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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
杭州。
孤雁赤云,晚风寺塔,墨染长天一色。
杭州城夏日的傍晚总是热闹的,街上的人们褪去了一日的操劳,回到家里,迎着温和的晚风和夕阳,在家门口搬上桌椅,摆好酒菜,妻侍身旁,儿孙绕膝,算是这生活中不可多得的闲暇时分。
楚墨来到县衙的大门口,外头的街道被黄昏染得通红,老妪挎着菜篮步履蹒跚地走着,稚童拿着纸糊的风车嬉笑着跑过,几辆马车载着人一缕烟地驶过路面。街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吆喝声,听不真切。
楚墨闭上双眼,像是在细细品味来之不易的人间烟火色。
小时候在宫中,他没有多少次出去的机会。那时候的大楚正盛,南征北战,扩充了大片的土地,收缴了大批金银细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很忙,无暇顾及他。除了负责管教他的国师之外。若是国师也有事,那他便一人在宫中,从小便习惯了孤独。他的弟弟比他闹腾,都已经能翻墙头了,还挂着大鼻涕,连最基本的宫中礼数也学不会,满口阿巴阿巴。那时的楚墨自然是看不上他弟弟的,因此,每当到了夏天的傍晚,他就会一个人坐在宫中的高处,望着空空荡荡的巨大广场宫殿,有时也眺望着天边被烧着的云,和成群结队飞过的雁。
那时的人们都在说,将来等他长大,天下都是他的,包括这片血染般的苍穹。
想到这儿,紧闭双眼的楚墨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如今我长大了,仍是孤身一人,而我的天下呢?
他缓缓睁开眼睛,背过手去,身上的官服微摆。
也只有这个时候,能真正融入这真实祥和的人间,窥探这世间不那么冷冰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向县衙门口驶来,停在了楚墨前面。
马车刚刚停稳,沾满尘土的粗布帘子被掀开,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急急忙忙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楚墨见了他,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在下萍乡县令,欧阳墨,见过特使大人。”
男子忙对他摆摆手,不客气地走到县衙大门旁边的一棵树下,扶着,嗷叫一声呕吐了起来。
楚墨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有些尴尬。
男子吐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舒服地长呼出一口气,用官服袖子抹了抹嘴,道:“呼,可算是活着到了,这一路可算是颠死我了,早就说让知州大人换个马车,咱这州府的马车都用了几年了,马都拉不动换了,这车还留着,要是再多坐几次,非把我肠子颠出来不可。”
说着,他转过头,看到了楚墨,一愣,回过神来,立马热切地迎上前去,道:“哦,你就是这儿的县令是吧,久仰久仰,你是叫什么来着?”
楚墨听罢,淡淡一笑道:“属下名叫欧阳墨,见过特使大人,不知……”
“哦哦,我叫张仁杰,你叫我仁杰就行了。”特使迎上去,大大方方地用刚擦完嘴的手抓住了楚墨的袖子,道,“问一下,你们这儿的膳房在哪儿,我这一下午没吃东西了,肚子快饿扁了。”
楚墨温和地笑道:“张大人,膳房已经准备好酒菜了,就在大堂后面备着,我让下人引路,我去帮您在衙门后头停下马车,这街上容易堵。”
“哦哦,好,辛苦了,欧……欧……”张仁杰说着,突然卡了壳,一只手举在半空。
“在下唤作欧阳墨,大人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楚墨道。
“哦哦,欧阳墨是吧,那辛苦你了。”张仁杰说完,便急匆匆地往里走,走到一半,又慌慌张张地折了回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欧阳墨,道,“对了,你先看看这个,州里刚刚收到的。”
说完,他小跑着进了县衙内。
楚墨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转过头吩咐完小厮去牵马,安顿车夫后,在县衙门口打开了那张纸。
吴历六月初六。
县衙内。
黄昏渐渐褪去,夜幕降临,炙热的一天迎来了不可多得清凉的时候,县衙里头的烛火也一根一根地被点亮。
“咚咚咚咚!”楚墨的房间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正坐在案边处理文书的楚墨抬起头,对着门外喊道:“不用敲门,门没锁。”
大门一开,从外面探进来一张张仁杰的脑袋,对着楚墨嘿嘿笑了一声。
楚墨见状,合上了手中的文书,起身便迎了过去,笑道:“张大人用完膳了?我这县衙比较简陋,招待不周,张大人多担待。”
“不碍事不碍事。”张仁杰笑着走进楚墨的房间内,像个庄稼汉一般将双手一袖,迈着步抬眼四处打量了起来,边道,“诶?欧……欧阳县令啊,我刚刚从那里出来,怎么听见县衙外头这般热闹啊?”
楚墨对张仁杰笑道:“回大人,今日不正是六月初六嘛,六月六,龙抬头,外面的人都在过节呢,过几天,这杭州的梅雨季节就快到了,一下雨,街上可就没这么热闹了。”
张仁杰听罢,一拍脑袋,笑道:“嗨,你瞧我这记性,在州府里头待久了,都忘了这一茬。怎么,要不要出去散散步?正好陪我消化消化。”
说着,便大大方方地要伸手去拽楚墨的胳膊,楚墨道:“诶,张大人,要不,我们还是先商议一下……”
“商议啥啊。”张仁杰大大咧咧地打断了楚墨的话头,将手一扬,道,“你别着急啊,我又不是就来一两天,再说了,胡润不是也在这儿么?州里安排的事情他有数。”
说着,他转过身就要往外走。
“可,特使大人……”楚墨从怀中掏出了在门口看的纸,对张仁杰道,“特使大人,这是您给我的州府紧急文书,这个……”
张仁杰回过头,草草瞥了一眼楚墨手中摊开的纸,轻描淡写地道:“哎,这个咱们边走边说,正好熟悉熟悉这儿。”
楚墨听罢,笑道:“那下属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特使大人的房间已经安顿好了,回来以后尽早休息吧。”
“诶,不用麻烦。”张仁杰道,“还有啊,直接叫我仁杰就行,咱俩都是正九品,哪有啥下属不下属的。”
楚墨笑了笑,不置可否,跟着张仁杰走出了房间。
县衙外。
六月初六,龙王抬头。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南方梅雨季节到来的前夕。南方的庄稼人一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地里一年的收成也靠这场持续几天的闷热的雨。下了雨,江河湖海中的鱼虾也随着涨潮跃到了水面上,常年混迹于水上的渔夫一撒网,便能捞上沉得拖不动的水产。但美中不足的是连续几天,半个月的降雨使得街上的行人变得稀疏起来,商铺的生意差了,出门纳凉的行人也少了。到七、八月份,吴国的地界总有些地方发起了洪水,刮起了台风,一些地方严重得死了人,没了住所,要求赈灾的折子也就如同雪片一般飞往朝廷。因此,这个节便被称作龙王节,意在祭祀龙王爷,保佑梅雨时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楚墨和张仁杰二人换上便服出了县衙。张仁杰和楚墨年岁相仿,他还要比楚墨更如同一个大男孩,不修边幅,大大咧咧,和州府里头出的其他官员相比,像是一株奇葩。
县衙外的街上此时已经热闹了起来,花灯和烟火把街道渲染得如同白昼一般,稚童在商铺门口嬉笑着,高举烟花。大人们则换上了喜庆的黄裤子,赤着上身,戴着黄头巾,组成一支支舞龙的队伍,用绸纸做的纸龙在人群的头顶上盘旋着,引来了人群的围观。走街串巷的小摊贩也聚集在这里,吆喝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映在每个人的脸庞上,好不热闹。
楚墨二人沿着街道一边看着周围游街的人群一边走着,张仁杰来了兴致,提了提裤腰带,看着周围感叹道:“还好出了趟差,不然这么热闹的景象,在州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楚墨在一旁跟着,作为张仁杰的陪同,一直笑而不语。
两人散步到一处桥上,桥下清澈的河水映着桥上点缀着的五彩斑斓的花灯。二人走到桥上的僻静处,远处眺望能看到几座高耸的酒楼此时已经被烛火照得亮堂,仿佛金碧辉煌。
张仁杰靠在桥上,叹出一口气,道:“来,你看看,这番过节的气氛,才算有点意思嘛,整天窝在县衙里不闷吗?上面会多给你饷银么?”
楚墨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开口道:“特使大人,不知道这次受州府之托,来县衙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你的?”
张仁杰百无聊赖地从桥上护栏旁拿起一颗石子,随手丢到了桥下的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他抬起头,指着远处,道:“来,你看那是什么?”
楚墨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远处,青鱼楼已经变得焦黑,残恒峭壁露在外面,与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
“要是那天,火一直顺着旁边的房子烧起来,那会是怎样?”张仁杰道,“整条街都会烧起来,估计真的得等到龙王爷下雨,火才能灭掉。这群人啊,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楚墨点了点头,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我来这儿呢,主要是有三件事情,咱们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张仁杰转过身来,靠着护栏,面朝楚墨轻描淡写地道,“第一件事就是牛涛那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