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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长水掷出的是本《吕氏春秋》,前朝的订本,厚厚一本砸在牧青远的额角,他的额前顷刻就开始向外渗血。
牧青远像是不觉得痛,他依旧是跪着的姿势,背挺得笔直:“刘乙是远儿义子,理应入我牧家宗谱。”
牧长水静静看着牧青远,还是那句平静的:“滚。”
牧青远不为所动,他目光没有躲闪,直直看着自己幼时听到对方声音就恨不得三十米外绕路而行的父亲:“父亲若不应允,远儿就去求二伯,最坏也不过如二十年前那样,再开一回牧家的祠堂罢了。”
牧氏百年家业,书香一脉绵延三朝,族规繁多,一些自家士族少爷闹出的小事本宗无法解决就会上至族内三老裁断,而闹到开祠堂的,往往是牧家资历最老的三位长者也无法决断的大事。
上一回开祠堂是二十年前,那次过后,牧氏大宗由牧长水这位嫡长子一脉转给了他的二弟牧长海,牧长水以此为代价,抬林苔入门,纳为妾室。
牧长水没想过牧青远竟会以此事压他,他面上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内心里惊涛早已翻了几翻。
牧青远早已习惯了父亲这张永远看不清情绪的板着的脸,他笔挺的身子向下俯去,额头触碰着冰凉的地面:“将刘乙收入牧家门下只是权宜,等时候到了,父亲再将他移出家谱也不是不可。”
桌案上灯台中的烛火随着牧青远的话晃动着,一如牧长水晃动的内心,他向来挺直的背向后佝着,慢慢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
牧长水的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手托腮看着眼前伏在地上没有抬头的幺子,他另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节慢慢敲击着扶手的木面:“‘等到了时候’?什么时候?”
有雨水的气味挤进紧闭的门缝开始向书房内渗,是外面下起了春雨,桌上灯台似乎是被隐约的雨声压熄了烛焰,整个屋子暗了几暗才摇晃着又明亮起来,牧青远低着头,甚至把他的身子压的更低了:“等到圣上千古,新皇继位,大赦天下后。”
原本就摇摇晃晃的烛焰此时再也撑不住,灯花啪的一声响,灯油淹没了灯芯,牧长水书房桌案前的这一方地瞬间暗了下来,远远躲在书房一角怕打扰了父子二人说话的书童赶忙跑来,换了灯芯重新点着了灯,他有些不忍的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自家少爷放在地上红肿的手,最后还是没敢说什么,退回书房一角,将自己隐在了书架深处。
牧长水的眼睛中又映起明亮的烛焰,他像是觉得烛火刺眼,托腮的手向上撑在了额头上,手指遮住眼中神色。当年娶林苔入门后,他就是如小儿子说的这般,将她藏在府中,一直藏到先皇驾崩,如今的陛下登基大赦天下后,才敢让她走出牧家的门外出游历,他的声音沉沉的:“远儿,起来吧。”
牧青远应了声是,抬起头就要站起来,可能是跪的时间久,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住。
牧长水还是撑着额头,对小儿子说:“将那本《吕氏春秋》捡起来,放回书架上吧。”他转头去唤小童,“给远儿添张椅子来。”
牧青远弯腰捡了那本刚刚砸在自己额角的书,走向林立的书架,因找不到应把书放在哪,一时有些讪讪地。
牧长水没有扭头看就知道小儿子的窘迫:“第四列第一行,紧邻着《礼记》。”他看牧青远将书放好坐在自己身前,也不知为什么说了一句,“这书架是你大哥未去京城前帮我理的。”
若是年幼时的自己,此时心中一定会涌上些许苦涩,牧青远也有些惊讶自己心中竟并未因这句话引起什么波动,他接口道:“若是大哥在这儿,他想必不用问,也知道应将书放在哪。”
牧长水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他终于认真打量起离家多年的小儿子。
牧青远离家时不过一十六岁,刚从少年人的体态中挣脱,稚气未消,只空有模糊的青年人的轮廓,牧长水看着全然褪去所有稚气的小儿子身姿挺拔的坐在自己面前,忽感自己的老态,他佝着的背从椅子背上离开,整个人也坐直了身子:“你带回来的这个孩子是犯下了什么不可恕的罪?还是什么罪臣之后?需要你将他藏进牧家,藏到新皇大赦才能放他出门。”
牧长水的问题单刀直入,牧青远只知当年偆城可能另有隐情,具体是何事态也只是猜测,他被问的结舌,一时不知怎么答。
牧长水看小儿子这个样子,知道自己猜的不离十,他冷哼一声:“张家小姐的婚约,自你离家后,我和你母亲亲自上门赔罪,将婚事退了。五年!你此后离家整整五年未曾寄过一封报平安的家信,当年惹出一身事端的离了家,现在返家又带着一个恐会将来惹出事端的孩子,还要让他入我牧氏的家谱?”他的声音又沉了起来,铁一样往听者的耳朵里砸,“你当我牧家是什么地方?是窝藏有罪之身的贼窝么?”
牧青远在回到建德前就想过父亲可能会问出的话,他咽了一下口水,声音发涩的说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话应对:“父亲,林先生是林云甫的女儿,难道就不是罪臣之后了吗?”
牧长水抄起手边的书就又想砸过去,硬生生的忍了下来,他将手中的书扔在了桌子上:“林浩生不过是党政中的代罪羊而已,哪里需要用罪臣这种重话来称呼他。若这么算,你是想说就连你自己也是罪臣之后,是么?”
牧青远等的就是这句话:“既然被朝廷降罪的林云甫不算罪臣,一个流落在外连自己到底姓甚名谁都不清楚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大罪。刘乙原本就是我在绸琼认下的义子,将一个清白的孩子纳入族谱,我牧氏怎就会沦为贼窝了?”
牧长水竟一时哑口,他看着小儿子,半晌只是说:“你还未曾婚娶,未婚有子,已是逾矩。”他还没见过刘乙,问道,“你说这孩子连自己真实姓名都不知晓,你收养的,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偆城旧案牧青远原本就看不清,此事也并非是谁都能告知的闲聊小事,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能说。”
“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就更不可能入我牧氏的宗谱了。”能在此事上和牧青远说这些话,牧长水的脾气确实比他年轻时软了不少,可也就到此为止了,“此事不再多议。我收到你大哥的书信,知道你现有官职在身,应在家留不长,多去陪陪你母亲吧。你离家当日她哭的几乎要昏过去,你啊,真是被她宠坏了。”
牧青远在任职时私离任地若被人上报至朝廷,是要被送入牢中的重罪,他冒此风险带刘乙来到建德,为的就是在将来偆城旧案掀起风波时不牵连到孩子,他必须要在江柳为他遮掩的自己重病一事暴露前赶回景州,能在建德留的时间越短越好,此时根本没有时间让他退让,他一撩衣摆,又跪了下来:“宗谱每年一修,父亲不过只在上面添个名字罢了。”
牧长水像是看到了多年前跪求三老让自己抬林苔进门以留下老友仅剩的血脉的自己,他看着牧青远,半晌像是对曾经的自己说一样:“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跪的次数多了,膝盖就不值钱了,起来吧。”
牧青远没有动,大有牧长水不答应将刘乙收在牧家就不起来的意思。
牧长水看着牧青远,尝尝叹了口气,他没有开口让儿子继续跪下去,也没有再让他起来,只是不再回话。牧长水从书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跪在地上的儿子,拿过小童递来的油纸伞推开书房的门,走入了早春夜晚让人遍体生寒的雨幕中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一个牧青远,书童新添的灯芯长,在灯罩里笼着烧的稳稳当当,映的桌前一方地恍若白日,牧青远迎着烛光,身后的影子被拉的斜长。他依旧是跪着的姿势,挺直的背却弯了下来,抬头看着因跪着的自己显得高远的房顶,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被门框夹了的手开始痛了起来。
牧青远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若是今日带回一个孩子的人是大哥,父亲会不会像待自己一样的苛责他?”
他自幼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哪怕他年少成名,挥笔成章,哪怕牧山姿这个少年天才的名号在建德士人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也从未得到过一声来自父亲的嘉奖。
牧青远是在一十五岁那年出了牧氏内塾后才知晓父亲对他格外严厉的缘由,他在这一年方知晓,自己的生身母亲并非庄桃,而是自己叫了十几年的“林先生”的女先生林苔。
林苔嫁入牧家,原本就是个避无可避的错误,他是因这个错误生出的孩子,所以无论自己做什么,也都无法改变自己错误的出身。
二十年前的牧长水原本是想将林苔从她被发落的风流场救出,以自己义女的名分收进牧家,等林家的风头过了放她出去,为她找一户好人家安度此生,从未动过抬她进门做妾的念头。
林云甫因牵入党争,朝廷降罪下来罪连三族,牧长水虽是士族出身可毕竟身不在官场,等他好不容易动用关系疏通狱官时林家男丁早就施了斩决,唯一能打听到下落的女眷,就只有林云甫唯一的嫡女林苔。
林云甫任地并不在江南,牧长水辗转来到林苔落脚的官窑青楼为林苔赎身的那天,见到了刚被救了上来跳井寻死的姑娘。
林苔并不知道那日有人为她赎身,第二日就是她卖出初夜的日子,地方官窑不比京城,若是京城,来往的嫖客多有些身份,其中王孙也有,对这些落难的官家小姐多少留有些情面。地方的官窑则不同,明面上说是身有官阶的人才能入幕为宾,其实去的都是有些钱财的地方乡绅。他们多数并非士人出身,腹中几两薄墨不足以敲开仕途的大门,又因家中有些钱财不甘于目前身份,只好怀揣着龌龊的心思从这些家道落难的官家小姐身上得以实现他们卑劣的优越感。林苔还未出台,光是登记在册的嫖客就足足写了三大页纸。
林苔被囚在官窑后从其他官妓身上早就听够了诸如此类的悲惨故事,她动了出逃的心思,小时偷喝父亲酒时她就发现自己千杯不醉的天赋异禀,她凭此用酒灌醉了负责看守自己的龟奴,在逃下楼去发现墙高无法逃脱后,一咬牙跳了后院的井。
她不是第一个跳井的姑娘,官窑后的这口井不知已收了多少条姑娘的命,可能是出于怜悯,它没收林苔的这一条。
牧长水与官窑管事的妈妈还未签下赎身的契约,就被林苔惹出的动静招惹进后院,他只在林苔还是个扎着双绾的小姑娘时见过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她。
林苔跪在井口边低头咳水,她身上是官窑给她的衣不蔽体的轻纱罗衣,因浸透了井水近乎透明的贴在了她赤裸的身上,牧长水一时间有些慌乱,他眼神躲闪着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就是他眼神中的这份躲闪,惹出了后来的祸端。
站在牧长水身侧的官窑妈妈捕捉到了牧长水眼中的这丝躲闪,她原本也是官家落难的小姐,可她没被人救出这人间地狱的福分,年轻时几个说要替她赎身的恩客后来不知所踪,灯红酒绿中漫长的折磨扭曲了她的心神,她笑吟吟的看着目光躲闪的牧长水,将写着林苔姓名的卖身契收回了怀里:“这位少爷,你出的买下林小姐卖身契的钱财,妈妈我突然觉得少了,要加价。”
官窑妈妈忽然张口要加的价不是钱财,她知道牧长水的出身,知道林苔是牧长水老友的女儿,也知道牧氏只娶正妻一人从不纳妾的家训,她笑吟吟的,字里话间都是掩藏不住的带着喜悦的恶意:“在我这楼里与林小姐过一夜,我明早就将林小姐的卖身契给你,不仅给你,还少收你五十两银子,你看呢?”
这是牧长水此生从未受过的羞辱,却也是林苔余生能从这人间地狱得以脱身的唯一机会,也就是这一夜,在那个只有轻纱做墙的房间里,林苔的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
牧长水在一个月后带着林苔,几乎是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建德,林苔还不知自己已经怀上了身孕,她被安置在了庄桃为她租好的小院里。
牧长水没有对妻子说起一个月前青楼中荒诞的一夜,他身为嫡长子,是牧氏大宗的族长,向来严于律己,林苔只比自己的长子大了十岁,他不算年老,这世间梨花压海棠的事也并不鲜有,可他从未想过这事会以这种形式发生在自己头上。在将林苔安置在小院中后,牧长水像是逃避一样,没再去看过她一眼。
常去小院的人是庄桃,庄桃早年丧母,知道失去家人的苦楚,林家一案牵扯林氏三族,她怜惜林苔小小年纪孤身一人伶仃于世,所以常来看她。林苔虽知那一夜并非出自她与牧长水两人的意愿,可面对庄桃总会涌起些许愧疚,这愧疚越积越多,压得她日渐消瘦,终在一日明媚日光的午后,林苔前去迎来看她的庄桃时,昏倒在了小院的石路上。
庄桃连忙叫来了大夫,大夫为林苔诊脉过后,面色凝重,他对守在房内的庄桃说道:“夫人,林小姐怀有身孕,已有两个月了。”
官窑那夜的秘密,就这么以这种混乱又荒唐的形式,暴露在庄桃面前。
庄桃是书香大家出身的娇小姐,她不能忍痛,从未吃过苦,夏日日头大些她走了远路都要喊累坐轿,在嫁入牧家后,丈夫一日语言对她冷淡了稍许她便会掩面垂泪,直到向来人前稳重的丈夫笨嘴拙舌的哄她后才肯破涕而笑。就是这样一个娇娇女的庄桃,在那个明媚的午后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她比他慌乱的丈夫还要稳重,庄桃的眼眶干的发涩,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从未这么狼狈的牧长水,对他说:“既然已有了你的孩子,就娶她进门吧,做个妾室。等孩子生下来,璞儿有个弟妹作伴,也是好事。”
牧青璞是庄桃唯一的孩子,她怕痛,身子也不算健壮,在和牧长水有了长子后就没再刻意去怀第二个孩子,庄桃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她甚至还有气力去宽慰牧长水:“牧氏原本就少子嗣,如今苔妹妹能为夫君诞下一个孩子,不算是坏事。”
牧长水在妻子说这些话时目光始终闪烁着,他羞愧的肯不得化成尘埃随风散去。再之后就是更加混乱的请三老,开祠堂,牧长水一脉大宗的身份被交予他的二弟牧长海,他以此为代价,在林苔肚子彻底大起来前将她迎进了门。
林苔进门的那天庄桃将自己关在房内关了整整一夜,牧长水没有去林苔房里,他抬林苔进门原本也是情势所逼,除了官窑一夜,原本也没有再碰她的意思。牧长水一夜未睡,站在妻子和他两人的卧房门外,他知道庄桃一定在房内垂泪,可他不敢推门进去,他知道自己就是妻子哭泣的缘由,他不知道自己要以何脸面去安抚她。
林苔进了牧家的门后被安置在了一处小院里,牧家家大业大,小院虽在府内,可比庄桃在城里赁的那一户还要大,常去小院的人还是庄桃,一直到她生下孩子之前,牧长水都没来看过她。
几个月后腊月月初,林苔生下了一个男孩,也是牧氏百年来,唯一的一个庶生子。
牧青远出生的那年冬日的一个午后,从未出过自己院门的林苔竟自己一路问着下人摸到庄桃的门前,她还没出月子,原本一张满月般的脸憔悴着,跪在了庄桃面前。
正是年下,庄桃穿着一身红衣,衬的她的脸颊格外的白,她连忙就要扶林苔起来:“苔妹妹这是要做什么?”
林苔声音哽咽,她抬头看着庄桃,不肯起来:“妹妹有一事相求,还请姐姐答应下来。”她强忍着让自己不哭出声,“那孩子,还望姐姐能收在自己身边,当做自己的亲生子般抚养。”
庄桃不明所以,只好说:“我当然会将那孩子视如己出般抚养长大。”
林苔看庄桃没明白自己意思,她摇摇头:“我是说,姐姐将那孩子带在身边做亲生子,待他长大后,只知我是姨娘,不知我是亲娘。”林苔的眼泪还是没忍住,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姐姐,人言可畏,能瞒几年,就瞒几年吧。”
庄桃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反应过来,牧氏因家规向来只有嫡子,从未有过庶子,作为百年间唯一的庶子,这个孩子长大成人要受多少蜚语流言自然可想而知。可怜天下父母心,庄桃的眼眶一下红了,她扶林苔起来:“好妹妹,我答应你。”
就在庄桃答应下林苔的第二天,林苔试图悬梁自尽,被眼尖的下人救了回来。
这是林苔第二次寻死,她依旧没有死成。
这次寻死惊动了牧长水,这还是林苔进入牧府后,他第一次去看她。
林苔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庄桃红着的眼,庄桃看林苔醒了过来,眼泪扑朔掉了下来:“妹妹你怎么就这么傻啊!”
庄桃的泪全数坠在了林苔的衣襟上,一会儿就把她的衣服打湿了,林苔恍惚了一阵,她见自己又没死成,慢慢的开口说:“我把幺儿托付给姐姐,对这人世间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这条命,原本就是牧老爷救的,现在生了个孩子,就当还他了这条命,我不欠他了。”她半坐起来,伸手要帮庄桃拭泪,“姐姐哭什么?若我死了,老爷和姐姐就再没了间隙,幺儿也没了会让他蒙羞的生母,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了。我现在没死成,这才是坏事呢。”
庄桃抱着林苔,她摇着头,抽噎的说不出话来。
“可我怎么就没死成呢?十个月前的官窑的井水里,我就没有死成,”林苔抬手回抱着庄桃,她像是想起那日的冷,紧紧抱着庄桃,用力到指节发白:“井水好冷啊,冷的我牙齿打颤,我糊涂了,拼了命的向上游。姐姐,你说我要是那时就淹死了,该有多好,我为什么会想活呢?活着有什么好啊?”她话说到语尾终于染了哭腔,她哭泣着呢喃一般的问自己,“活着有什么好啊?那么冷的井水,我为什么会向上游呢?我为什么会想活啊?”
庄桃抱着她,听到这儿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这个比她还小十岁的姑娘如今瘦的面颊从颧骨向下凹,在她怀里嶙峋的像一具骷髅,她哭着说:“傻妹妹,想活有什么错,来人世间走一遭谈何容易,又有哪一个不想活!想活有什么错啊!”
被林苔放在床上的襁褓中的婴孩像是听到了两位母亲的哭声,不甘寂寞的扯开嗓子,也嚎啕起来。雇来的奶娘小心的抱过孩子小声的哄,庄桃抹了一把泪,她放开林苔从奶娘怀里抱过孩子,坐在林苔床边轻拍着襁褓小声的哄:“这孩子的眉眼像妹妹,妹妹也看看他罢。”
很久很久之后林苔看着已经长开的孩子想到庄桃曾对她说过的这句话,知道那时是庄桃为了哄她开心说出的谎话,牧青远的眉眼都不像自己,他的眉眼都像他的父亲,只有嘴唇下唇的轮廓稍稍能看出些自己的样子。林苔觉得牧青远的样貌是上天对她唯一的垂怜,因孩子和自己一点都不相像,自己是他生母这件本不可能藏住的谎话,在牧家上至长辈下至下人的全部努力下,整整隐瞒了一十五年。
林苔这一生寻过两次死,一次是为了逃离即将到来的悲惨的命运,另一次是为了她生下的孩子。有些人可能注定一生康健,林苔落过水、怀着身孕奔波至建德、还未出月子就在寒冬天里跪在庄桃面前,后来还悬梁自尽未遂,可这些都没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在先皇驾崩后,当今圣上继位,大赦天下后,林苔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再是束缚,她在牧长水的默许下偶尔出府,带几个下人,女扮男装四处游历,她将游历途中收来的奇珍异宝都收了起来,一些给了庄桃,一些以庄桃的名义转交给了牧青远。
就在林苔寻死的当天,庄桃将还没长开的婴孩抱进了自己的卧房。
林苔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庄桃也怕她再次寻死,就将好些下人都调进她院里,她看林苔无暇顾及孩子,就将孩子抱进了自己房里。
牧长水夜晚一进房门,看到庄桃怀里的孩子就阴沉下来脸色,他从次子出生后就没去看过他一眼,如今还是第一次见他。
庄桃抱着轻声哼着歌哄着,她低头用脸颊亲昵的蹭了蹭婴孩柔嫩的脸,故意忽视了丈夫阴沉的脸色:“今日下午我见你也来了,怎么就在院里站着,没有进去?”
牧长水一遇到庄桃问他和林苔有关的事就没了平日的方寸,他背着手,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干脆闭了嘴,坐在床边让下人为他脱靴。
庄桃怀里的孩子发出小小的嘤咛声,她拖着声音教他叫“娘”,等她和怀里的孩子玩够了,才又对已经在下人呈上来的松木桶里泡脚的丈夫说:“林姑娘的事,你准备憋一辈子,避一辈子?家宅再大大不过山川天下,将自己置身囹圄,不是大丈夫所为。”
牧长水对妻子向来没什么脾气,他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们都下去。
庄桃以为等下人都下去了丈夫就有话要对自己说,没想到牧长水像个闷葫芦,坐在床上和自己生闷气,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庄桃和牧长水成婚多年,是少年夫妻,她等了一会儿知道以丈夫的性情一句话都等不出口,颇为不满的撅了下嘴岔开了话题:“林姑娘让我给这孩子取个名字,你说叫什么?”她说着故意挤着牧长水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摘下丈夫的发簪,看他束的紧紧的一头青丝慢慢散下来披在肩上,才满意的继续说,“‘青’字辈的孩子。山远水长,依我看,这孩子的名字,不如就连着你的名帏,起做‘远’吧,牧青远,你觉得如何?”
牧长水的散发从他额前坠下来,挡了他的眼,他抬手将散发别在耳后,终于憋出一句话:“你觉得好便好。”
庄桃怀里的孩子从包裹着他的襁褓里挣出一只手,伸手抓住了牧长水的散下的头发,猛地拽了一下,牧长水嘶了一声,扭头瞪了庄桃怀里的孩子一眼,这是他认真看自己次子的第一眼。
牧长水一时间有些愣神,长子牧青璞长得像庄桃,眉眼都像,只有鼻子随了自己,次子竟完全像他,虽是还未出襁褓的孩子,也能从他眉眼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牧长水愣愣的看着次子,他看孩子抓着自己的散发颇为开心的拍了拍手,用口水吹出一个泡啪的炸开在他嘴角,半晌柔和了眼神,他抬手擦净次子嘴角的口水渍,放软了声音:“就取名为‘远’吧,青远青远,极目之处山峦凝翠,山之姿也。等他十二岁时,就为他取字‘山姿’吧。”
庄桃知道丈夫这是愿意敞开一丝心扉,她抱着牧青远,声音温柔的小声叫自己取下的他刚得来的乳名:“远儿,远儿……”
牧长水看着妻子的神态,他摇了摇头,轻声叹息一样的说:“你啊……”
牧青远除了嫡生子大哥牧青璞,还有二伯牧长海家的三位堂兄,在他这一辈中行五,牧家内塾中,偶尔也有人称呼他为牧五。
此后多年后,离家出走行至松阳赁了间宅院落脚的牧青远出门买中午吃食用的肉和菜,住在他对面的邻居热情的寒暄:“这位新来的小少爷,怎么称呼啊?”
牧青远笑了笑,说道:“叫我元苔吧。”
养母取的字,生母的名,他各取其一,组成了自己离家后五年时光中的化名。
牧青远是庄桃养大的,她看着小儿子只吃了几口糖渍排骨就匆匆离席,早就猜到他这是有事要去找他的父亲。
牧青远因出身特殊,牧长水总对他格外严厉,也因此牧青远与父亲并不亲昵,这是庄桃早就知道的事实。
她等了又等,等到刘乙也正襟危坐的吃完了饭也没等到牧青远回来。
“小少爷呢?”她簇了眉,问一旁的下人。
那人差人去问了,过了一会儿回来答她:“回夫人话,小少爷在老爷书房里。”
“哦,是吗?”庄桃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她看了一眼明显坐的不自在的刘乙,温柔笑了笑,对一旁下人说,“孙少爷的房间可备好了?”
傍晚牧青远让下人唤刘乙一声“孙少爷”似乎没什么作用,如今庄桃一开口,下人立刻恭敬答了:“孙少爷的房间已备好了,和孙小姐的房间临着。”
下人口中的孙小姐是牧璎,她好奇新来的刘乙,赖在奶奶怀里不肯走,现在睡眼惺忪的依在庄桃怀里打瞌睡。
庄桃拍了拍怀里的小孙女:“阿璎,起来,让张姨带你回房睡觉。”
牧璎是牧青璞的小女儿,她上面两个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被牧青璞惯得不像样,她紧紧环抱着庄桃的腰,哼哼唧唧的撒娇:“我不,我要小叔叔给我讲故事哄我睡。”
庄桃觉得好笑,她实在担心小儿子,伸手用力掰开牧璎缠在自己腰上的小胳膊:“听话,张姨也会讲故事,让她给你讲。”
牧璎撇了撇嘴:“可他们讲的都没小叔叔讲的故事有趣。”
庄桃难得学起丈夫的样子,板了脸:“阿璎,听话,别让堂哥看笑话。”她话中的堂哥指的是一旁坐的板正的刘乙。
刘乙还没意识到庄桃口中的“堂兄”指的是自己,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乙的脸不知怎么的涨的有些红,他张了张嘴,又觉得除了牧青远,他和牧家所有人都不熟悉,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没说话。
庄桃临着牧璎衣服的后领,像拎着一只小猴一样将她交到了将牧璎从小带到大的乳娘张姨手里,拍了拍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对下人吩咐道:“将孙少爷孙小姐带回房,我去书房看看少爷。”
她看下人应了下来,将两个孩子带远了,才在下人撑好的油纸伞下向丈夫的书房走去。
刘乙一路赶路,饿得很,晚饭吃的时间也长,庄桃在餐桌上没少耽误时间,等她走到丈夫的书房时牧青远已经一人在这跪了有些时间。
初春的夜雨带着些冬末的寒气,牧长水的书房大门敞开着,牧青远跪在地上,早就被夹杂着雨丝的料峭春风吹透了。
庄桃还没进门就看到了小儿子跪着的背影,牧青远的手放在他身侧,指节红肿着,光看也知道是被门框夹了手,她一下火起,连伞也不打了,快步两步穿过雨幕走进书房内厉声吩咐道:“来人!还不快扶小少爷起来!”
牧青远听到母亲的声音身子晃了晃,庄桃从来都是有的哭就哭,一点委屈没忍过,他怕母亲的眼泪又往下掉,没等人扶他就一手撑着地板试图站起来。他跪的时间久,腿木的不像是自己的腿,晃了两几晃也没站起来。
庄桃的眼泪果然又在眼里打转,牧青远被下人扶着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母亲这幅样子起来就想走到她身前哄她,他的腿是木的,小腿隐隐发麻,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腿弯打颤还没走两步,膝盖一弯噗通一声竟跪在了庄桃面前。
牧青远被摔的呲着牙,他在庄桃面前从来不藏着掖着,原本张嘴就想叫痛,可又觉得可笑,一边呲牙咧嘴一边竟笑了起来:“父亲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的多了,膝盖就不值钱。如今看来膝盖值不值钱不知道,变得没用倒是真的。”牧青远越笑越觉得好笑,他干脆向后坐在地上,由跪姿变成了盘腿坐着的姿势,捂着脸大笑起来。
牧青远和牧青璞的性情不同,牧青璞的样貌像自己,性情完全随他的父亲,从小知书达理,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牧青远肖似牧长水,性格却不像他,也不像林苔,生就跳脱的性子,有牧氏家规压着还常能做出一些对士族少爷来说出格的事,也不知到底随了谁。
庄桃看牧青远就这么坐在地上笑的没心没肺,捂在脸上的手指红肿的像五根萝卜,眼泪还没掉下来就化成了无名火,她抬手狠狠的打了几下牧青远的肩:“我在前堂担心你是不是挨了你父亲的打,现在看来你父亲还是打你打的少了,看看你现在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庄桃的力气小,打在牧青远肩膀上他也不觉得疼,等他终于笑够了,跪麻的腿也终于缓过来,他站起来,故意将手伸给明显在生他的气的庄桃看:“娘,你看父亲好狠的心,竟用门框把远儿的手夹坏了。”
只有牧青远想对自己撒娇时才会拖着嗓子喊自己娘,庄桃还没生气多久心又软了,她一把抓过儿子的手,将他按在椅子上:“来人,给小少爷上药。”她看着除了小儿子空无一人的书房,对牧青远骂道,“你一个人痴痴傻傻在这里跪着,是当你父亲是在房内安了双眼睛吗?他又看不见,你若真想跪给他看,就去他房前!”
牧青远的手被庄桃握着,她说话间因生气气力用的有些大,牧青远被她捏的发疼可又不敢叫出声,轻轻的跺了下脚捱过这阵痛,嬉皮笑脸的对庄桃说:“父亲没在这房里装眼睛,可娘看到了,娘看到了,父亲就也看到了,你说是不是?”
庄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手猛地捏了一下小儿子红肿的指头,牧青远这下没忍住,嗷的一声叫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