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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值班的狱官过来开了门,看传旨的大人钻进牢房里和听旨的大人挤着坐在了一个茅草塌上,唠起了家常。
祖重南自己就是个无家无职的江湖飘零人,年轻时也做过些任性妄为的事,对牧青远为何会化名远居松阳一事没有多问,只拿着牧青远隐瞒自己一事大做文章,接连敲诈了好几顿自己想吃的牧青远亲手做的菜才罢了。
牧青远牢房没出去,还欠了一屁股饕餮债,咧了咧嘴:“藏着自己到底是谁的又不止我一个,祖公你也没说你自己是当年那位冠盖京华的探花郎啊。”
“我又没有给自己改个什么别的名字,只是从未给你说过我字什么而已,是你才蔽识浅才不识得我名号,”祖重南瞪了自己不成器的学生一眼,“现在还被人诬陷入狱,你出去可别和别人讲你入了谁的门下。”
牧青远一想这二十两的贪墨案就又是头疼又是好笑,摇摇头:“不说这个,祖公你的旨还没传呢。”
祖重南这才想起来正事:“折柔让你彻查整个明月郡所有城民户籍,近二十年从其他郡县迁到明月郡的人家全部整理出来,汇集成册交予我。”
祖重南平日没个正形,传旨也传的像是拉家常,牧青远听的云里雾里:“这位折柔是?”
“当今陛下是也,”祖重南把有些冷掉的汤婆子塞回牧青远手里,“这牢里太冷了,小元苔,为师我就不和你一起在这受冻了。”
牧青远还没从知道当今陛下字号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祖重南半点不留恋就要走,屁股也不抬坐在草榻上说:“学生我现在身在牢狱不能待客,等那巡按的人吏走了再出狱门亲备饭菜招待你。”
祖重南听了这话往外的脚步停了:“不省心的东西!那二十两官银就是明摆着有人要陷害你。现在巡按的人一走就要让手下私自放你出狱,生怕自己没有把柄给别人抓是不是!”
牧青远蓦的被骂,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讷讷的说:“我还要给您做饭不是。”
“口腹之欲是什么要紧的事么,你且在牢里乖乖等到这事了结为止再出来。”祖重南简直恨铁不成钢,“蠢成这样,怎么当得我的学生!”
牧青远活这么大被骂别的有,被骂蠢还是头一遭,新奇的很,颇有几分欢快的隔着木狱栏冲着祖重南挥手:“学生知道了,雪天地滑,祖公路上小心。”
祖重南一吹胡子瞪他一眼,甩了下袖子走远了。
既然老师发话不让自己私自出狱,牧青远只好乖乖蹲在狱中等上面人发落下来,好在这发落其实来的不算太慢,他没在牢里呆太久。
明月郡治所景州。
从芍阳来的监察御史年纪轻轻,出身寒门,算是这一年的科举桂榜中人的身居高位者。
今年的探花郎沈澈在景州府衙避退旁人,偌大的厅堂内只留他和已经被夺乌纱帽的前景州知府朱虬两人。
沈澈看着眼前朱虬,厉声喝问他:“那被我拉去重铸的所谓‘绸琼官银’,是从哪里又多出的二十两。”
朱虬追随左相钱不夷已久,对眼前这个凭借着娶了钱家孙女才一跃龙门的寒门小子十分不屑,纵使官职离身气焰也没少半分,大喇喇坐在椅子上答道:“沈按台好大的官威,我听闻那绸琼的知县是沈按台一届同窗,既然有同窗之谊,就怪不得沈按台要徇私枉法帮他藏下这炭资银两了。”
沈澈冷眼看着朱虬:“都是左相门下之人,还要说这些虚话作甚!武屏山山贼一案已上报到芍阳,岳祖父的意思朱大人你理应明白,早早结案才是正事,哪给你的功夫还能铸出这百两官银诬陷那吏部尚书的亲弟弟牧青远。”
朱虬原本是怕牧青远查出自己与山贼勾结才造出这能拿掉牧青远头上那顶绸琼官帽的官银出来,只不过没想到自己的事先一步被对方挖了出来,不过既然背靠左相这座大山,毕竟来日方长,此时官位被罢朱虬并不太过担心,他只是想趁自己被罢黜的时机用官银拖牧青远下水:“行贿百两以上者当斩,沈按台既然担着监察御史一职,查出牧知县行炭资百两之事,大可借由此事先斩后奏,除掉这小子才是。”
沈澈嗤笑一声:“真是不清楚岳祖父为何要我保你,朱大人脑子不清醒做出这等糊涂事,辜负了岳祖父对你的一片好心不说,险些还要给他惹出麻烦来。要不是我第一个发现你府中的绸琼官银拦了下来差人送往景州银曹重铸成景州官银,真按查出了百两炭资银子上报上去,你猜上面会不会派人下来严查?那牧青远何等人也,就算是个七品小官也有个正二品的吏部尚书做哥哥,到时真来了人彻查,查出除了这贪墨案外别的什么不该查的,”沈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不知朱虬朱大人可否担待的起啊?”
朱虬已没了官位,沈澈口中的“大人”二字此时叫的带了几分讽刺意味,他涨红了脸,还没来得及回嘴就听沈澈又说:“岳祖父想保你这颗脑袋自然是保得的,但这颗脑袋若不听话,左相大人抬抬手,说摘也就摘了。朱虬朱大人,我劝你想想清楚,莫要做这些没度的试探了。”他没给朱虬继续说话的机会,走向门口,“来人!带这罪人朱虬下去!”
景州比京城芍阳要冷上不少,沈澈脖间围着狐裘看人将朱虬带了下去,站在府衙的院子里呼了一口热气去暖有些冷的手,不一会儿身旁有人走了上来:“姑爷,这朱虬将来怎么处置?”
这人是钱不夷身边的护卫李鸦,这次随沈澈一同巡查,沈澈对他十分恭敬:“发配边关,等朱虬到了边关,再看岳祖父是什么意思。”
“那可要我在朱虬发配边关的路上做些什么”
沈澈摇头:“这事还要看岳祖父的意思,”他笑了笑,“我说到底也是为他做事,凡事不好自己做决定外面天冷,李兄还是回屋歇着吧。”
他看着李鸦踩着雪回屋了,低头又哈了一口气暖已经冻得发红的指尖,沈澈看着自己的指尖,慢慢回屈握成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是钱不夷养的一条狗,现在也只能做一条狗。既然是狗,就要学会老实听命。
狗没有自己的意志,即使有,也不能被主人觉察出来。
牧青远如此又在牢里住了三日,他牢里的日子过得不差,被江柳带着当典史的王郊还真给他搬了个炭盆过来,原本应该阴冷的牢狱暖和的很。如果不是主簿孟冠给他塞了一堆文书要他处理,这三日简直是多出来的休沐假期。
“呦,孟主簿又来折磨你大人我了?”牧青远坐在榻上低着头批着需要他处理的案件,头也不抬的对又抱了一摞卷宗就要进来的孟冠说道。
孟冠笑眯眯的把怀里的卷宗往牧青远桌上放:“难得有能把大人锁在‘书房’的机会,自然要好好利用。”
牧青远案子断的快是好事,可在桌子前坐不久,没事就拿上山看路修的怎么样的借口往衙门外面跑,久而久之需要他红笔批录结案的卷宗攒了好几卷,现在终于被孟冠逮着机会让他一次性处理完。
牧青远把笔架在耳朵上,挑了挑因牢狱暗而点上的油灯灯芯:“这几日巡按的人吏可走了?”
“都走了,那些人就是专门来找大人的事的,咱们城这半年的政务压根没问。”孟冠收着已经批好的卷宗答道。
“山上的路修的如何了?”牧青远问。
“按部就班的修,就是昨个又下了一场雪,到现在也没停,想来雪天山路也滑,工程应该慢了不少,”孟冠接着说了这些日衙门的一些事宜,看牧青远架在耳边的毛笔上凝着一滴墨汁要坠不坠的样子,“大人,巡按的人都走了,你就别在牢里呆着了,干脆出去吧。”
祖重南前些日子刚提点过牧青远,他摆摆手:“还是在牢里呆到上面发落下来再说吧,”牧青远说着指了指厚实的被褥,“牢里也冻不着,我在里面呆着不受罪。”
“那大人就再受几日委屈吧,”孟冠说道,他抱着卷宗就要走,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正是雪天,天寒地冻的,死了几个城民,江典史和王郊巡街时看到了,现在尸身都安置在义庄里”
牧青远身子一震,耳边的毛笔上的墨随着一动落在了他肩膀上:“我不是让人从景州置办了不少白炭来么?怎的还会有人受冻而死?”
孟冠叹了口气:“这几月绸琼的城民日子虽好过了不少,但穷人家也不会一下就富起来,买不起白炭的大有人在”
牧青远急道:“我就是怕人买不起,置办了不少便宜的品相较差的白炭。”
孟冠有些为难:“大人,别说是白炭,就是比白炭便宜一半的黑炭,也有人负担不起啊。”
牧青远出身世家的短处这时显露出来,牧家虽崇尚节俭,但吃穿度用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冬日烧的全是巨竹烧制的无烟耐久的竹炭,在他眼里,白炭就已经很是便宜,哪会想到还会有人连白炭都买不起。他腾得一下站了起来,耳边的毛笔一个不稳落在了牢内临时放的桌案上:“城北可是有个废弃的道观,现在空着?”
孟冠到绸琼比牧青远还晚,他也不大清楚,问了本地的牢头才答道:“是有个,那道观还不小。”
牧青远已经披好了大氅,吹熄了油灯:“江柳在哪?我出牢一趟去那道观看看。孟主簿你去找王郊,让他和人跑一趟景州再进些便宜的黑炭来。”
孟冠答应下来。
牢头看牧青远就要出牢,赶忙问:“令尹大人,你这牢可是不坐了?”
“出去看看道观就回来,”牧青远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我这间原封不动的放着就行。”他后面又嘱咐了句将自己那间剩的未批好的卷宗收起来,话尾的声音模糊在推开牢狱大门后涌进来的风雪里。
绸琼的这间道观位置近城郊,也曾兴盛过,后来道士云游冷清下来,再往后没人打理就这么空着,给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牧青远带了几个衙役策马行至道观前停下,翻身下马,他打量着有些破败的道观大门,估摸着把这儿置办成一个供穷苦人过冬的暂留地要花多少银子。
“我手里还有多少闲钱?”牧青远大致算了算,问和他一道来的江柳。
江柳连算都没算:“一分都没了,全搭进修缮山路里了,真算起来小少爷你还倒欠我十两。”
牧青远咧嘴一笑:“那大哥给我的钱到哪了?”
“过几日就要到了,”江柳一阵无语,“小少爷,织造衙门的事不是有眉目了,修缮山路的钱过几日朝廷也就拨下来了。真要建这个暂时的收容所,就不必用你自己的钱了吧。”
“等朝廷的银子还要些日子,我等得,受冻的城民等不得,”牧青远打量着破败的道观,手里比划着,“江柳你叫几个人把这地方收拾收拾,东边的旧厢房弄个厨屋来,每日施粥给暂时住在这里的人。此地只留小儿和老人,年轻力壮又想住的暖和的,统统给我赶到山上修路去,口粮少不了他们。”
他在道观里仔细查看过后,将收容何人的标准笼统定了个大概,又去看了看江柳巡街时发现的冻死的城民家,安抚过后,这才骑马准备回衙门继续坐他的大牢。
天晚雪重,路上行人寥寥,牧青远一行人前慢慢走着的一队人马显得有些显眼。
在雪中跑了有几个时辰,牧青远穿的大氅再挡风也挡不住北地的冰雪彻骨,他紧了紧领子,眯着眼打量前面的车队。
沈澈原本是没打算来绸琼的。
北巡最后一地就是明月郡,既然北巡已了,他原本是打算带了朱虬直接回京城芍阳的,如果不是李鸦问他为何不来见见他这犯了二十两贪墨案的同窗。
沈澈私下融了朱虬用来诬陷牧青远的官银这事他自知瞒不过李鸦,便也没想遮掩和牧青远同窗情谊,踏雪从景州一路来了绸琼。
沈澈乃是泸州人士,天府之地长大,唯一去过的远路也是繁华的京城芍阳,近绸琼时难免感叹此地贫瘠之象。
沈澈一直半卷着车帘,进城后他向外看了一眼街景,哈了口白气放下了车帘。和他一同坐在车内的李鸦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眼看了一眼已经合上的车帘。
“雪大起来了,有些冷。”沈澈解释道,他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阵马蹄声疾来,接着就是同窗熟悉的声音:“顷碧,你怎么来这儿了?”
沈澈身子僵了一下,觉得若是自己不答话,窗外人可能会掀起帘子往里看,只好把刚拉下的车帘完全卷了上去。
他看着芍阳一别几月未见的同窗,有些无可奈何,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山姿,你对什么事都太过好奇,这毛病实在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