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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龄,可能还要更小一些,在船上晒了个把月,没能让他如愿变得粗糙几分,他五官的轮廓冷硬,眉与眼则无端蓄了盈满月色的碧水,不言不笑的时候叫人凛然生畏,一旦脸色微霁,又显得烂漫而稚气。
日头悬在半空,明晃晃地刺人眼睛,其余的船工在山南海北地胡侃,偶尔问他一两句话,“小兄弟,听说你老家在吴郡,哪个地方的?”
他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因为平日里寡言少语,这点犹豫并没有让人起疑,“丹阳。”
船工们随口谈了几句丹阳的风土人情,便将话题带过去了。这是一艘经常南下行商的货船,船主名叫赵天,是个满脸横肉的黑胖汉子,在帝都临出发前,遇上想要搭船回乡探亲的少年一家,本来有人见他们形迹可疑,暗中提醒了船主几句,但这汉子一挥手,大咧咧地让人上来了。
不过话说过来,看船主这一身匪气,担心的应该是少年一行人,然而当时雨下得暴烈,他们兴许也是走投无路了,千恩万谢地上了船。
刚捞上的鲤鱼,清蒸熟了,屠春又细心把鱼刺剔干净了,她在后舱的灶上帮佣,遇到好吃的,总要额外留上一份。
李重进的胃不好,他本就是个病秧子,心事还重,一怄气便开始变着法子折腾自个儿,眼下虽没有了任性的资本,可身子也丝毫不见争气,上船的头几天吐得天昏地暗,后来总算不晕船了,依旧没胃口,每顿饭吃得猫儿似的,快要让屠春心疼坏了。
她对李重进的感情深厚而微妙,不能全无保留地依赖他,偏偏又不吝于付出,卫瑛受不住她这种老妈子的做派,说,“他就是被他姐姐惯坏了,一点是非好歹都不分,你还要接着惯他。”
屠春不善与人争辩,闻言只是羞讪,默不作声地躲到一旁补衣服。她往昔以为女人身份尊贵,脾气自然是极雍容温和的,没想到卫瑛刻薄起来也是真刻薄,整天奚落李重进的话,有时连屠春都听不过去,而少年如今却似有了非同寻常的涵养,几乎不怎么与卫瑛斗气。
李重进的吃相端正而秀气,他胃口不好,一小碗鱼肉吃了半天,总算是勉强咽下了。少年的侧脸映在夕阳融融的余辉中,他最近不见得瘦,可神色显得沉静,望上去有些郁郁寡欢。
“我没有姐姐,”他把碗放下,淡淡地扫了卫瑛一眼,最后这样说。
锦川在吴郡的最北边,渭水的支流一路汹涌澎湃,经行此处时突然湍流和缓,犹如疾驰的野马被缰绳勒住了脖子,开始巻裹着三月暮的春光徐徐前行。
船主迎风立在甲班上,笑言道,“小兄弟,听说你老家在丹阳,我看你像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哥,不知祖上是丹阳的哪家大户?”
相处多日,李重进知道这汉子粗中有细,言语间看似随意,恐怕是存了试探之心,他远眺岸边连绵如雾气的花海,说,“我娘亲姓谢。”
卫瑛的话十之*都做不得准,但如此生死关头,她还是一心要逃到吴郡去,或许那里真的有她的故人。
“谢家可是丹阳的大姓”,船主感慨了一句,不再多问了。他对李重进颇有好感,认为这少年气度不凡,是个值得相交的人物。事实上,李二公子但凡将他那股目无下尘的傲慢收敛起来,还是很有几分叫人见之心喜的天赋。
屠春如今针线上的本事突飞猛进,她补好了衣服,起身捶捶腰,船上阴冷潮湿,她背上的伤口迟迟不见痊愈,总是隐隐泛着痛。
“娘娘,”屠春是闲不下来的人,手上的活干完了,就忙着收拾床铺,随口问道,“已经到吴郡了,咱们什么时候下船?”
迟迟听不见卫瑛回答,屠春还以为女人正在思虑,而卫瑛沉默了许久,这样反问道,“听说你当初嫁给李重进,并不是自己愿意的。你兄长曾经求我,说要让我把你救出来,如今你有了脱身的机会,为何还要一直守着他?”
“这小子凉薄歹毒,绝非善类,”女人语气中有微微的怜悯,“你是个好姑娘,应该早为自己做打算。”
渭河的水面波光粼粼,金碧辉煌的凤至楼渐行渐远,一跃而下的少女沉在江底,她的长发犹如黛色的水藻,眼睛还没有闭上,幽怨地望过来……
屠春从噩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去抓身边人的手,然后才骤然惊觉身侧空无一物。听到动静,披衣坐在桌边的李重进慌忙走了过来,他神色更为惶惶,像是被妻子梦中的呓语吓到了。
“怎么还不睡?”屠春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柔声问。她对李重进一直很好,近来更有了溺爱的趋势,将少年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伺候,唯恐他在连番打击下一蹶不振。
李重进的眸色偏浅,兴许是随了他那个未曾谋面的娘亲,专注凝视人的时候总似噙着水汽,他先是沉默地抱住屠春,许久之后闷闷地开了口,“我会对你好的。”
屠春感觉到他这次的拥抱很轻,不像以前那种几乎要把人嵌入骨头般的用力,她不明白李重进半夜里又发了哪门子的神经,却很能体谅对方的患得患失。
她本来就是一无所有,再世为人,本算是上天的庇佑,她无所谓失去李家少夫人的地位,更不稀罕阴影重重中的富贵。
但是李重进不一样,这些东西是他与生俱来的,至少他曾经自以为是这样。少年的骄横仰仗他的家世而羽翼鲜艳,失去属于李家二公子的一切,他就像是河蚌被剥去了硬壳,只剩下一团孱弱的软肉在烈日曝晒。
“时辰晚了,”屠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她心里涌出了怜惜的柔情,觉得自己成了对方唯一的家人与慰藉,理应将别人亏欠他的关怀一并还给他,“赶快睡吧。”
她没有注意到,将头埋在她颈间的少年神情漠然,嘴上虽然应承得很好,眼眸中却隐隐有怨毒之意。
白天里他走到门外,正欲叩门,突然听到那老女人又在絮絮叨叨地挑拨离间,她时常说他的坏话,李重进懒得与她计较,倒并不是因为曾经陷害过卫瑛而感到愧疚,纯粹只是做样子给屠春看罢了。
李重进在门外站了许久,玩味地听着自己的罪孽滔天,起初心里还觉得可笑,渐渐的,却是笑不出来了。
卫瑛问,“你是想为那个丫鬟报仇吗……其实不必靠他的。”
女人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屋里传来一声细细柔柔的“嗯”,那嗓音如此熟悉,只用一个字,就快要把他的心掠空了。
过了锦川,吴郡三十六城犹如被打开的画轴,沿着湍流和缓的水路铺陈开来。到达丹阳的前夜,月色美得惊人,那些清亮的光流淌到水中,天上与人间都横起了星河。
“谢兄从来没对我说过他的故乡,我是从他口音中猜出来的”,卫瑛倚在窗边,她脸上的老态已经很重了,失去了来之不易的权力与地位,对女人而言,像是失去了维系青春的灵药,但这一刻,她的脸颊上突然泛起少女般的红晕,喃喃道,“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屠春听她提起过几次那位谢兄,李重进私下对妻子说,卫瑛狡诈多变,她说的话不足为信。可女人此时的语气如此恍惚真切,屠春莫名地就信了她。
“能让娘娘惦记这么多年的男人,一定是人中之杰吧!”屠春以手托腮,一脸神往地问。
卫瑛与有荣焉地点点头,“那是自然,谢兄当初对我说,世人贵士贱贾,他偏偏要择良主辅佐,以商贾之身封将拜相,这种胸襟气魄,岂是李家那小子可以比的?”
不知李重进到底是哪里犯了她的逆鳞,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忘贬低少年一句。
明月清辉,故人故里,大概是被勾动了深埋多年的情愫,卫瑛难得来了兴致,同屠春讲了许多她年轻时候的事情。和李家那个疑神疑鬼的小混账不一样,任她说的天花乱坠,匪夷所思,屠春都很相信,还时不时插入几句感慨。
“娘娘,那位谢公子既然有这么大的志向,为何会突然说要离开帝都?”她问卫瑛,“你难道没有多问几句吗?”
年轻的姑娘,总是太过骄傲,想尽千方百计与他多见一面,却不能坦然流露自己的情意,甚至在他不告而别之后,恨恨地嫁给了别人,心想你说这人并非良主,我便要让他登上九五之尊给你看。
可是这种曲折迂回的心思,当年不能告诉那个人,如今更是无法向别人明说了。卫瑛咳嗽了几声,她捂住心口,怅然道,“他说我们会有再见之日的,我怎么会知道,那夜之后,却是再也不相见了……”
屠春陪着她叹息了一会儿,忽然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娘娘,你以后别老骂我夫君了,他是有些小毛病,但以后会慢慢改好的。”
她的脸微微发红,因为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太偏心了,李重进岂止是有小毛病,可既然开了口,便厚着脸皮说了下去,“他现在年龄还小,等再过几年,没准也会像那位谢公子一样,生出些大志向的。”
卫瑛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正欲反驳,而看见屠春低头羞怯的模样,恍然间竟愣住了。
卫姑娘遇到的是弱冠之年的谢公子,那时他风华正茂,足以让世上最挑剔的女子倾心,而再早之前呢,还是少年的他,身旁是否也有这般无怨无悔的红颜,温柔耐性地等待他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