡了些陶片,玉佩等物,见上面多有鱼龙鸟凤之类的纹饰,刀工古朴有力,颇有合心意者。一路挑挑拣拣,随拣随丢,最后握了一把最满意的龙形玉觿在手里。

    张隐岱默默跟在后面,见她虽然时有驻步,速度却反而快了不少,知是分心忘乏之故。便也没有出言阻止,任她自便。

    等两人终于走到那处烽燧下时,日头已移过正中,略微偏西,正是一日中最晒最热的时候。

    烽燧背面的阴影里,却也有一匹马倒毙在地,旁有一女子,仰天而卧,不知生死。

    安舒见了那女子衣物,心中一惊,正要奔过去查看,便看到张隐岱经过她身边,大步跨去。

    安舒心中一动,干脆缓下身形,慢慢挪步过去,正好看到张隐岱半蹲地上,扶起地上之人,用水囊朝她口中滴了数滴水,那人悠悠醒转。

    却是曹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