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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青远的苦肉计向来只演给庄桃看,庄桃就算狠心最多也只能坚持一瞬,她听到儿子叫痛,果然心软,扭头去喊下人:“去拿跌打药来。”
牧青远被庄桃抓着手不丢,忽的想起被自己留在餐桌上的刘乙:“对了,既然娘在这儿,那无优呢?”
庄桃从刘乙口中知道牧青远已给孩子取了字,她回道:“天色晚了,你们奔波一路,我差人带无优那孩子去为他备好的房里睡下了。”
“坏了!”牧青远想起刘乙不能灭灯而睡的习惯,皱了眉,他也不等下人拿来跌打药,转身就往书房外走。
自从刘乙进了牧府就浑身不自在,牧青远一进家门就像换了个人,板正的像被鬼附了身,后来这位被鬼附了身的牧青远干脆将正吃着饭的他扔在餐桌上,转身不见了身影。
好在在兵营的日子助长了刘乙的胆气,被扔下的他倒是不怕,只是感觉手脚有些拘束,他就这么束手束脚着吃完了饭,跟着下人在陌生的宅院里向自己今夜歇息的卧房走去。
牧璎走在刘乙身后,对眼前这个比她高了一头的堂哥好奇极了。
她的两个哥哥是双生子,比她大三岁,正和刘乙一个年纪。尚书府出生的小少爷和刘乙这种颠沛流离长大的孩子气质相差甚远,牧璎在后面看着刘乙的背影,略带懵懂的想眼前这个堂哥虽比自己两个哥哥低矮一些,但身上莫名多出一股让人不好接近的煞气。
刘乙不知身后的堂妹在想什么,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后还跟这个卧房和自己同路的小女孩,他被下人领到房里,有人迎上来就要为他更衣。
无论是绸琼还是景州,又或是在剑蓟季洺秋的别院里,刘乙都没受过这种待遇,他别扭极了。幼年乞讨的经历让他擅长于察言观色,刘乙已隐约觉察出牧府的下人们对自己这个被离家五年的牧青远忽然带回的孩子有些轻微的排斥,他没有说出自己的不满,忍过不习惯的种种服侍,在上床前看着下人就要吹熄最后一盏明着的灯才开口说道:“这位姐姐,能为我留盏灯么?”
吹熄灯的是个婢女,她是牧青远离府前在他院子里的婢子,可能出于爱屋及乌,她看着被自家少爷带回的孩子,语气温和:“孙少爷是怕黑吧?那奴婢就为孙少爷留一盏灯吧。”她将桌上灯盏罩了个雕竹蒙纱的木罩,放在了窗台下的小桌上,转身掩上门出去了。
刘乙坐在床上,他怕黑虽是事实,可一个十二的男孩已生出羞耻之心,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觉得自己丢脸。刘乙吸了口气压下这阵丢脸,正准备扯过被子睡觉,听到灯盏上方的窗子发出嘎吱的声响,窗棂晃了晃,像是要被窗外东风吹开的样子。
刘乙住的这间屋子离牧家内塾近,原本是给牧家少爷还小时上内塾能睡久些安置的屋子,牧长水一共就只有两个孩子,牧青璞金榜题名后早早就离家去了芍阳,牧青远也在十岁那年有了自己的院子,这间屋子久未有人住过,虽日日有人清扫,但窗口的铜搭扣因年久有些朽了,窗外东风携卷着料峭春雨从窗外向窗内闯,它猛地撞击了几下窗棂,终于在刘乙下床走到窗台前吹开了窗子,放在窗边的灯盏晃动了一下,抵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风力,向下摔熄在了地上。
雨夜无月,更无星光,屋里刹那间是浓墨一般的黑,刘乙因山贼劫城那一夜的回忆,怕黑也怕狭矮的空间,他虽有意识的在克制自己的这份恐惧但毕竟伴着记忆毕竟积年累月,到现在也无法完全消除。
刘乙身子猛地震了一下,恐惧瞬间从黑暗中滋生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内心,他向后快步退了几步想坐回床上,却因不熟悉室内撞倒了身后的放有茶水的方桌。方桌撞击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和茶壶茶盏碎裂声助长了刘乙的慌乱,他不知方向的走了几步,接着脚心一阵刺痛,是碎在地上的茶盏瓷片划破了他的脚底。
牧璎就是在这个时候偷偷踮着脚从窗外向里看。
牧璎方才在奶奶怀里觉得困,等真回了卧房却精神起来,她睡不着,吵着闹着要提了灯笼去外面听春雨,乳娘张姨拗不过她,给她点了盏元宵时剩下的金鱼灯,让几个下人跟着她出门去了。牧璎不愿人跟着她,撑着伞故意在牧府的弯折小道上绕了几绕,终于提着灯笼甩开了下人们自己在院子里闲逛起来。她方才吵着要出来,可也只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这寒冷的雨夜也没什么乐趣,有些腻了。
正撇着嘴向自己的屋子里走着,路过临着自己房间的新来的堂哥的房间时,牧璎于雨声中听到了屋内的动静。她好奇心起,提着灯踮起脚从被吹开的窗向内看,提在她手中的金鱼灯晃晃悠悠,里面一豆烛火是黑暗的雨夜中唯一的亮光。
刘乙身上的中衣要被冷汗浸湿了,他喘着粗气在黑暗中看到了这一星光明,本能性的就要向窗边走。
刘乙汗湿的散发贴在他的额角,嘴唇青白,样子实在是不怎么好看,牧璎被从黑暗中走来的刘乙吓了一跳,她本能性的向后撤了一步,被他一把抓住了提灯的手臂。
刘乙强撑到现在神志模糊不清,他抓着牧璎的那只手用了力气,一句:“把灯给我。”还没说出口,就被牧家的小小姐咬了小臂。
牧璎两个哥哥,父亲又极为宠溺,也是娇惯着长大的,从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她吓得扔了灯,金鱼灯落在积有雨水的地上燎了一瞬纸扎的灯面,顷刻就灭了。牧璎在惊吓中牙齿咬在刘乙手臂上用了十成的力气,刘乙这下痛的也顾不得暗,嘶的抽了口气就要抽回手臂。
这时卧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牧青远的声音带着焦急响了起来:“小乙?”
牧青远的声音瞬间惊醒了两个都慌乱着的孩子,牧璎小小的惊叫了一声,一下蹲坐在窗外用油纸伞遮住了头顶,刘乙捋了一下中衣袖子去遮自己小臂上的齿痕,慌慌张张的答道:“我在这儿。”
提着灯的下人们鱼贯而入,暗着的卧房亮了起来,牧青远不知窗外还蹲着自己的侄女,只顾着看一只脚悬起蹦着走路的刘乙。
牧青远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方桌和碎了一地的瓷片,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看刘乙蹦到自己床边坐了下来,知道他应是划了脚,脸色一时不是很好看:“没让人给你点盏灯么?”
刘乙将脚搬到自己膝上低头去看脚底的伤,头也不抬的答他:“让这屋里的姐姐给我留了,就是不巧,被风吹灭了,其实不碍事。”
牧青远见识过被关在黑屋中的刘乙失去神志的样子,他看刘乙脸色发白还在逞强,走到床前:“把脚给我看看。”
刘乙的脚底被瓷片划出小指长的一道细长的口子,正往外渗血,他翘着脚给牧青远看了一眼,放下腿才发现牧青远额角被砸出的伤和红肿的手指:“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牧青远没有答他,只沉声说:“在府里,要叫爹。”
刘乙已经习惯了叫牧青远大人,他咕哝了一声算是应答。
“给孙少爷上药。”牧青远示意下人给刘乙处理脚底的伤口,他扭头看了一眼还因为春风来回扇动的窗棂,“这屋子窗子坏了不好住人,今晚先拿东西抵了,明日让孙少爷搬到我院里去。”
有下人拿了新的搭扣正在换,换个窗棂上的搭扣不是什么难做的活计,一会儿便换好了,那人看了一眼沉着脸的牧青远:“小少爷,这窗子已经……”
牧青远打断了他的话,只是说:“明日让孙少爷搬到我院里去。”
那人知道牧青远没有商量的意思,只好答了:“是。”
牧青远回了牧府就没了他在别处的随和,刘乙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适。他的脚底已经上好了药,用布条包好了,牧青远看了他一眼:“给孙少爷留两盏灯,里面灯油要灌足,其中一盏,就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吧。”他用还红肿着的手帮刘乙扯了下被子,“今夜就先将就一夜,快睡吧。”
牧璎刚刚咬出的牙印就在刘乙的手腕上侧的小臂上,刘乙怕露出牙印被牧青远看到,另一只手向下扯了扯袖口缩进被子里:“知道了。”
牧青远看着刘乙躺下闭着眼睛,走到窗前又看了看新换的搭扣确认没什么问题,这才走出卧房。
现在卧房内亮着两盏灯,暗是不暗了,刘乙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他还惦记着窗外那个咬了自己一口的小姑娘。
刘乙等门外没了声响,从床上翻了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牧璎竟然还没走,她举着小小的油纸伞蹲坐在窗下,像个小蘑菇。
刘乙趴在窗台上,低下头看着小小的油纸伞顶,轻轻咳了一声敲了敲伞面。伞面下的小姑娘将油纸伞移了一寸,偏头向上看,她眼眶微红,似乎方才真的被自己吓坏了。
刘乙认出牧璎是晚上吃饭时牧青远母亲怀里的那个小姑娘,他仔细想了想,忆起牧璎的名字,开口叫她:“阿璎妹妹。我怕黑,刚才只是想借你手中的灯笼照个明,可是吓着你了?”金鱼灯还在地上,外面的纸面被雨水泅湿了,破了几处,能看到里面竹条编出的灯骨,刘乙伸出手指了指灯笼,“我将这灯笼修好给你,当做赔罪,阿璎妹妹你看如何?”
刘乙这时已经缓了过来,脸色好了许多,牧璎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不怕他了。
牧璎看到了刘乙伸出的那只手手臂上露出的自己的牙印,有些怯怯的:“堂哥疼吗?”
刚刚牧璎用了不小的力气,疼是真的疼,刘乙向下抖了抖袖子,遮住了牙印,说道:“不疼。”他接过牧璎捡起举给他的破掉的纸灯笼,笑了笑,“等我修好了你的灯笼,就差下人送去给你,如何?”
牧璎点点头,她听到远处乳娘寻她的喊声越来越近,拍了拍裙摆站起来,就在这时一声闷雷劈开了堆积在明月前的落雨云,月华终于为这漆黑的雨夜带了些许光明,她在混杂进月色的雨幕中冲刘乙挥了挥手,向乳娘的声音处跑去了。
刘乙将纸灯笼放在窗台上,合上了窗,他脚心疼,手臂也痛,几步蹦回床上,扯过被子睡了下去。
刘乙脚心的伤不到一个月就好了,不仅好了,连疤也没留,他小臂上牧璎留下的伤也好了,伤虽好了,牙印却仍有几枚没有消,就这么一直印在刘乙的胳膊上。
很久很久以后刘乙娶妻生子,小女儿看到这浅浅的印记抱着他的手臂问他:“爹,这牙印是谁咬的?”
刘乙捏了下孩子的脸,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笑着说:“是你娘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时,因气恼我弄坏了她的灯笼,在我手臂上咬出来的。”
他说完叫了声痛,是牧璎羞恼地拧了他的腰。
牧青远将刘乙安顿好,走出房门,看到庄桃在门外等他。
牧青远刚刚从书房走的急,忘了和庄桃打招呼,他看到母亲,愣了一下:“母亲怎么也来了?快去歇息吧,无优这儿没什么事了。”他甩了甩自己的手,“我的手也不痛了,一会儿上些跌打药就行了,没什么值得挂念的。母亲要是再在我这耽搁时间,父亲又会把母亲迟睡的这笔帐算到远儿头上了。”
庄桃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也从下人口中得知牧青远刚进门去看到的翻倒的方桌和碎掉的杯盏,她虽轻易的接受了儿子带回一个养子的事实,可该问的事还是要问明。
庄桃拉过牧青远的手,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扯着他一路到了牧青远的小院,在堂屋坐下看着下人们给牧青远的手指上药,这才慢慢开口问他:“刘乙这孩子,你是怎么捡回来的?”
若是父亲问他这句话,牧青远大可挺直腰板用“我不能说。”这四个字回他,可现在问这句话的人是庄桃。
牧青远对母亲向来怀揣一副最软的心肠,他思索着,挑挑拣拣将刘乙自幼因山贼毁家颠沛流离不能见黑的事都与庄桃都说了,他说到最后想起远在剑蓟的季洺秋,犹豫了一下,慢慢的开口说:“母亲,张家小姐的那门亲事……”
庄桃没想到小儿子会忽然提起这个:“已经退了,张姑娘后来嫁了个比你还要好的人家,如今孩子都一岁了。”
牧青远上好药的手慢慢曲成拳,放在膝盖上:“母亲,远儿如今二十有一,还未成家,都说不孝有三,可我现在有了刘乙这个孩子,我,我……”他吞吞吐吐,那句不愿婚娶卡在喉咙里,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庄桃却完全会错了意,她问过牧青远少年时期塞进他房里的那个通房丫头翠喜,翠喜如今也已经嫁人,她未嫁人前与庄桃讲,牧青远平日对她只是搂搂抱抱,对男女之事并没什么兴趣,身下对着她硬也硬不起来。
这下庄桃之前有关“儿子不能人道”的猜测仿佛得到了证实,她看儿子窘迫,八竿子打不着的宽慰他:“这种隐疾多找些大夫,总是能治的……至于成亲一事,你不急,我和你父亲也不会催你。”
牧青远炸了眨眼,反映了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庄桃在指什么,他一下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一句话来。
庄桃看儿子这个样子,掩唇笑了,天也确实已经很晚了,她站了起来,催促儿子快去睡:“无优这孩子你也安抚了,受伤的手指也上了药,快去睡吧,我也该去歇息了。今日被你回来吵的头痛,我可要多睡些时候,明日一早,你就不要在我和你父亲门前等着请安了。”
牧青远知道庄桃这是想让他多睡会儿,他方才那阵窘迫还没散去,红着脸嗳了一声,送庄桃出了院门。
夜雨下的小了,庄桃回房时牧长水还没睡,坐在坐塌前正与自己对弈,他听到门口动静,抬头看妻子推门走了进来。
庄桃看到牧长水就想起刚刚跪在地上的小儿子,她没好气的白了牧长水一眼:“远儿在外五年了,就连金榜题名时也未归家,如今好不容易愿意回来,你这个父亲倒好,对起他来不像是亲生的!”
牧长水执白棋子的手顿了一下,落在自己本不想放的棋盘纵横交点上,都说落子无悔,可毕竟是与自己对弈,牧长水将那枚白棋子又捡起来,放在了原本想放的地方。
庄桃最烦的就是丈夫这幅一句话都不肯说的样子,她走到丈夫身前,伸手搅乱了棋局:“和你说话呢!今晚还下着雨,寒意能沁到骨子里!书房大敞着门,你就留远儿一个人跪在那!”
下到一半的棋局毁成一团,牧长水从放了棋盘的坐塌上下来,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黑白棋子,叹了口气:“我又没有罚他跪,是他自己不要起来。”
庄桃坐在梳妆台前让婢女为她拆下头上发饰,一头乌发散了下来,她梳着头发嘴里还是不停念叨:“好,好,远儿的脾气倔的像驴,就算他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他额头上的伤和!”
牧长水踱步到庄桃身后,拿过妻子手中的乌木梳一下下帮她理着头发,岔开话题:“你可知山姿这次回家,是为了什么?”
庄桃还是生牧长水的气,她抿着嘴不理他。
妻子如水般的乌发在牧长水的指尖流淌着,他兀自说道:“山姿想将他带回来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加进牧氏的宗谱里。若是带回来个义子放在牧家,说帮他养也就养了,现在带回的是个养子,还要入我族谱。入了族谱,我牧家的家产,将来分家可还是要分他一份的。还有,我今日在书房问山姿,这孩子什么出身不能说,是何家室问不得,要将他藏在牧府中,一直藏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才敢放他出去……阿桃你说,这么一个孩子,当留,还是不当留?”
若是没听到“大赦天下才能放他出去”这一条,庄桃肯定张嘴就要说“当留。”,现在她拧了眉,没有说话。
牧长水看自己说的话妻子听了进去,继续说:“如今官场动荡,比浩生那会儿还辨不清前路,琼琚如何宠爱阿璎这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可现在将她送回了建德。芍阳什么形势,琼琚没说,可想也不会太好。琼琚入了官场实乃违我本意,现在还砸了山姿这孩子进去……”他一声唏嘘,“世人皆欲攀鸣玉曳组之位,可我总觉得这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庄桃拢了拢一头乌发,示意丈夫别再梳了,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身,走到床榻边让下人伺候着脱了外衣,穿了一身绸子中衣缩进了被子里:“我听远儿说,那孩子家破人亡,在外乞讨了几年才遇到远儿,身世也是可怜,因他年幼时躲在方寸密室躲过一劫,如今见不得黑。你是没看见,刚刚远儿担心他收养的这个孩子屋里没掌灯闹出什么毛病,从书房一路跑得有多快。”
牧长水原本自娱对弈只是为了等妻子回房,他看妻子上了床,自己也跟着躺上去:“山姿既说要等大赦天下才放这孩子出门去,想来这孩子身世怕是与林苔身世相仿……有些事,无人问津过去也就过去,若真有人追究下来,后果可就不好说了。真要将这孩子姓名加进牧氏宗谱,将来牵连下来……唉,这么多年了,山姿这孩子做事,还是和他少年时一样一意孤行。”
屋里下人吹熄了灯,庄桃在暗下来的屋子里眨了眨眼,忽的笑出了声:“当年你为了苔妹妹肚子里的远儿,跪在父亲面前跪了一夜,转眼间远儿长大了,又为了另一个孩子在你书房里跪了这么久,你们可真是亲生的父子,一点都掺不得假。”
牧长水脸上有些挂不住,好在黑暗遮掩了他的窘迫,他轻轻咳了一下,没有说话。
庄桃翻了个身,眼睛亮晶晶的在黑夜里看着丈夫的侧脸:“垂星,”她叫他的字,“我问你,舍了牧氏大宗族长的身份,忍了多年的蜚语流言,就为了远儿这个孩子,可后悔过?”
牧长水知道妻子这一问是什么意思,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还是照实说了:“未曾后悔。”
庄桃弯起眼睛,她凑到牧长水脸侧轻轻啄了一口:“好垂星。”
夫妻多年,亲昵之事多到数不清次数,可牧长水的身子还是因为妻子的动作僵了一下。
庄桃亲罢丈夫,心满意足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牧长水就要睡觉,牧长水从她身后抱了上来。
庄桃背依在牧长水怀里,拍了拍丈夫摸上自己腰侧的手,忽的又说:“远儿好歹也是拿了三元回来的,衣锦还乡。琪国的三元不算他拢共也只三位,你这个做父亲的,该夸还是要夸的。”
牧长水满心的柔情似水被浇熄了一半,他的手臂环着庄桃的腰,很是不满的冷哼一声:“慈母多败儿!”
庄桃轻声笑了出来。
第二日庄桃虽说不让牧青远一早就来他们房前请安,可鸡还未鸣他就守在父亲房门外,也不顾半夜就停了的春雨在地上的积水,一撩衣摆跪了下来。他是在施苦肉计,可为了尽快解决这件事,他不在乎让自己吃些苦。
牧长水一醒走出屋门看着跪在外面的牧青远就没好气,他提高了声音:“这幅样子做给谁看!”
牧青远的裤子被雨水浸湿了一半,他的背挺得笔直,看着牧长水:“远儿请父亲安。”
牧长水被噎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这一天都不痛快起来:“起来吧。”
牧青远不为所动:“母亲还没起来,远儿要等母亲起来请罢安了才起来。”
牧长水起来时庄桃还睡着,他这才想起不要吵醒屋内的妻子这件事。
庄桃昨夜和自己谈的话牧长水想了一夜,他看着夹杂着目的跪在自己眼前的儿子:“你当真想让那孩子入牧氏宗谱?”
牧青远没有说话,低头将额头贴着石板,算是默认了。
“起来吧。”牧长水看到小儿子这幅冥顽不灵的样子就烦得要死,他挥了挥手:“跪什么跪,我和你母亲又没千古,你真想跪就去我牧氏的祠堂,对着满满一面墙的牌位跪个够!”
牧青远没有抬头:“若跪祠堂能让刘乙写进宗谱,远儿几夜都跪得。”
牧长水实在觉得眼前的牧青远与当年的自己太过相似,相似的让他觉得刺眼起来,他将叹息藏入腹中:“既然要入我牧氏宗谱,那孩子什么秉性我总是要看一看的,等今日午饭过后,你带那孩子来见我。”
牧青远看父亲放软了态度,猛地抬头:“远儿多谢父亲!”
牧长水觉得牧青远这样真是没出息极了,他说道:“起来吧。”
牧青远依言就要站起来,他跪的比昨夜书房还要久,撑了几子都没站起来,牧长水看着要上前扶他的下人,厉声呵道:“都不许扶!让他自己起来!”
牧青远的膝盖从他进了牧府就常在石板上搁着,现在早就青了,他自己一步步挪进院里,坐在椅子上将脚翘在下人搬来的方凳上,卷起裤子看着乌青的膝盖抽着气,心道自己这苦肉计好歹没白费。
下人赶忙拿来跌打药要给牧青远涂,边涂边说:“小少爷离家前就没少挨老爷的罚,现在得了状元当了官老爷回了府,长进了,老爷不罚你,自己上赶着去领罚。”
说这话的是方乐,就比牧青远大了五岁,当过他的伴读,是牧家的家生子,牧家管家的儿子,现在正在学着接手父亲的位置。
牧青远痛的直吸气,他夺过方乐手里的跌打药:“乐哥你这手法就饶了我吧,这药我自己涂就行了。”
方乐和牧青远一同长大,和他没有主仆间的生疏,他在牧青远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牧青远一边抽气一边小心翼翼的揉自己乌青的膝盖:“我听人说,你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牧青远嗯了一声,他念及自己两人来了建德一人回去景州,对方乐道:“乐哥,等我回了任地,刘乙这孩子还要多靠你照念。”
方乐家的媳妇儿刚生了儿子还没满月,他还没来得及向幼时的玩伴炫耀的孩子,就看对方一下成了十二岁少年的爹,很是不服气:“你这爹当的也是省心,还没养多久扔在府里,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牧青远讪讪地,他将刘乙放回牧家实在是不得已,可他不好和方乐讲明。
牧青远站起来,走了几步,膝盖搓了跌打油,现在又热又疼。方乐看他走路腿脚不便利的样子,从屋里他柜子里翻出牧青远小时候为了逃避罚跪托他找府里的绣娘绣的绑在膝盖上的垫子:“喏,谁知道你还要不要领老爷的罚,带上这个吧。”
牧青远没想到自己这个岁数还用得上这东西,他犹豫了一下,在发痛的膝盖的教唆下接过了垫子。
牧青远的午饭没有和父母一同吃,他让人将饭菜送到刘乙暂住的房间里。下午刘乙要去见父亲,有些话他总是要嘱咐的。
牧青远推门进去的时候刘乙正在粘昨夜牧璎给他的那个被雨水毁了一半的金鱼灯,他听到门口动静慌乱的将灯架藏进床底,看进来的是牧青远才松了口气:“是大人你啊。”
牧青远觉得刘乙的耳朵是假的,说了那么多遍的话他总听不进去,他一阵邪火:“在景州在绸琼,你想叫我大人我不管你,可现在你在牧府,该叫爹就要叫爹。”
刘乙的这声“爹”实在是叫不出口,他嗫嚅着叫了牧青远一声:“父亲。”
牧青远看刘乙这个样子觉得得过且过,叫父亲就叫父亲吧,总比喊他“大人”要好,他没有在称呼上过多纠结,看下人在桌上布好菜,招呼刘乙过来吃饭。
在午饭时简单和刘乙说了下自己父亲的刻板和严厉,牧青远将他带到了牧长水的书房外。
牧青远敲了敲房门:“父亲。”
牧长水在屋内沉声说:“让他进来吧。”
牧青远跟着刘乙就要一起向书房内走,牧长水看了一眼他:“远儿你留在屋外。”
牧青远不好再向里走,他推了下刘乙的背,推的孩子向里走了一步。
牧长水坐在书桌后面,他看着刘乙,对一旁的小书童吩咐道:“你也下去吧,将门掩上。”
小房内除了牧长水,就只剩下刘乙一人。
刘乙抬头看向桌案后的牧长水,他在剑蓟见惯了踞虎军浑身肃杀之气的将军,现在看到这位板着脸的江南文人一点都不生怯。
牧长水还没见过刘乙,只从儿子和妻子口中听到过这个孩子的名字,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凌厉的孩子,有些不喜因跌沛流离的生活加在他身上的江湖气。
牧长水看着他,开口说道:“刘乙,无优,留无忧……也算是个贴切的好字。这是山姿为你起的吧?”
刘乙的手不知怎么放,最后背在身后,答他:“是父亲为我起的。”
牧长水看着孩子还算挺得笔直的身子,满意的颔了下首,又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刘乙皱了下眉:“答此问前,无忧有一事不明,还望祖父解惑。”
牧长水看这孩子直接叫他祖父,也跟着皱了下眉:“讲。”
刘乙看着牧长水,说道:“父亲方才嘱咐我,说无论祖父问起什么,都要照实讲。可现在的实话分为父亲以为我知道的实话,和我实际知道的实话,祖父要听哪个?”
牧长水的指节敲了敲桌子:“都讲。”
刘乙回道:“我是卫昌刘家的长子,除了我,上面还有个胞姐。刘家在山贼劫城后绝了户,只留下我一个。这是父亲以为我知道的实话。”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出自己在踞虎军的军营中新发现的事实,“我不知亲生父母是因何去的卫昌,也不知我家为何要离开偆城,我只知,我可能是武阳侯柳氏的唯一的遗后。”
琪国没有人不知当年的偆城一劫,牧长水霍的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刘乙不仅没有向后撤,反应迎着牧长水走了两步,一直走到他的桌案前,伸出手用食指蘸了砚台中的一点余墨,在光洁的桌面上画出了柳家的纹章——粗壮的树干上分出两个枝丫,有蛇自下向上,紧紧地缠在其上。
“有些年岁的士族便会有自己的纹章,牧氏的纹章我昨夜在房内的灯罩上见到了。”刘乙指了指自己花在桌案上的图纹,“柳木生蛇,祖父见多识广,应见过这枚武阳侯柳氏纹章吧。”他说完向后退了两步,站在自己方才站的地方,对牧长水说,“我已知晓自己身世一事父亲还不知道,听踞虎军的季将军说,他是怕我知道此事不好接受。既然他还没做好告诉我的准备,我也只好装作不知晓,还望祖父不要告诉他。”
刘乙的“刘”原本是“柳”一事早就在刘乙进了兵营后漏了底,天下的兵器匠没人不认识柳氏的纹章,刘乙刚画完第一幅还能忆起的兵器图时就被人认了出来。他在军营见不到牧青远,季洺秋总是能见到的,季洺秋显然没想到会出这种纰漏,他问罢孩子意愿,就直接向他交了底。
刘乙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接着说:“我一直到一个月前,才知道自己原本可能姓柳,上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生父从未和我提过,我就真的一无所知了,”他笑了笑,“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吧,若是好事,父亲就不会一路急赶,将我从景州带到了建德城。”
牧长水看着刘乙,孩子的眼睛少了些应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应有的懵懂,瞳仁又清又亮,坦然的看向自己。
没人知道那日午后刘乙和牧长水的这段对话到底说了什么,就连牧青远也没从孩子口中问出一二,他只知道,原本对刘乙入宗谱这件事极为排斥的父亲突然转了性,只说让他把刘乙留在建德,今后的事一切由他来安排。
刘乙的身世不同一般的寻常罪臣之后,当年偆城事端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这孩子只要跟着牧青远,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就和他脱不开关系。牧长水太了解牧青远执拗的脾气,与其将刘乙留在他身边,不如真的就如他所说一样藏进牧家,真若将来到了最坏的局面,自己这边动动手脚,诈死也好改名换姓也好,总都还有些后路可退。
牧青远没想到父亲会如此轻易的答应将刘乙的姓名写入宗谱这件事,既然解决了这件事,他没有在建德多停留的理由,他第二日就要收拾行囊赶回景州。
庄桃虽舍不得刚回家还没两天的小儿子,可毕竟牧青远有官职在身,留他不得,她低头垂了会儿泪,吩咐下人给牧青远多带些路上的吃食。
离别前夜牧青远没有在牧府内,他趁着月色出了牧家,七拐八拐的走到了贯穿建德城的清河边的一座小楼旁。
这座小楼叫栖凰楼,原本住在楼里的姑娘曾是这一代风月场中出了名的色艺双绝的风尘女,名叫兰娉,早在五年前便已香消玉殒化作一缕芳尘已随春风去了。
牧青远站在楼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楼顶窗边摇曳的微微一豆灯火,徘徊了一会儿。
昨夜下去的春雨现在又落了下来,夜雨来的又急又密,落在了牧青远身上,他没有带伞,可也没有像多年前那样,走到小楼大门台阶出的屋檐下避雨。
牧青远站在楼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楼顶窗边亮着的喑哑一豆灯火,徘徊了一会儿,转身就要回府。昨夜下去的春雨现在又落了下来,夜雨来的又急又密,可他没有像多年前那样,走到小楼大门台阶出的屋檐下避雨。
牧青远在雨幕中站了许久,直到衣服都浸湿了,才慢慢转身,踱步向家走。临走前他抬头看着楼顶,在春雨中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至今也分不清当年对兰娉生出的那份感情全数化成了愧疚,夹杂在春雨中,向自己身上坠。
他刚走了两步,身后紧闭的小楼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位撑伞的姑娘:“牧少爷,我在楼上向下瞧时,看到你的身影,就知道是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