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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烈女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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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灵珊担心义妹酆灵的安危,原本要随翁隽鼎、陈文祺他们一道前往雨山里,但一个女子跟着一群男人着实有些不便,经陈文祺、云飞烟百般劝说,才勉强留在了县衙。因心有所系,自白天到夜晚,沈灵珊均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辗转反侧一晚上,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便翻身起床,洗漱完毕后在晨曦中虚庭一步,翘首盼望陈文祺他们顺利归来。

    云飞烟见她在院中徘徊辗转,便将她拉到自己的房中,劝慰道:“沈妹妹不要太过着急,你义妹她们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沈灵珊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道:“我这义妹也是命途多舛,一纸荒唐合约差点将她送入虎口,后来又险些被刁澜那贼子抢进狼窝,现在又不知什么人将她一家囚禁,生死难料,怎不叫人忧心?”

    “哎,这丫头也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放着一个孟广云对她有情有意,她竟无丝毫感觉。你说这穷乡僻壤的就算有几个出类拔萃的才子,那还不是远走高飞了?谁还会留意到鸡窝里去寻找凤凰?”云飞烟似嗔似怨地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沈灵珊对云飞烟说道:“云姐姐,若翁公子他们找到了酆灵妹妹,我想把她带到江南去,那里毕竟比此地繁华,除了让她见见世面,说不定机缘巧合遇见一个心仪的才子,也可遂了她的心愿。却不知她爹娘是否答应?”

    云飞烟赞许地说道:“妹妹这主意不错,我想酆夫子夫妇不会不许的。”

    正说话间,县衙前院一阵喧嚣,是翁隽鼎他们回来了。

    沈灵珊向云飞烟打了声招呼,拔腿就往前院跑去。刚刚转过石壁,迎面碰见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垂首疾走,身后并无旁人。

    沈灵珊趋前急切地问道:“大哥,你们回来了。找……找到义妹她们没有?”说完心里“噗通、噗通”直跳。

    陈文祺仍然低着头,边走边闷声答道:“找到了。”

    沈灵珊虽然奇怪陈文祺为何如此神情,但以为他是通宵未眠有些疲惫,跟在他的身后问道:“她们人呢?”

    “在她家里。”陈文祺仍是不咸不淡地回答。

    沈灵珊跟在陈文祺的身后,心里大惑不解,平日陈文祺见了她,总是言笑晏晏、情意绵绵的,今日为何如此冷淡、沮丧的样子?正胡思乱想之间,又见陈文祺停步说道:“沈姑娘,你……你去看看她吧。”

    听陈文祺这一说,沈灵珊倏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张了张嘴想问清楚,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让去看看,去了一切都会明白。她对陈文祺说了一句“大哥,你通宵未眠,赶快去睡一会儿,小弟这就去看义妹。”说完便向后院跑去,准备跟云飞烟打过招呼再去酆家庄。

    “云姐姐,我可以进去吗?”因翁隽鼎已回,沈灵珊便隔着门喊道。

    “进来吧。”

    沈灵珊推门而入,只见翁隽鼎与云飞烟相对而坐,默然无语,云飞烟的眼睛泛红,泪花闪闪。

    沈灵珊以为二人正在吵架,一时进退两难。云飞烟站起身,将她拉出房外,颤声说道:“酆灵姑娘被……被刁澜那恶贼……给……糟蹋了。”

    沈灵珊一听如雷轰顶,两膝一软就要瘫倒。云飞烟一把将她抱住,低声叫道:“沈妹妹,你……你没事吧?”

    沈灵珊悠悠地清醒过来,她轻轻推开云飞烟,强笑着说道:“我没事。云姐姐,你回屋吧,我去看看酆灵妹妹。”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沈妹妹,你一人去吗?”云飞烟扭头朝房中喊道:“翁郎,快叫几个人陪沈姑娘一起去,路上怕不安全。”

    话音未落,陈文祺出现在大堂后面,远远地对云飞烟说道:“嫂夫人不用担心,我陪沈姑娘走一遭。”

    “大哥,你一晚未睡,还是小弟一人去吧。”沈灵珊走到陈文祺身边,轻声劝道。

    陈文祺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说道:“你只身去酆家庄,愚兄即便留在家里也睡不着,走吧。”

    沈灵珊心里一热,又想到义妹,两下对比,更为她感到伤心。不禁眼眶一红,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

    “嗯。”她哽咽了一声,轻轻牵了他的手,一同走出县衙。县衙门口,早有衙役牵着两匹马等候,两人接过缰绳,扳鞍上马,“驾”的一声往酆家庄飞驰而去。

    酆家堂屋,酆烨夫妇、孟广云三人相对无言、泪眼婆娑。一见陈、沈二人来家,孟广云连忙起身相迎。

    “孟大哥,怎么只有你们三人,酆灵妹妹呢?”沈灵珊不安地问道。

    孟广云抬眼看了看里屋,没有吱声。

    “我去看看。”沈灵珊抬脚就走。

    孟广云一把拉住沈灵珊的衣袖,说道:“杨姑娘(沈灵珊女扮男妆的事情被酆灵告诉了爹娘,酆烨又悄悄告诉了孟广云,只是不知她的真实姓氏)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事?说吧。”

    孟广云将沈灵珊拉到僻静之处,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杨姑娘,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想……我想娶义妹,请你……请你作伐。”孟广云涨红了脸,大胆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女子失贞,无论她是有意还是受害,都是一种罪恶行为。在男人眼中,失贞的女子是不祥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北宋“洛学”派鼻祖程颐甚至言道:若娶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现在孟广云主动提出要与酆灵结为夫妻,除了他蔑视封建礼教之外,也足见对酆灵是真心爱慕。沈灵珊内心也极希望通过两人的结合,抚平酆灵心里的创伤。但……

    沈灵珊赞许地望孟广云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酆灵的房里。

    酆灵坐在床沿上,仰面望着屋顶啜泣,任凭泪水在腮边流淌。听到脚步声,她低头一看,见是义姐沈灵珊,顿时感到委屈万分,“哇”的一声扑到沈灵珊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沈灵珊强忍眼泪,抱着酆灵慢慢移到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妹妹,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就舒坦一些。”

    谁知酆灵听了这句话,竟慢慢停止了哭泣。她从沈灵珊的怀中坐起来,拿过一方布帕擦干眼泪,展颜说道:“姐姐来看我,我很高兴,妹妹不哭。”说罢眼睛又一红。

    “傻妹妹,要姐姐来看你还不容易?你喜欢的话,姐姐就经常来。”沈灵珊心疼不已。

    酆灵幽幽地说道:“姐姐能来这一次,妹妹此生……无憾了。”

    沈灵珊心里一惊,口中说道:“说什么呢,你才多大?就‘此生’了?姐姐还要看着你成婚生子呢。”

    酆灵凄然一笑,轻轻摇头道:“妹妹此生没有这个福气了,待来世吧。”

    沈灵珊斥道:“休得胡言。妹妹的心愿姐姐知道,这事包在姐姐身上。”

    “多谢姐姐好意。古人云: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妹妹如今是想慕贞洁也不成了,此身已被玷污,已经无从托付。”

    “瞎说。贞洁是内心的品德,不是猪啊狗的畜生可以夺走的。在大家的心目中,妹妹依然是圣洁无比。”沈灵珊感觉自己的话有些苍白。

    酆灵抓起沈灵珊的手,将自己的脸颊埋在她的手心,叹息了一回,抬头望着沈灵珊说道:“这世上即便只有姐姐一人能这样看我,妹妹就能坦然……坦然……”说着,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沈灵珊一把将酆灵拢入怀中,为她拭去眼泪,说道:“傻妹妹,不止我一人。姐姐进房前,广云大哥央我做你们的媒人,他要娶你呢。”

    酆灵听了,半晌才说道:“义兄他是个好人。先前妹妹自不量力,一心幻想嫁个才子,错过了他。如今我被贼子玷污,他不嫌不洁,我自己都嫌脏。请姐姐转告义兄,如有来世,我一定报答他这份情意。”

    沈灵珊听她言语决绝,正思谋着如何劝解,忽听酆灵说道:“姐姐,我的事不必说了,说说你吧。你不是去宁夏寻找爹爹吗?找到了没有?”

    沈灵珊点点头:“找到了。”

    “找到了?恭喜姐姐,你一家人总算团聚了。”又问:“好像陈公子也来了?姐姐,你和陈公子是……是恋人吧?”

    酆灵身遭劫难,心情可想而知,沈灵珊此时哪能与她谈这个?因此淡淡地答道:“他是我结义兄长。”

    酆灵悠悠一叹,说道:“姐姐,妹妹真羡慕你。”

    沈灵珊揽过酆灵,抚摩着她的秀发,心疼地说道:“妹妹,姐姐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你说。”

    “姐姐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姐妹。与妹妹结识,对姐姐来说真是三生有幸。姐姐想请妹妹一道回到江南,从头来过,不知妹妹俯允否?”

    一抹向往的神色在酆灵脸上一现即逝,然后摇摇头戚然说道:

    “姐姐的良苦用心,妹妹铭感五内。我知姐姐‘从头来过’的意思,但天地可欺,良心难昧。‘谓无有见乎,能隐于天乎?谓无有知乎,不欺于心乎?’况且妹妹已经立下心愿,生,在爹娘膝前承欢;死,灵魂与爹娘相伴。这辈子,妹妹我是不能随姐姐出去看世界了,请姐姐原谅。”

    “妹妹……”

    “姐姐,你不要劝了。今日能同姐姐见上一面,妹妹于愿足矣。时已黄昏,姐姐也该回去了。”酆灵决然说道。

    “妹妹,我不回去,姐姐要在这里陪着妹妹。”沈灵珊心中隐有不祥之兆,她打算留下来,慢慢化解义妹的心结。

    酆灵长叹一声,哽咽着说道:“姐姐,你可曾知道,去年姐姐教小妹读书习字的那段日子,是妹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可惜……‘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姐姐,你的心意,妹妹领了。既然迟早要别离,何须在意这一朝一夕?姐姐,请回吧。我想跟广云大哥说点事。”

    沈灵珊无奈,只好握住她的手,说道:“妹妹保重,姐姐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松开酆灵的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姐姐。”酆灵在背后喊道。

    沈灵珊倏然转身,酆灵早已泪流满面,奔过来拉住沈灵珊的手,凝视着她……

    “姐姐,让……妹妹……再看看你。”

    沈灵珊将酆灵紧紧抱在怀里,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良久,酆灵抬起手,为沈灵珊擦去泪珠,将她轻轻一推,颤声说道:“姐姐,别了……”

    说罢转身,再不回头,只见双肩轻轻抖动。

    沈灵珊擦干眼泪,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出门走进堂屋,对孟广云说道:

    “孟大哥,酆灵妹妹有话对你说。”

    孟广云心中一喜,以为酆灵答应了他的请求,忙大步走到酆灵房前,见房门紧闭,便轻声喊道:“义妹,我来了,请将门打开。”

    等了片刻,见酆灵没有答应,又喊道:“义妹,我可以进来吗?”

    又等了半晌,房里仍无动静。孟广云欲待再喊,堂屋中的陈文祺突然说道:“坏了。”箭步冲到孟广云身前,一掌击碎房门,只见酆灵颈部套着白绫,双脚悬空,在房中轻轻晃动。

    “酆姑娘!”“义妹!”“妹妹!”“灵儿!”众人边喊边向房中扑来。

    孟广云赶过去抱住酆灵的双腿,尽力向上托举,陈文祺拔出随身带着的画影剑,将白绫一斩两段。

    可是为时已晚,酆灵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气息全无。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就这样香消玉殒……

    “灵儿,我苦命的女儿,你为何如此想不开呀,你丢下爹娘,让我们怎么活呀。呜——”酆烨夫妇悲痛欲绝,凄厉地哭声令人肝肠寸断。

    “看,这里有一封书信。”孟广云从酆灵的床头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显然,它早已写就。

    “爹、娘:女儿不孝,要孑身远行了。昔年窦家二女,不从乱贼,投危崖而奋不顾身。女儿欲效先贤,捐躯遂志,奈何身不由己,致遭玷污。累及二老受辱,乃女儿此生之大痛大恨也。古人云:妾可无生,可无耻乎?故节孝难全之时,除了殉节,女儿别无选择!爹、娘,永别了,女儿生不能膝前承欢,死当以灵魂与二老相伴。祈望爹娘莫以女儿为念,相濡以沫,齐享天年,九泉之下,女儿方能心安。不孝女灵儿跪泣绝笔。”

    沈灵珊、陈文祺看罢,半是酸楚半是感佩。舍生殉节,智乎?愚乎?旁人固然可以见仁见智,对于酆灵而言,或许是最好的归属。她以花季的生命,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高洁。她和她的选择,应当得到尊重!

    陈文祺、沈灵珊含悲忍泪,分别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酆烨夫妇,请他们节哀顺变。

    孟广云泪流满面,悄无声息地为酆灵的后事张罗着。

    酆烨擦了擦腮边的老泪,沙哑着嗓子对沈灵珊说道:“杨姑娘,谢谢你和陈公子来看灵儿,我和拙荆有一事相求。”

    “伯父,您说。”

    “我们希望你能给灵儿题个挽联。”

    “伯父,您们见外了。我与妹妹结拜一场,理当为她送行。”沈灵珊说罢,来到酆烨的书房,略一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副挽联:

    冰魂雪魄宁舍娇躯濯污扬清,

    玉碎珠沉不湮烈女言芳行洁。

    这副挽联褒扬得体、语境不凡,而且还将“冰清玉洁”四字隐含其中,为酆灵短暂的一生作出了一个如实而凄美的定论。

    料理完酆灵的后事,陈文祺、沈灵珊返回肤施县衙已是次日的午后。翁隽鼎、云飞烟听说酆灵以死殉节,免不了又是一阵唏嘘。翁隽鼎更是自责不已,原本以为自己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将肤施治理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哪知刁辊父子伙同讼棍郑方达,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绑架良民百姓,甚至逼死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翁隽鼎拍案说道:“刁辊父子无法无天、恶贯满盈,不严惩何以对得起一方百姓、何以对得起酆灵一家?陈年兄,你们且在后堂歇息,在下这就去审讯人犯。”说罢朝陈文祺、沈灵珊拱了拱手,往前堂去了。

    “来人,升堂!”

    “升——堂——”

    “将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刁姜氏、刁三、刁四带上来。”

    “带人犯——,威——武——”

    刁辊、刁澜、刁姜氏和刁三、刁四几人,均在前日夜间招供画押,仅讼棍郑方达是第一次过堂,翁隽鼎便从他审起。

    “郑方达,你可知罪?”

    “回大人,不知草民身犯何罪?”郑方达不答反问。

    “郑方达,本县劝你招认了吧,免得皮肉受苦。”翁隽鼎按捺火气说道。

    “大人,自去年官府裁定草民不得与人帮讼,草民是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待了整整一年,从未做过违法勾当,您要草民招认什么?”郑方达抵赖道。

    翁隽鼎正在火头上,不愿与他啰嗦,大喝一声:“来人,将郑方达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帮他恢复一下记忆。”

    “翁隽鼎,你酷刑逼供,我要告你。”郑方达高声喊道。

    “告便告,本县怕你不成?打!”翁隽鼎对此人痛恨至极,一心要让他受些苦头。

    行刑完毕,皂隶将打得皮开肉绽的郑方达拖进大堂。

    “郑方达,招是不招?”

    “狗官,要打便打,郑某无有可招。”郑方达有气无力地说道。

    “来人,将刁澜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跪在一旁的刁澜正在隔岸观火,一听要打自己五十大板,急忙喊道:“大人,草民不是全招了吗?怎的还要责罚草民?”

    翁隽鼎“哼”了一声,说道:“你所言不实,如何不打?”

    “大人,草民所招句句是实,决无妄言。”刁澜辩解道。

    “你说郑方达设谋囚禁酆烨一家、献计害死淳于犰,现在郑方达却说什么都没干,能说你没有妄言?”

    “郑先生,如何抢人、如何害死我表舅,都是您出的主意啊,你为何矢口不认?您这不是害我挨板子么?”刁澜气急败坏地与郑方达对质。

    “简直是一派胡言,谁给你出主意了?”郑方达怒道。

    “来人,将刁澜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翁隽鼎复又叫道。

    一见儿子要挨打,刁辊夫妇连忙出面“作证”:“大人明察,主意的确是郑……郑方达出的,不信您还可以问他们。”说着用手指着刁三、刁四。

    “郑方达,你还有什么话说?”翁隽鼎目的已经达到,再问郑方达。

    “他们刁家合伙陷害郑某,你也相信?”郑方达兀自强辩。

    “我且问你,他们为何要合伙陷害于你?”

    “是呀,我们为何要陷害你?”刁辊、刁澜齐声说道。

    “这个……”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了。来呀,将人证、物证带上来。”

    翁隽鼎话音未落,两个皂隶押着一个妇人、两个皂隶抬着一大箱纹银,来到大堂。

    “相公——”那妇人朝郑方达哭喊道。

    “娘子,你……”郑方达已知事情败露,顿时面色如灰,无奈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翁隽鼎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堂下听判!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设方略入室抢人、私囚良民、谋杀同党、逼死民女,犯抢夺罪、拘禁罪、杀人罪,判死刑;人犯刁三、刁四,胁从刁辊等人,参与入室抢人,犯抢夺罪,判杖刑、流刑,杖一百,流三千里;人犯刁姜氏,容夫纵子抢夺、杀人,妇德有亏,犯知情隐匿罪,判笞五十。人犯刁三、刁四、刁姜氏枷号一个月、照前发遣;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情真罪当,无可出脱,斩立决。”

    刁辊、刁澜、郑方达一听,顿时大惊失色。郑方达高声骂道:“翁隽鼎,你这狗官,你去翻翻大明律法,看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有没有‘斩立决’的权力?”

    郑方达是讼师出身,对刑名案件的审理流程自然了如指掌。早在太祖、太宗两朝便已明确规定,任何死刑案件(谋逆重罪除外),必须经过朝廷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稽查复审,才能确定是否执行死刑,以保证不枉不纵。故此他警告翁隽鼎没有判‘斩立决’的权力。

    翁隽鼎十载寒窗、加之入仕之后的浸润,如何不知本朝的律法规定?但他向来嫉恶如仇,对于刁辊父子囚禁良民、逼死酆灵的恶行愤恨至极。虽然他们依律当斩,但若走律法程序,须呈报延安府,再由延安府层层转报至朝廷三法司复审,且不说复审中会否出现意外,单这层层转报上去就已错过“秋审”,白饶刁辊父子多活一年,这是翁隽鼎不愿看到的。他要果断地处决了这几个恶人,以彻底断绝他们“出脱”的机会。他知道接下来的后果非常严重,轻则罢官,重则坐牢,但他毫不畏惧。为了不连累陈文祺,因此有意让陈文祺留在后堂歇息。此时听郑方达质疑自己的权力,他怒极反笑,指着衙门外旁观的百姓说道:

    “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全凭天论。有没有‘斩立决’的权力,你说的不算,且听他们怎么说。”说完向门外高声问道:“大家说,这几个恶人斩不斩?”

    “斩立决!”“斩立决!”“斩立决!”旁观的众人呼喊道。

    “来人,将刁辊、刁澜、郑方达推出刑场,斩首示众。”翁隽鼎手拿令牌喊道。

    “大人,这……”仇森犹豫着没有接牌。

    “怎么?本县还没有罢官,你就不听号令了?”翁隽鼎怒道。

    “大人,并非小人不听您的号令,这……这后果……,大人要三思而行哪。”仇森小心谨慎地劝道。

    翁隽鼎“哈哈”一笑,用手拍着座椅说道:“不就是罢官吗?如果任凭恶人逍遥法外,坐这把官椅还不如坐牢舒坦。你不必说了,照本县说的办。”

    “是……大人。”

    “等等。”仇森正要接过令牌,忽听一声大喝。

    翁隽鼎扭头一看,陈文祺、沈灵珊来到了大堂之中。

    “陈年兄,你们怎么来了?”翁隽鼎低声问道。

    陈文祺走到翁隽鼎的公案旁边,低声说道:“你让我们在后堂歇息,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故此就来了。翁年兄,你怎如此糊涂?别说你一个七品县令,就是四品府尹、二品布政使,也没有判处‘斩立决’的权力啊。你这样判,岂非是解衣抱火之举?”

    “这几人罪大恶极,按律当斩,留着他们必将祸害无穷。”翁隽鼎坚持道。

    “谁说要留着他们?无非是‘斩监候’,缓过三、五月到秋后问斩罢了。”陈文祺耐心地劝说道。

    翁隽鼎不为所动,决然说道:“‘斩监候’?几个月下来,还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万一出脱了他们的罪名,酆姑娘岂非白死了?再说了,你看县衙前的百姓,人人都是义愤填膺,若不‘斩立决’,只怕民愤难平。”

    “百姓们不知律法规定,我来向他们解释。”陈文祺转向堂下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几个人恶贯满盈,论罪当斩。但本朝律法规定,任何刑名案件,必须经过朝廷三法司稽查复审,才能最后决定刑罚。因此,翁大人的确没有判定‘斩立决’的权力,请各位父老乡亲理解。”

    陈文祺这一说,原本面如死灰的刁辊父子和郑方达,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顿时神气起来。而门外那些百姓则不乐意了,纷纷起哄,有人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庇护恶人?县太爷断案,关你何事?”

    陈文祺不急不恼,微笑着说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翁大人如果要判人犯斩立决,他便要成为下一个人犯。难道诸位忍心眼看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面临牢狱之灾吗?”

    众人一听,均面面相觑,心想要做个好官着实不易。也有人犹不甘心,问道:“难道说,就任凭这些恶人逍遥法外不成?”

    “在下只是说本朝律法规定了相应的程序,并非说这几个恶人不能斩。翁大人可以判他们斩监候,俟朝廷三法司‘秋审’后问斩。”

    “按照这个程序一拖就是一年,这一年中,他们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法子出脱罪名,这不是养虎遗患吗?去年我们也曾在这里旁观了翁大人审判他们父子,结果判了三年徒刑,谁知一年不到,他们又出来害人。试想,如果去年严惩了他们,酆家姑娘她能死吗?”人群中有人似乎对这起案件了如指掌,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旁观的百姓听他一说,纷纷附和,有人带头呼起了口号,强烈要求对刁辊父子等三人“斩立决”。

    “陈年兄,你就不要阻拦了,若不严惩这几人,百姓不依,在下这芝麻官也做的难受。”翁隽鼎说完,将手中令牌往仇森面前一递,说道:“仇森,斩!”

    “斩立决。”“斩立决。”“斩立决。”县衙前的旁观百姓齐声高喊。

    看这架势,刁辊等人不斩是不行的了。但陈文祺实不忍心好友因此而革职查办。他想了想,抬手止住众人的鼓噪,大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请大家静一静。不错,大明例律不能用来姑息养奸。这斩立决的权力知县没有,府尹、布政使也没有,但有一人他有。”

    “这人是谁?”众人眼睛一亮,问道。

    “当今皇上。”

    “啊——”当今皇上远在京城,众人不免大失所望。

    陈文祺自怀中掏出御赐金牌,高高举起,喝道:“这是皇上御赐金牌,见牌如见朕躬。臣陈文祺奉旨体察民情、惩办豪强。刁辊、刁澜、郑方达设谋抢夺民女,残害人命,罪不可逭,按律当斩。着肤施县令翁隽鼎为监斩官,将刁辊、刁澜、郑方达三名人犯押至刑场,枭首示众。”

    众人深感“皇恩浩荡”,当即匍匐在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年兄……”翁隽鼎欲要劝阻,陈文祺一摆手,说道:“翁年兄有话稍后再说,快去监斩吧。”说罢转身走向后堂。

    监斩罢刁辊等人,翁隽鼎急匆匆来到后堂,对陈文祺埋怨道:“陈年兄,你这是何苦?皇上御赐金牌于你,仅仅是‘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并未授你生杀予夺之权啊。为了保我这顶七品乌纱而犯欺君之罪,你……”

    话没说完,陈文祺笑着截住他的话头:“好了,好了。翁年兄一贯豪爽,今日怎的如此絮絮叨叨?在下回朝至多被皇上薄责几句,没什么大事,你就别忧心了。”

    “说的轻巧,假如定你个欺君之罪,革职查办那是轻的了。”翁隽鼎担忧地说道。

    久未出声的沈灵珊这时走到陈文祺身边,拉着他的衣袖说道:“你们俩都别惺惺相惜了。假若大哥被革职,小弟便陪你回家种田去。”她本意是安慰两人,但话一出口便知大大不妥,顿时躁得粉面通红、羞不自胜。

    陈文祺听罢心头一热,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岔开话题柔声说道:“沈姑娘,我们也该启程了。”复又对翁隽鼎言道:“翁年兄,我有一事相托。”

    “请讲。”

    “去年在下路过马邑县时,曾在那毒瘴林旁的一间旅店投宿,临行前与店家小公子有一联对之约。翁年兄有暇时,请代在下走一遭,以免失信于人。”

    “陈年兄此去不是正好顺路吗?为何不亲自践约?”翁隽鼎奇道。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我欲绕道而行。”

    翁隽鼎以为他们要绕道延安府,问道:“前些日不是差人给夏总兵和沈将军送过信、约定在居庸关会合的吗?为何还要绕道?”

    “翁年兄有所不知,时下已过惊蛰,毒瘴林中的蚺蛇正在蠢蠢欲动,从林中穿过实在不便。”

    匪夷所思!那条官道穿过的树林,只是每日的下午至半夜子时才有毒瘴,下半夜到上午之间虽然偶见蚺蛇出没,却并不妨碍行人赶路,为何陈年兄要舍近求远?翁隽鼎一脸的不解。

    陈文祺见他怔怔的样子,无奈解释道:“林子里毒蛇出没无常,我想沈姑娘瞧见必定不爽。”

    翁隽鼎恍然大悟,女孩儿就算不惧豺狼虎豹,也怕蛇、鼠之类的小动物。因此由衷地赞叹道:“陈年兄不仅怜香惜玉,而且心细如发,在下佩服之至。”

    沈灵珊心里甜丝丝的,含情脉脉地睨了爱郎一眼,说道:“大哥,我去跟云姐姐辞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