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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整,俞还踏进餐饮店,冯究望早就把手机放下,手里的可乐下去大半杯,薯条倒是剩了大半,推到对面去:“特意给老师留的。”
俞还进门时有些僵硬,现在还没坐下:“是你自己不爱吃吧?”
“不是。”
俞还见识过冯究望面不改色撒谎的本领,压根不信他,只是顺着说:“那我谢谢你。”
冯究望扬起一个很假的笑容。
见冯究望没有说话的意思,俞还只好问:“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好像在电话里说过了。”冯究望打开可乐盖子,仰头灌了一口冰,嘴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被赶回来了啊。”
“又是和家里闹矛盾吗?”
“只是看不惯彼此而已。”
俞还皱了皱眉:“这叫什么话”
冯究望嚼完嘴里的冰块,目光落在俞还身上:“老师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俞还愣住:“就是很普通的”他话说到一半自己先止住了,普通是什么意思呢,这太没有范围感了,尤其是对于冯究望这种家庭的孩子来说,“普通”是难以用想象自动填充完整的。
所以他稍顿了顿,认真思考起来。
冯究望倒也没有催促他,看他不自觉啃上自己的手指,唾液沾在指尖变得湿润,今天穿着连帽衫,过于宽松的设计,领口圆润勾勒出锁骨。
他只不过是略带好奇地随口一问,没想到俞还会顾虑这么多。
“我妈脾气有些急,说话很快,别人一听不懂她的话她就爱连比带划,我爸性格比较温吞,和和气气的,我可能随了他吧其实两者都有点,我有时候还蛮爱唠叨的。”俞还说着笑了笑,像花朵温柔地展开花瓣,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他俩有自己的日子过,对我管得不是很严,大多数时候都把选择权交给我自己,考什么样的学校做什么工作,他们都支持我。”
冯究望问:“他们相爱吗?”
俞还不假思索:“当然。”然后他又说,“我都讲了这么多,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冯究望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明白俞还是想开导自己。
他并不是很喜欢提起过去的事,那曾经一度是他的逆鳞,也不想听别人啰嗦又无用的安慰,可是对面的人露出了期待的表情,作为交换,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还一点什么给他。
“我爸很强势,强势又不听别人劝,嗓门还很大,很吵,我不像他。”他第一次去和别人说起冯琛,非常主观地甚至带一些幼稚色彩去评价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很听我妈的话。”
那个“但是”是一个转折。
俞还本以为他会说自己现在的家庭,却很快意识到不是。
他在讲自己已经去世的母亲。
“我上小学后我妈身体就不好,一直喝中药调养,后来住院、治疗,耗了两年多,结果还是没熬过去。”
每周五的晚上冯究望都去看望母亲,医院里难闻的消毒水味,女人消瘦凹陷的面庞、温凉的手指和充满病态的笑容都是他记忆里的一部分。
“她还没有病的那么严重的时候,我常常被我爸嫌弃。他总是说不该这么早就要孩子,他和我妈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
他说这些时神色始终淡淡的。
“我妈重病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很憔悴,胡子不刮,脾气暴躁,一点小事都够他骂很久。”他说着顿了顿,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我怀疑他有很多天没洗澡,可能连脸都没洗,总之很埋汰,蓬头垢面。”
俞还想自己一定不能笑,可是冯究望表现出的厌烦情绪太明显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后来我妈死了,他脾气依旧很暴躁,没人治得了他,我被送到了爷爷家。”冯究望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慢慢扯出笑容,优雅地冰冷地,“然后过了一年,他再婚生了个女儿。”
俞还愣了。
冯究望却笑起来,好像对眼下这个情形很满意。
他问俞还:“老师,你说他到底爱不爱我妈?”
他并不追求答案。因为答案根本不重要,只要有结果就够了,更多是在逗弄俞还。
俞还的确没法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错。他露出无措的表情令冯究望更加满意了,可是笑容挂在脸上不到半秒,被突然凑过来的那只手打断了。
那应该是第一次俞还主动接触他,修长干净的手落在他的头发上,有些犹豫地顺顺毛,短硬的头发扎在掌心,狼崽一样。
“我不知道。”俞还直接说了不知道,撤回手,“或许你该当面问一问他。”
“俞还?”冯究望却对他刚才的举动表示疑惑。
“嗯?”俞还选择装傻。
冯究望缓慢看了他一眼,没再提这茬。
“我问过他。”冯究望说。
“你爸爸怎么说?”
冯究望像在回忆:“他什么也没说。”
那时候他刚知道陈芳梅的存在,当着女人的面,他问冯琛:“那我妈算什么?”
冯琛没有回答。
冯究望心里有了答案。母亲是白玫瑰,是余留在心底鲜艳的红色,是曾经的挚爱同样也是个死人。
死人和活人怎么比。
死人听不见回答,可是活人听得见啊。
冯琛无论回答什么,陈芳梅都会难堪,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很难堪。
少年人恣意妄为,性格张狂又不服管教,从不体谅大人的难处——那是他们给他下的定论,并且在后来的那件事情上更加印证了他们的想法。
“私底下叫你老师真的好奇怪,明明我们都这么熟了。”冯究望再次提到这件事。
俞还立马瞪眼:“那也不能直接叫我名字!”
“为什么?”
“我是你长辈。”
冯究望想了想,“那叫哥?”
俞还挑不出毛病,可直觉自己不应该答应,那边冯究望催促道:“他们不是都叫你‘俞哥’吗?”
他只能说:“可、可以吧?”
“噢。”冯究望说,“哥。”
少年的声音低沉,像拨动一根琴弦余音在胸口震颤。
俞还没想到只是差一个字区别会这么大,这无形中又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他露出明显的苦恼表情,冯究望心里又滋生出其他念头,很突兀地往窗外看。
俞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下。
冯究望在看他进店之前站的那个位置。
——他看到了。
俞还刚才站在外面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我可以问吗?”冯究望说。
俞还的脊背僵直,隐隐泛着酸,紧绷的那口气呼出来,有些狼狈地认命了。
“我说不可以有用吗?”
“或许有?”冯究望说,“真是好巧啊,又被我看到了,哥。”
他现在叫“哥”有种莫名的嘲讽感。
俞还一想到自己之前的举动都被男孩尽收眼底,他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听自己讲那些有的没的狗屁不通的道理——说不定在心里怎么嘲笑自己。
他羞耻的满脸通红,眼里水汪汪一片,睫毛在颤,像摇摇欲坠的蝴蝶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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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前。
冯究望刚好退出游戏,抬头便看到玻璃窗外背对着俞还讲话的男人。
他还是只有一个背影。
和俞还差不多的身高,穿得西装革履,隐约能看到耳后的眼镜框架。
冯究望掏出手机,放大再放大却不是为了照清楚那个男人的脸。
他在看俞还。
那男人什么举动他反而一点兴趣没有,只是俞还又露出那样生动的神情,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冷淡,连笑都不笑一下。
他明明很擅长微笑,现在却不能好好的维持。
冯究望忽然觉得无趣,放下手机不去看了,只是看着手机上的时间,直到它跳到十二点整,俞还僵硬地走进门,冯究望当做没事人把薯条推到俞还面前。
他的确没有骗俞还。
薯条沾番茄酱是他为数不多喜欢的带甜味的零食。
——现在我把它给你了。
希望可以安慰到受伤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