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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腊月,年三十临近,天上阴沉沉的,每天都飘落零散的雪花。池家围子家家户户开始张罗过年,把藏在山上的黄米丶芸豆丶苞米面取回来,又到牧包上用炒米换回牛油和羊油,忙着蒸粘豆包丶炸果子。
屯子里过得好的户把猪圈盖在山沟的树林里,俄国兵和日本兵都没有搜到。过年了把猪赶下山,请来了杀猪匠杀年猪。
杀猪匠吩咐主人家烧一大锅开水,主人找几个邻居过来抓住猪,按在大木桌上。杀猪匠提起杀猪刀,猛地一刀从猪的脖颈捅进心脏。正在拼命嚎叫挣扎的猪惨叫一声便没了动静。主人端过来一个大盆接血。
血放干了,杀猪匠熟练地用水瓢舀开水浇在猪身上,等猪毛用手一拔就下来了,用退毛刮退毛。毛退干净了开膛。扒出下水,切下猪头猪蹄猪尾巴。
猪头切下后杀猪匠用手掌去量猪的后脖颈,肥肉有五个手指厚,杀猪匠笑着向主人道贺说:"有五指膘呢。"主人就乐得合不拢嘴。
主人家的女人们早已经把酸菜从缸里捞出来切好,向大锅里扔几块肥肉,再下酸菜丝,把灌好的血肠放进去,炖好了,请左邻右舍,和屯子里有头有脸的人来吃杀猪菜。
众人肚子里早没有了油水,趁机大吃一顿解解谗。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向主人伸大姆指,主人这时倍有面子,落下好人缘,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一头猪剩下的猪肉都拉到街上卖了换钱,主人家只剩下猪头猪蹄猪尾巴和猪下水,留到年三十。
屯子里没有猪但是攒点钱的户便来割二斤肉,一斤九两是肥肉。再称二斤面。肥猪肉靠油,装到罐里,这是一年的炖菜的油。
靠油剩下的油渣,剁碎,再捞一棵酸菜,剁成饺子馅,全家包饺子冻上,等年三十煮饺子。
常韩氏在池家大院洗完衣服,结算了工钱,疲惫不堪地回来,两个女儿拥了上来。女儿没有起名字,常韩氏就叫大女儿大丫,小女儿二丫。
小女儿对常韩氏说:"妈妈,妈妈,别人家都在割肉包饺子,咱们家也上王爷庙街割点肉呗。"
常韩氏摸摸兜里,里面有十几枚银角子,这是杨三风给她的工钱,买苞米够吃半年的了。常韩氏舍不得花这十几枚银角子,望着女儿期盼的小脸,酸楚地说:"世道这么乱,咱们家得存点钱。屯子里再遭抢,粮食就一点也没有了,攒点钱难的时候买苞米碴子吃。家里还有点苞米面,你们姐俩去园子拔两棵冻白菜,就包冻白菜饺子过年吧。"
小女儿噘起小嘴,大女儿慬事地拉妹妹,说:"走吧,走吧,别让妈妈伤心。"拉着妹妹到园子拔白菜。
孟根仓也望着空空的屋子发愁,墙角有半袋苞米,外屋有半袋冻土豆,年该怎么过呀?他想了一会儿,起身去池家大院。
池震宇刚刚进院,孟根仓随后跟了进来。池震宇诧异地问:"你怎么跟进来了?有什么难事了吗?"
孟根仓叹气,说:"过不了年了,家里就有点苞米碴子,找东家赊点白面猪肉,明年给你扛活来还。"
池震宇说:"别着急,都是一个屯子住着,怎么也得让你一家吃上饺子。我这就想办法。"
池震宇进屋和杨三风打声招呼,便出来在屯子里转了一圈。看见十几家冷冷清清,一点过年的迹象都没有。池震宇走到常韩氏的茅草房,两个小姑娘正在拔冻白菜。池震宇问:"你们拔冻白菜干什么呀?"
小女儿说:"过年包饺子。"
池震宇问:"你们家有白面吗?"小女儿回答:"我们家有苞米面,妈妈说包冻白菜苞米面饺子。"
池震宇神色晦暗,对两个小姑娘说:"告诉你们妈妈,池大爷会让你家过年吃上饺子的。"
池震宇回到池家大院,问杨三风:"粮囤子还有半囤子苞米吧?"杨三风说:"就这些了,家里几十口人,能对付到明年秋天新粮下来。"
池震宇说:"屯子里不少人家过不了年,有的还断顿了。都是咱家佃户,帮他们一把,过年怎么也要让大家吃上一顿饺子。办年货的时候,咱卖一车苞米,换点猪肉白面,给吃不上饺子的人家分一些。都是一个屯子住着,谁家过年连一顿饺子都吃不上,也看不下眼呀。"
杨三风说:"这些年屯子被俄国兵日本兵绺子祸害苦了,好多家的粮食牲口都被抢光,乡亲们也真可怜,你就拉上粮食去换猪肉白面吧。回来给大家分分。让大家都过上年。"
池震宇把常韩氏的儿子常有福,孟根仓的女儿乌特巴拉和女婿东海都叫上,装上一马车苞米,去王爷庙街集市换回了猪肉和白面。回来后给吃不上饺子的人家每家分上一份。杨三风又从酸菜缸里给每家捞两棵酸菜。
常有福用一个布兜装上猪肉和酸菜,拎在手上,又扛上半袋白面,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刚到家跟前,两个妹妹就已经站在街上等他了。常有福走到跟前,两个妹妹扑上去,叫道:"哥哥,哥哥,你买回来猪肉白面了吗?"
常有福把布兜打开,得意地对两个妹妹一扬,说:"看看这是什么?"
两个妹妹高兴地跳了起来,拍手喊叫:"过年有猪肉饺子吃啦。"簇拥着哥哥走进院里。刚进院,两个妹妹就朝屋里大喊:"妈妈,妈妈,哥哥拿回来猪肉白面啦,过年可以包饺子啦。"
常韩氏听见孩子喊声,走了出来,常有福望着妈妈,象将军一样得意地笑着。常韩氏望着三个孩子擦眼泪。
腊月二十三,夜幕降临后,屯子里家家户户祭灶神。杨三风把灶台刷干净,取下旧灶君,在院子里挑个风水好的地方摆上供桌,供桌摆了一壶酒,一盘囟猪肉,还撒了一把糖果。
池震宇丶杨三风带着大龙丶二虎跪在供桌前,池震宇点燃三枝香,一对蜡烛。取下旧灶君,嘴上抹点糖烧掉,嘴里喃喃祈求:"灶王爷上天多多言好事,除夕请回来后天天好酒好菜。"念叨了一番。
屯子东头有间茅草房,外围了很多人向里观看,这家主人叫张彩霞,是前几年从索伦山里来到池家窝铺的。
茅草房门窗四敞大开。屋里面北墙挂起一张大布,画着各种大仙名号和画像。屋地中间摆上神案,神案前放一张供桌,供桌上放了一只猪头,围绕猪头摆了一圈香炉,白蜡,酒菜,供果。
供桌围布上画一个大圆圈,中间写了一个"仙"字。两个妖声怪气的女人狂呼乱舞。张彩霞请来的萨满正在跳大神。
这两个萨满头戴神帽,身穿五颜六色的神衣,腰系腰铃,左手持神鼓,右手持鼓槌。一个萨满满屋乱转,浑身哆嗦,嘴里胡言乱语,唱起了神调:"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突然倒地,眼睛发直,蹦起来就癫狂起来,上神了。另一个萨满便问:"住库堂把庙门开,家住穿堂鼓楼庙,当仙下马你得报报国号啦。??来者何处神仙?"
这个萨满回答:"吾乃西山千年狐仙,尔等请我所为何事?"
另一个萨满便求狐仙:"家有病人遇劫数,还忘大仙救苦难。"
这个萨满又说:"路途遥远车马费,本仙无意出远门。"张彩霞连忙磕头说:"我出钱接狐仙,我把车马钱都给你。"
张彩霞在请大神为她男人看病。张彩霞有两个男人,有病的叫周大柱,早年闯关东到了索伦山里,跟着大把头宁占彪在林区当伐木工,张彩霞也跟着上山缝缝补补做些针线活,张彩霞还有个儿子,十二岁了,三口人在山上搭一间窝铺。
有一年周大柱上山伐树,一棵树横山倒了,朝站在树旁边的周大柱砸了下来。周大柱赶快跳开,仍被树枝砸中,砸断了脊椎,从此就瘫痪了,躺在床上不能动。
山上不能呆了,张彩霞找了一辆架子车,把周大柱放到车上,和儿子拉着车一路乞讨走到山下。路过池家围子时见这屯子里人和善,就站了下来,搬进一座闲置的窝铺。
一家三口断粮了,池震宇看他家可怜,扛去了半袋苞米。邻居又送来半袋冻土豆,靠邻里接济张彩霞一家熬过了冬天。到了春天,张彩霞找到池震宇,要去耪青挣饭钱。
池震宇担心她和男劳力一起干活累坏了,没有要租金,就租给她一垧地,还给她一袋苞米种子。张彩霞就成了佃户。
张彩霞要伺候一垧地,还要照顾周大柱,儿子虽然帮她,年纪还小。张彩霞累得眼前发黑,晕厥了好几次。
一天早晨,张彩霞赶上借邻居的老牛,下地去耕地。她来到地头,看见一个人昏倒在地头。张彩霞连忙去叫他。叫醒后见是饿晕的,回家端了一碗苞米碴子粥。这个人抢过来三口两口喝光了。
有了点精神,才回答张彩霞的问话。这个人说自已姓姜,没有名字,有人见他脸上天天挂着鼻涕,就叫他姜大鼻涕,脑子笨,长得壮实,有一把子力气。老家也是山东登州府,家乡遭灾,父母都没了。姜大鼻涕出来流浪,跑盲流走到池家围子。路上饿了好几天,饿倒在张彩霞地头上。
张彩霞见姜大鼻涕虽然傻,却实在,就把姜大鼻涕领回家拉帮套。姜大鼻涕无家可归,有个人疼他了,高兴地在张彩霞住下了。茅草房就一铺大炕,周大柱躺在炕头,狗剩住在炕尾,张彩霞和姜大鼻涕住在炕中间。张彩霞有了帮手,转年又租了两垧地,日子好过起来。
要过年了,儿子狗剩发起了烧,半夜说胡话,指着地下直嚷:"地上有两个人,一个穿一身白,一个穿一身黑。就在墙角靠着。妈妈我害怕,快赶走他们。"
张彩霞急得发疯,邻居说中邪了。张彩霞听说王爷庙街有跳大神的看病灵验,就去请了过来。
大神指挥张彩霞把狗剩扶到炕中间,面朝北坐起来,大神给狗剩头上蒙了一块红方布,又让狗剩双手握着一炷香。大神点燃黄裱纸,在神鼓的面上转圈烤,又喝一大口烧酒向神鼓上喷,边喷边烤。
黄裱纸烧尽了,大神摇摇摆摆走到狗剩面前,"噗"的一口喷在周大柱脸上,连喷三口,围绕狗剩的脑袋敲鼓,敲出了花点。
大神围着狗剩连蹦带跳地绕圈,嘴里唱道:"我看老仙儿嘤嘤吵吵好像来到了?老仙家呀,你要来了我知道。"一会儿浑身颤抖,双手拱在胸前,头挺起前探,做狐狸状。
大仙上身了,张彩霞和姜大鼻涕赶快跪下,连连磕头,张彩霞乞求道:"狐仙,狐仙快救救我儿子。"
大神发出狐狸的尖厉叫声:"你儿子上山挖了我的地府,寒风灌进地府让我受风挨冻,我就让你的儿子也挨冻发烧。"
张彩霞求饶:"小孩子不慬事,冲撞了大仙,我给您陪罪,出钱给您修地府。"
大神惦量一下张彩霞能有多少钱,又叫道:"二十个小银元,一个也不能少。交出来就放过你儿子。"
张彩霞连声说:"我出,我出。"
大神是王爷庙街上坑蒙拐骗的骗子,学了点萨满的神词出来装神弄鬼。大神癫狂地跳着,裤子用一根麻绳系在腰间,跳来蹦去绳子松了,裤子向下掉。
大神光屁股穿一条神裤,神裤往下掉,屁股就露出来了。大仙在身上还没走,还在手舞足蹈,没有办法提裤子。大神急得冒汗,腰不敢用劲,扭来扭去象条蛆,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大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伙计,也是王爷庙街上的二流子,平时在店铺里做店小二。大神便对伙计唱道:"天门开,地门开,妖魔鬼怪快离开。裤子要掉肚带开,叫声小二紧肚带。"
二流子嘻皮笑脸上前为大神系裤带,趁机向大神裤档里摸一把。大神恼羞成怒,又骂道:"骂声小二不是人,让你紧肚带你扣水门。"屋外看热闹的人一阵哄堂大笑。
大神伸手向空中一抓,手心凭空出现一个小包。唱道:"仙药一包值千金,药到病除救人命。"张彩霞忙接过来,诚惶诚恐地叩头拜谢。
常有福也挤在人群看热闹。看了一会儿,他跑去告诉池震宇。池震宇听说后马上赶了过来,进厔看见狗剩烧得满脸通红,摸摸额头烫手,着急地说:"马上送王爷庙街,找郎中抓药,不能再耽误了。“
大神见狗剩高烧不退,怕出人命,下神开溜。顺手拎走了猪头。
池震宇回到池家大院牵马套车,赶回来拉狗剩。张彩霞抱起狗剩,和姜大鼻涕一起上了马车,向王爷庙街奔去。
赶到王爷庙街已经是后半夜,王爷庙街上寂静无声。池震宇把马车赶到孙神医诊所,使劲敲诊所门。敲了半天,屋里点着了油灯。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孙神医趿拉着鞋,提着煤油灯走到门前,隔门对外面喊:"谁呀?"
池震宇高喊:"池家窝围子老池,有病人,病得很重,开门救人吧。"门哗的一声开了,孙神医伸出睡眼惺忪的脑袋,对池震宇说:"池东家呀,进来吧。"
池震宇一行进屋,张彩霞抱着狗剩,孙神医让她把狗剩放在诊床上,抓住狗剩胳膊把脉,凝神听了一会儿,开了一张药方,到前面配好药,放在铁炉子上熬。熬好了给狗剩灌下去,让狗剩躺在炕上,盖上一铺大被。狗剩出了一身大汗,早晨退烧了。
池震宇掏出一把小银元递给孙神医,又包了几包药,告别孙神医,一行人赶马车回池家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