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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情绪平复了一些,古婆婆才又徐徐说道:“伍记药铺无偿救治了他,不但把他从阎王爷那儿救了回来,还给他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并加以妥善照料,直至病愈。当时的诊金和药费,他清晰地记得一共是七百五十二文,六年来他从未敢有一丝忘记。但当时对他而言,自己流落外地,一无所有,这七百五十二文便是一笔天大的巨资,他根本无力支付啊。
九日后,辞别店主之时,他曾斩钉截铁地说:‘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唯有叩谢!但所欠诊金及药费,还请放心,古志全必定如数奉上!’”
说到这里,伍掌柜终于如梦初醒,激动地说道:“噢,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是有这么一回事!”末了,顿了顿,又轻叹道:“原来,是他啊……”似乎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
“婆婆,这便是你二人来此的原因?”黎诗忽然问道。
“正是。”古月姗颔首道。
“婆婆二人腿脚不甚灵便,竟为了当年的一句承诺,不辞辛苦奔波来此,也是令人甚为感动。”忠尧慨叹道,“不知二位婆婆家住何处?”
“岳阳。”古月姗微笑着答道。
忠尧、黎诗不禁齐声惊呼道:“岳阳?!”
“此去岳阳有数千里之遥啊!”黎诗愕然道,“吾等便是途经岳阳过来的!”
“不妨事,不妨事,”古婆婆微笑着摆了摆手,道,“德礼诚信,国之大纲,古有季布一诺,犹值千金。我古家世代子弟,人穷志不穷,凡言出,则必行。”
说到这里,伍掌柜回过神来,突然问道:“不知古老丈身体可还安好?”
一提到古老丈、自己的亲弟弟,古婆婆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哽咽着说道:“他,已经过世啦!”语罢,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伍掌柜、忠尧和黎诗三人听闻噩耗,一时愕然,竟无语凝噎。
这时,古婆婆缓缓说道:“三年前,我方与志全重聚,可好景不长,短暂的相聚之后,他便于去年过世了。弥留之际,他嘱托了两件事,——两个未了的心愿。一是如数奉还当年所欠的诊金及药费,二是将自己生前的书籍悉数捐给北岩书院。
这些钱是我将弟弟曾住过的一间小屋外借出去,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赁钱,伍掌柜请务必要收下,这是他的遗愿,也是吾等心愿。”古婆婆说着,双目饱含热泪,凝视着伍掌柜,眼神真挚而恳切。
伍掌柜感慨万千,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救死扶伤乃医者药者天职。说实话,吾亦救过不少人,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任何回报。当时,吾亦只当老丈是随口一说,万万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以后会有今日,更未料到他至死都要践行自己的诺言。此乃平生仅见,亦令伍某感动不已、万分震撼。”
静静坐于屋内一隅的鄢(yān)超与张含茹听了这个故事,也感动地泪如泉涌,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着眼泪。
忠尧转向伍掌柜说道:“伍掌柜,事情的来龙去脉既然已经明了,这诊金和药费你就不要推辞了。”
黎诗也从旁说道:“对啊,收下吧!”
伍掌柜迟疑了一下,正欲答话,不料鄢(yān)超夫妇二人此时凑上前来,说道:“伍掌柜,我们也赞成你收下!”
“好,那我就收下了!也算了却老丈的一桩心愿!”伍掌柜说罢,从圆墩子上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向古月姗和蔡淑琦两位婆婆行了个大礼,躬身拱手。
不远千里而来,一桩心愿达成,古婆婆和蔡婆婆相视而笑。两人蓦地一抬眼,猛然看见那鄢(yān)超转过来的七星脸,面相丑怪,两位婆婆顿时心中一惊,惨呼一声,差点就此晕了过去。
“婆婆莫怕!婆婆莫怕!”张含茹急忙宽慰道,“我夫君是江湖中人,可我不希望他成天打打杀杀,他为了少行杀戮,威吓对手,便故意将面容弄出一副丑陋凶相。其实,那脸上的黑煞孤星痣都是可以取下来的……”
“啊?这也行啊?”黎诗惊异地说道。
忠尧闻言,呵呵一笑,也惊叹道:“敢情这是效仿兰陵王高长恭和面涅将军狄青呢!”
鄢(yān)超嘿嘿一笑,抱拳道:“过奖、过奖!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混口饭吃而已,呵呵。”言讫,转向古婆婆和蔡婆婆二人,郑重说道:“两位婆婆,此间事既已了,吾等也正欲离去,不如就让某送二位一程吧!哦,我雇的马车就在外面候着呢!”
乍听鄢(yān)超这么一说,古婆婆和蔡婆婆二人面面相觑,还有些迟疑。
这时,张含茹柔声说道:“两位婆婆放心,我与二位一同乘车,我夫君和马夫在外,不用担心。”
伍掌柜看了忠尧一眼,见其微微颔首,便对古婆婆说道:“两位婆婆腿脚不便,鄢(yān)壮士夫妻二人又诚意相邀,依我之见,不如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古婆婆见盛情难却,想想自己二人也确实行动不便,于是冲蔡婆婆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那便多谢二位盛情相送了!”言毕,起了身,在鄢(yān)超与张含茹二人的搀扶下出门上了马车,缓缓离去。
目送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忠尧和黎诗也向伍掌柜告辞离去。
临行前,忠尧谓伍掌柜曰:“伍掌柜,在下方才思量了一下,想明日继续在伍记药铺坐堂行诊,不知是否方便?”
“公子仁心,岂有不方便之理?正是求之不得呢!”伍掌柜欣然答道。
“那好,就请伍掌柜帮在下将消息传出去吧!希望明日可以多救治一些病人。”忠尧说道。
“忠尧哥哥,距约定之期已经没两天了,你明日好好休息一天不好吗?为何还要行诊?”黎诗不解地问道。
忠尧抬起头,望着澄碧如水的蓝天,意味深长地说道:“此行吉凶难测,是否顺利尚未可知。人生在世的每一天都如同最后一天,每一天都显得弥足珍贵,当然要让这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方不虚此生。”黎诗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走吧!”忠尧语毕,向伍掌柜和药童拱了拱手。黎诗也跟着拱手道别,二人即行离去。
离开伍记药铺后,两人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又去杂食铺买了些糕点,见天色渐晚,一时心血来潮,便临时决定在夜市用了夕膳再返回客栈。
渝州城最有名的夜市之一是两路口、不夜街。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里的行人川流不息,吆喝声此起彼伏,有讨价还价的博弈,有酸甜苦辣的味道,将渝州城的江湖气息发挥到了极致。
两路口夜市中店铺林立,有水饭、熬肉汤、干货等吃食,还有鸡鸭鹅兔等肉类野味,真是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忠尧摸摸干瘪了的荷囊,想了想,说道:“北食店、南食店这类小店虽不比大酒楼、大酒店可以不惜千金请名人写词赋诗,但更愿意用特色招牌增加人气,为了迎合来自四面八方客人的口味,会专门制作具有地方风味的食饮。
夏日放冰盆降温,各式冷饮供应不断,冬日设暖箱增温,可寻得烤肉火锅等滋补佳品;遇到节日则会将门面装饰一新,推应景之美味。赶上促销,买壶酒还有小菜搭送。
为了扩大生意,食店还提供外点送餐服务,任便索唤,不误主顾。外卖美食花样繁多,可供选择的菜品主食就多达百余种。据说,大官家也常常舍御膳房而不顾,专爱点外卖吃。”
黎诗宛如一只欢快的小兔子,高兴地说道:“哇,连大官家都喜欢吃啊!那晚上我们不如找一家特色小店尝尝地方风味吧!就不要去那些名气大的酒楼了!”
“嗯,如此甚好,”忠尧满意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即使是小食店,在下也是囊中羞涩啊,还是得你请客。”
“好,没问题!”黎诗不假思索,满口答应。忠尧得意地笑了。
于是,二人边走边逛,逛累了见临街一家打着“南食”特色招牌的小店挂名画、摆插画,环境清雅,便驻足观望了一下。
忠尧觉得不错,便说道:“就这家吧!”
黎诗立马表示赞同,因为她走着走着肚子就饿了,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饭菜气息已经暗暗咽了好几回口水,只是不好意思明说而已。
两人遂进店歇脚,点上几盘杏片、梅子姜这样的开胃小菜,又要了一些诸如鸡皮、腰肾、鸡碎这样的小吃,每个十五文,也不算很贵。最后又点了一条诸葛烤鱼和麻辣兔丁,酒要了一壶玉冰烧。
巴蜀之人喜吃兔肉,兔丁麻辣鲜香,为佐酒佳肴;诸葛烤鱼先烤后炖,醇和味美。
黎诗本就是一吃货,见有如此美食,馋涎欲滴之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淑女闺秀之形象,与忠尧一起大快朵颐,疾风扫残云,一顿胡吃海喝之后,抹了抹嘴,还不忘大呼数声:“好吃!好吃!真好吃!”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南食小店在固定时间点还有人说书,而今日说书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近来渝州城声名鹊起的百科圣手——忠尧。
那说书先生手持折扇,旁边高脚小桌上摆着一个茶盏,他轻轻啜饮了一小口,折扇轻摇两下,摇头晃脑地开始说了起来,台下一众食客听得津津有味。
“俗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近日里,这渝州城里也来了一位传奇少年,不但功夫了得,还医术精湛,被誉为百科圣手。这功夫了得可不是瞎吹的,本地第一讼师金必古被他戏弄得团团转,带着数十名高手前去挑衅却被打得满地找牙,现在那金必古被逼无奈,远遁他乡,据说一笑起来,还是满口漏风,因为当时打落在地的牙没有找全……”
台下众人一听,发出一阵会心的哄笑。
稍顿,待台下安静了一些,那说书先生又道:“其实,打败金必古只是百科圣手小试牛刀,他惊天动地的一战,乃是但凭一人之力,击退了‘只要一出手,渝州半城抖一抖’的九天翼宿星君。这九天翼宿星君的实力,无论是财力,还是修为,在渝州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却在百科圣手少年的手下灰溜溜败走,更别说他那横行无忌的儿子。这倒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一物降一物啊!”
“那这百科圣手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虎背熊腰,身高九尺?”台下一名食客高声问道。
“呃,这个……”说书先生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夫也不曾得见。不过,据说其人威风凛凛,一看便有虎狼之气,眼睛一瞪,便曾吓退了十只恶狼,甫一出手,便一拳镇黑山……”
黎诗饶有兴致地听这说书先生讲述着忠尧的故事,却见他越吹越玄,忍俊不禁笑道:“忠尧哥哥,你出名嘞!那说书先生正在说你呢!”
忠尧微微一蹙眉,侧耳聆听半晌,悦然道:“说的是我吗?他这添油加醋,百般描绘,说的那人好像比我厉害啊!”
黎诗微醉,兴奋地问道:“名人是不是都这么吹出来的?”
“牛都能吹上天,更何况人乎?”忠尧咧嘴一笑,注视着黎诗,却见她面若桃花,眼若星辰,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黎诗歪着头眨了眨眼,道:“忠尧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看着人家……”说到这里,她忽然察觉到了异样,脸刷地一下红了,羞涩地低下头去。
“额……”忠尧回过神来,急忙岔开话题,说道:“不听说书先生的了,说自己的,没意思。我们玩点其他的,回文诗会不会?”
“会、会!这个我最拿手了!”黎诗忽然抬起头来,连连点头,眸子里的光若湖面上的粼粼波光一般,闪动着,还夹杂着别样的欣喜。
忠尧略作沉吟,道:“那我随口胡诌一个来考考你,我说一个,你也说一个。”
“没问题,来吧!”黎诗爽快地答道,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忠尧凝睇着黎诗发红发烫的脸蛋,徐徐吟道:“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吐碧衫。
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这首回文诗倒过来念,便是:岩空落雪松惊梦,院静凝云水咽歌。衫碧吐花余点乱,纤纤捧碗玉颜酡。”
黎诗听了以后,颇为不屑地说道:“这有何难?且听好了!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头晴窗。倒过来念,便是:窗晴头碾小团龙,活火新瓯浅焙红。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言毕,得意洋洋地望着忠尧,问道:“怎么样?不比你差吧?”
“嗯,仙子厉害!小生佩服、佩服!”忠尧瘪瘪嘴,拱了拱手,诙谐地说道。
“忠尧哥哥,我不得不承认,你样样都比我强,而且强很多。不过呢,有一样你比不过我,那就是回文诗!你终有一日会发现,原来诗诗也是很厉害的!”微醉的黎诗突然高举酒盏,得意洋洋地说道,淡淡的笑容中却有那么一丝认真。
看着黎诗那副率性的模样,不知为何,忠尧微微一怔,忽然觉得鼻头一酸,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闪动,动情地说道:“好!我相信!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干了这盏酒!”
二人笑着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有些时候,不经意间,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没有谁,愿意活在别人的阴影下。谁都想自强,谁都想自立,这是每一个人藏在心底的小小的梦,而这个梦是自己的尊严,是自己内心的安宁,是自己的恬适,更是别人对自己的尊重。
觥筹交错,忠尧和黎诗两人酒足饭饱后结了账,便一路开开心心、大摇大摆,在月色无边的晚风中,在深邃星空的凝视下,晃晃悠悠回了洪崖客栈。
殊不知,此时有一人趁着夜色的掩护,早已偷偷潜入忠尧房中,在黑暗中瞪大了冷漠的眼睛,默默地等待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