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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天空骤然被白亮的闪电撕裂开,轰隆隆的雷声过后,原本绵绵柔柔的雨水突兀地暴烈起来。李重进在呼啸的风声雨声中醒来,他眼睛中还残存有睡梦的迷蒙,本能般地凑到屠春旁边,但妻子身上的寒意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了。
李重进沉默地将斗篷递过来,屠春似乎没有看见他阴郁的脸色,她挽住少年的胳膊,温柔地将头靠在他肩上,顺便将遮风的斗篷分给对方一半。
“夫君,你饿不饿?”她小声地问他,语气甜蜜又安恬,在他还是李家养尊处优的二公子时,她就是这样同他说话的,如今他一无所有了,她仍然笑吟吟的,自顾自地说下去,“等雨停了,林子里没准会有蘑菇,要是能抓只野鸡就好了……”
洞穴的地势偏低,不多时,灌进来的水已经淹没了屠春的脚腕,她半曲着身子,背靠在潮湿的岩石上。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少年阴晴不定的侧脸,他本来就瘦,似是春日里的清雪,纤薄如新柳,仿佛连一缕阳光的重量都经不住。
然而一夜之间,他十七年来熟悉的那个世界轰然崩塌,残垣碎砖砸到他背上,要把他的骨头压碎了。屠春担心少年的心性太过傲慢刚硬,受不了这连番的打击,于是絮絮柔柔地同他扯一些闲话,想要哄他开心一点。
“我小的时候,哥哥经常领我去抓野兔啊野鸡的,夫君……”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吻打断了,李重进将她压到洞穴的壁上,俯身吻上去,他吻得小心翼翼的,每一点侵入都像是忐忑的试探,直到对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更加缠绵热切地回应过来……
屠春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李重进搂住她纤细的腰,感到了冰凉的寒意从她身上一缕缕地浸过来,他天生畏寒,喜欢温暖的事物,可他的爱情并非是想要从旁人身上汲取温情,而是竭尽所能,把心中所有的温柔和情意都慷慨相赠。
天意是如此的冷酷而温存,剥夺他一切,逼得他穷途末路,然后不吝啬给予这最大的慰藉,让他意识到他与她还拥有着彼此。
他一直对命运有所怨憎,觉得血亲的眷顾与世俗的荣耀,一同偏爱了长兄。唯有此刻,相处了十七年的亲人露出狰狞的面目,富贵与权势离他远去,他拥抱着这个心软又善良的姑娘,才终于与命运握手言和,由衷感激它在所有苛待之后的补偿。
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开始只是地面轻微的颤动,等他们从洞穴旁边经过的时候,洞顶的尘土剧烈地往下抖落。暴雨浇灭了火把,也让马上的追兵难以睁目视物,他们环视着四周的动静,幸好枯草和树枝将洞口遮掩住了,让它看起来与周遭无异。
卫瑛屏住呼吸,警惕地观察着外面追兵的一举一动,发现他们没有下马仔细搜索的意思,毕竟雨下得实在太大了,饶是李侧妃派出的追兵如何精悍,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也失去了一寸寸土地找寻的耐性。
与女人相较,她对面的那对小儿女显然要轻松许多。屠春冻得发白的脸上浮现了些许嫣红,她靠在李重进怀里,听着他渐渐平缓下来的心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羞,她脸皮薄,怕景王妃嫌她出身贫寒,不及大家闺秀那般矜持自重,于是目光游离不定的,不敢去看卫瑛的脸色。
外面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衬得山洞中寂静又空旷,景王妃将狐裘抱在怀中,却没有从中感受到丝毫的暖意,她想,如果这时候追兵冲进来,这两个小家伙倒是可以做一对亡命鸳鸯,不像自己,死都要死成个孤家寡人。
她当了将近二十年的王妃,让景王对她多年忍让敬重,叫那些英气又聪明的少年围着她巴结讨好,权力真是个迷人的好东西,她从不后悔一生为它奔波劳累,只是看见了别人的相偎相依,忽然间感受到了近乎荒谬的寂寞。
马蹄声在风雨中消隐不见了,李重进吻吻屠春的额头,问她,“我们现在冒雨逃出去,春儿,好不好?”
“现在出去,一旦被发现,只能束手就擒”,不等屠春回答,女人提前开了口,她语气还算平和,言辞间却隐隐有些嘲讽之意,“二公子,你可别自作聪明,拖着这小丫头一起去死。”
自从李重进拿出另一支金钗后,卫瑛就看他不顺眼了,这种微妙难言的迁怒让她心浮气躁,仿佛一场迢遥的闺中好梦做了许多年,猛然被人推醒后,发现那年渭水边盈盈月色,早滩化成了李府中幽深恶臭的井水。
策马而去的人永不回头,前约旧物不见天日地埋葬,原来心心念念期待重逢的人,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
李重进冷笑了一声,没有同景王妃解释的意思,屠春暗中推了推他,她好脾气地劝说着这两个人,努力地想让他们别这么针锋相对,静下心来好好商量。
少年根本就不想废话,屠春看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他们刚走,短时间内不会回头,沿着他们马蹄的痕迹跟出去。”
“趁着暴雨雷鸣,他们视物不清,又听不出动静,这是最好的机会了。”李重进沉声道。
卫瑛正欲反驳,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难得地沉默了下来,李重进望着她,冷冷地说,“你也想到了吧?这不仅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李如茵知道我们躲在林子里,以她的脾气,再找不到人,等雨停了”,少年语气淡然,“她就会放火烧林了。”
积蓄了整个冬天的雨水从空中倾泻下来,天与地之间挂上了汹涌的水幕,然而灌木丛中干瘪的倒刺与枝干,并没有因为充沛的雨水变得柔软,屠春屈身在灌木间潜行,□□在外的肌肤被刮出密密麻麻的血口子,伤口来不及流血,便被暴雨冲刷得发白。但奇异的是,她这个时候不觉得冷了,一股晕眩的热气包裹着她,驱使她本能地向前迈步。
她听见身后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屠春回过头,发现卫瑛捂住心口,眉头蹙起,似乎正在承受某种难言的痛楚。屠春伸出手,搀扶住了快要走不动的女人,她身材娇小,手却出奇地有力气,几乎是拖着卫瑛向前走。
“你不怕我拖累你们”,景王妃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轻笑道,“你这样子,走不快的。”
屠春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感觉她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的,答非所问地安抚道,“娘娘,再忍一忍,马上就能逃出去了。”
卫瑛不再说话了,她将身子靠到屠春肩上,顺从地任由这个丫头拽着她往前走。时间在雷电的交击中变得分外漫长,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终于若隐若现地露出了林子的边缘,李重进生性谨慎,嘱咐屠春留在后面,自己先试探着走了出去,见四周唯有狂乱的雨声,才让屠春跟过来。
三人来不及交谈,仓促地挑了条崎岖的山路,一路向渭水边奔去,李重进心疼妻子,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自己背着卫瑛走。
他心中郁闷之极,没想到平生第一次背人,居然是为了这个死对头,然而等到卫瑛趴到他背上时,少年却忍不住一惊,觉得女人实在瘦的有些吓人了,好像只剩下皮囊包裹着几块骨头。
渭水是天都城中最大的水域,它绕城而流,与四方江水相接。三人狼狈不堪地赶到渭水边,雨下得太大了,他们在岸边等了许久,才等到了一只小船。
屠春取下耳环,交给船家当做船资,船家是个枯瘦的老头,见他们这几人衣着华贵,相貌不凡,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为难地说,“现在江上风浪太大了,贵人想要渡江,不如等到雨稍小一点。”
李重进此时又恢复了少年公子的做派,他皱起眉,道,“我再加两倍的价钱,麻烦老人家您走一趟。”
这一只耳环价值不菲,要不然老头也不会冒着风雨同他们攀谈,听见对方许以重利,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抵不住诱惑,让三人上了船。
这是一艘渔船,船舱狭小腥臭,不过对于浑身湿透的屠春等人来说,无异于温暖的天堂。
老头披着蓑衣,在外面喊道,“贵人,你们要去哪里?”
李重进一时语塞,他只知道这帝都眼下是不能留了,可天大地大,却不晓得应该前去何方,卫瑛倦倦地开了口,“老人家,你尽管向南走,见到渡口,我们就下船。”
“我们去吴郡,”她简短地说了一句后,便靠在船舱的角落里闭目养神了。
李重进心中不快,屠春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娘娘多半有她的考虑,夫君要是不想去,不如咱们劝劝,去塞北找我大哥吧。”
李重进想起屠午临走时铁青的脸,当即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心想去吴郡就去吴郡,先出去避避风头,反正南下水运便利,距离帝都也不过是月余的水程。
他见舱内有火炉,让屠春把湿透了的外衣脱下来烤烤,免得生了寒,屠春刚刚脱了一半衣服,少年的脸色却赫然变了,他看见妻子贴身衣物上一团团被雨水泡淡了的血迹,像是森然噬咬她身躯的红花。
“我就奇怪呢,怎么会有点疼,原来是伤口裂开了”,见他神色难看,屠春反倒轻描淡写地说,她取下另一只耳环,塞到少年手心里。
“好了,好了”,她温柔地抱住李重进,笑嘻嘻地安慰他,“眼下还有更发愁的事情,我的二公子,我头上的钗子跑掉了,现在只有这两只耳环了,还被你一口气全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