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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二年,冬日黄昏,山西蒲津渡口。
白日凝霜,朔风凛凛,北风卷着几根枯黄干草在地面上翻滚,黑乌乌的云层显得无比沉重,似乎随时支撑不住要倾泻下来。黄河横亘在两岸黄草之间,浑浊的河水裹着大大小小的冰凌自顾自向前奔去。河的对岸笼着浓浓的水雾,偶尔露出几点不清晰的淡淡黑影。
黄河东岸垒砌着一道石堤,堤上密密麻麻排立着几十根柏木桩,木桩系以多根竹缆,竹缆连接着河面上一个个浮舟,铺上木板就形成一座连接东西两岸的巨大浮桥。岸边搭有栈桥,栈桥与浮桥之间以厚木板连接起来。
现下浮桥靠东岸的一边被冲开了几丈长的一个缺口,浮舟尽散,虽然连接的竹缆没有断开,但因此交通阻断,渡口前已聚结了不少车马,熙熙攘攘,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桥中间忙忙碌碌搭桥的十几个人撑船人,忽而后面有人站不稳,向前略拥了半步,整个人群不由得向岸边移了几大步。驻守的兵丁手持长枪将人群向后驱赶,人群喧闹起来,有人急躁,便大骂起来:“操你姥姥的,挤得老子要掉下去了。”
守桥的一个小头目向人群喝骂几声,回头向站在栈桥边的一位老者拱手耳语了几句。老者向人群道:“各位行路的朋友,这桥今日是走不得了,河里冰凌愈来愈多,河面上风大的直叫人站都站不稳,这竹缆虽已接牢,舟船尚未连上,木板今日便不能铺上了。我老汉劝各位一句,莫在此处拥挤,这数九寒天,那位掉下去可不是好耍的。若家在近处的早早回家歇着,远路外来的客人早早投宿要紧。客栈里热饭暖酒,各位早早歇了,明儿午时差不多可以精精神神过桥了。”
那有附近认识的人便道:“既是吴四爷如此说,只怕是真过不得了。”有外地客商便问道:“这桥眼见要合上口了,这老者怎会说今天过不了?”又有啰嗦的问道:“这吴四爷是何须人,这守桥的兵丁却对他恭敬?”
有知情者道:“这吴四爷是蒲津本地人,自幼在渡口撑船讨生活,熟知这河水脾性,本地官府但凡遇渡口事务,必请四爷出马。今日这番状况,水冷冰多,一不留神落下水,神仙也拉你不回,除了四爷,近处没人敢揽这般活计。”
又有不怕啰嗦的答道:“这位吴四爷号称“水鬼愁”,水里功夫在本地那是一等一的好,这黄河之中多鲤鱼,常人多以渔网捕鱼,所获最长大者不过一尺有余,吴四爷捕鱼却是潜下深水,等看的人心焦不已,他才抱着三尺长的大鱼游上来。空手抓鱼已是绝技了,这河水如此浑浊,更不知他水下是怎样摸索的。这桥上行人众多,桥下拉人找替身的水鬼亦不少,一年里总不免滑下去几十个,任你一点水性全无,只要吴四爷在,总能把你抢回。若是那一天他老人家走远处,你只好去做水鬼的替身罢。”
众人七嘴八言议论着,看看天色,三三两两离去。
岸边的几家酒肆客栈渐渐热闹起来,有几家早早挂上羊皮灯笼,照亮了青布旗望,店伙计在门口高声吆喝生意。
吴四爷直直腰,撑船的十几个船户聚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四爷,天这般冷,兄弟们这般辛苦,晚上去哪里喝点好酒?”。
吴四爷哈哈一笑,指向渡头最大的一家酒肆:“各位,早给你们安排好了,肥羊煮得滚热,富平石冻春温了十几坛,今日劳累各位了,请快快随我来吧。”
一群人闹哄哄的随着吴四爷往前走。
吴四爷向岸边一望,却看到一黑一红两匹马并立在岸边,马上两名男子年龄相仿,红马上的男子头戴紫貂皮帽,身披毛领黑缎面斗篷,生的相貌端然,身形雄武,眉目间却隐见沧桑之色,黑马上的男子戴白貂帽,身穿一件玄色长皮袍,领口袖口翻出白色长绒毛,越发衬得他眉目俊朗,器宇不凡。
吴四爷满脸堆笑,径向白袍男子而去,走到近前,拱手笑道:“慕老爷少见,这一向可好?”
白袍男子翻身下马,谦恭回礼到:“承蒙挂念,吴四爷近日可好?”
原来那白袍男子名叫慕镇远,居于蒲津郡,数代经商,家境殷实,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他在长安城中多有生意,这渡口一月总走个数回。这吴四爷难得是本郡同乡,那慕容致远一向不以贫富论友人,顾两人熟络。
这慕镇远下得马来,向另一男子道:“师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一位是本地鼎鼎大名人物,人称“水鬼愁”的吴四爷。四爷,这是我同门师弟段昊鹏。”
那着紫貂帽的男子早已飞身下马,向吴四拱手行礼道:“久仰久仰,在下长安段昊鹏。”
吴四爷回礼道:“不敢不敢,微名不足以挂齿,敢问两位这是去往长安吗?何以耽搁到此时?”
慕镇远回道:“我与师弟出门倒是及早,只不过路上走了几个朋友,不知不觉竟到此时了,看来今日师弟是走不得了,我又可与师弟多盘桓一日了。四爷,我与你也是有时日未见了,赶日不如撞日,一起喝几杯去罢。”
吴四爷一指身后诸人,谢道:“不敢叨扰两位雅兴,我这边还有兄弟要招呼,粗鄙之人,不堪共坐,慕老爷,日后打扰罢。”
言罢,吴四款款告辞而去。
两人驻足于渡口前,慕镇远道:“都是你催的紧要回长安,偏巧来了也过不得黄河。”
段昊鹏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师兄一路上东拉西扯,处处耽搁,只是找借口要留住小弟罢了,只是
我这次打扰你太久了,屈指算算在你府上住了近半月有余了。二师姐日日为我操劳,我心中实是不安,何况师兄你事务繁忙,怎能让你日日相陪。”
慕远镇笑曰:“你与我夫妻本是同门的师兄师妹,当年咱们同拜在我二叔门下学艺,亲如家人。到今日怎么说出这么客气的话。”
段昊鹏道:“我想年关将近,家中老母在堂,我不敢四处流连。”
慕镇远道:“也是,你二师姐也说年前我不去长安也罢了,万一有事耽误在长安,一家人不好团圆。”
说道团圆二字,段昊鹏面色暗淡。
慕致远自觉失言,禁口不言,沉默片刻道:“鹏弟,有一句话我今日不得不讲了,已经超过十年了,琴儿师妹和小宝下落全无,从长安城到这山西你找寻了十年,你,你可曾想过是否放弃此事。”
段昊鹏神情黯然,望着浑浊的河水中不时翻起的冰凌,“我从未计过时日,怎么竟有十年之久么?”
慕镇远道:“你十年来心无旁骛,一心于此,日子便如流水一般过去了。毕竟家中高堂年事已高,不愿见你为此伤心,亦无法替你分担,我每次去长安,看到段伯母白发日添,我实是心痛。”
段昊鹏痛苦道:“竟有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师兄,我真愿用这十年去换当年一日。如果当日我加紧行程,早一日,只差一日,她便不用再出门接我,她连续接我五日,为何我们只差一天,至今不能相见?”
慕镇远:“她带着两岁多的孩子,行程不会太快,路也不会走太远,即使她知道你从此路而回,亦不会接太远。你近几年多走此路,只是你们之前自山西返长安,次次结伴而行,情深意浓,时至今日你犹不能忘情,你只不过是走旧路,忆故人。其实你也知道,这一路寻找不会有结果,你只是怕回长安再失望一次。鹏弟,你每循此路来回一番,你便显的沉沦一层,我实实替你担心。”
段昊鹏略显茫然:“我怕回长安,师兄说的也许是。”
段昊鹏目光飘向河面,河里正飘来一大片冰凌,段昊鹏看着冰凌飘向浮桥,在浮舟边磕碰几下,慢慢从浮舟之间的空隙中冲了出去。
段昊鹏思绪慢慢打开:“母亲说那天天气很好,小宝又醒的极早,她抱着小宝像前几日一样骑马出门,说去去就回,直至当日黄昏未归,母亲令人四处找寻,下落全无。我第二日返回长安,访遍了长安四周,除了灞桥北边柳林里一匹死马让人起疑,再无其他线索,她武艺向来不差,马上功夫似男儿一般,平常强壮男子三五人也近不了她身边,当日走的又是大道,何以访便了灞桥周边,绝无线索。我日复一日失望,幻想她当日想走的更远一些,或许想接我远一点,唉,我也知是希望渺茫。”
慕镇远道:“这匹死马不是弟妹当日所乘,头上被两枚毒镖打中,从马头上起出的毒镖竟是如真花般大小的六瓣梅花镖,却直直打入马的头骨之中,不知是何处高手所为,确是令人吃惊。柳林中明显有人打斗过的痕迹,不过问过周边几家住户,只是后半夜略有动静,大家胆怯,无人起身查看,弟妹即使第二日到过柳林,也是白天的时辰。这只怕是江湖中高手夜间争斗,不见得与弟妹有关。”
段昊鹏道:“我思绪烦乱,只盼在大海中捞出一颗针来,任何机会都不想放过,从长安东出,几乎都是平安大道,她去往何处了,何以半点消息全无。”语罢,陷入沉思,慕致远亦沉默不语。
良久,慕镇远开口:“其实,我这两年去长安之时,段伯母几次要我劝你不要再奔波此事,我知你夫妻情深,不忍开口。其实这十年时间,除了你找遍长安各处,我多次去往长安,这一路之上,我能问到的朋友亲眷也诸方探问,无论生死,该找到早找到了。鹏弟,今日也是天意,你我耽搁在此,我这些话埋在心里许久了,今日趁此机会讲出来。我不愿你明日回长安后,依旧满面愁容,以致段伯母她老人家更伤情。琴儿师妹从小无父无母,是你母亲将她养大,其实,在老人家心中同亲生女儿无异。鹏弟,”慕致远手揽段昊鹏肩头,“我知你伤心,只是,老人家已失去了女儿和孙子,如今,你想她再看着了儿子消沉吗?从今日起,忘记罢。”
段昊鹏呆呆望着河水,默念道:“忘记罢,也罢,忘记罢。”
慕镇远看着段昊鹏痛苦不堪,只能调转话题:“鹏弟,随你,今日看来是要耽误在这渡口了,我也不回转了,陪你在这渡口宿一晚,痛饮一番,替你遣闷解优,明日再分手。”
两人拉马来至最东边一间客栈,四面旷野,土墙围起的院落中,一棵大树高高矗立在院中。客栈悬帜高挑,上书两个大字“同福”。两人相视一笑,客栈主人周安连忙奔出门,迎上来招呼:“慕老爷,段老爷,又来关照小店,马交给小的来牵。”
两人交过马缰,慕镇远笑着对段昊鹏说:“师弟,今晚还歇这里吧,难得这小店,周安和他老婆两个人打理的干干净净。”
段昊鹏道:“也是,难得不吵不闹,住着清静。”
慕镇远问周安:“近日可留了什么好酒给我,没有的话,我们别家去了。”
周安笑回道:“我这小店别的不成,慕老爷的口味可是摸得一清二楚,剑南烧春,常年不断,其他酒不合您口味,您里面坐吧。
两人进店中,店中笼着一个大火炉,冒着红光,围着火炉几个人,吵吵嚷嚷,个个忙着催酒催饭。周安一面回应,一面手脚麻利给两人收拾出一张桌子,笑到:“两位稍待,酒菜片刻即来,我厨房催催去。”
两人落座,段昊鹏放下行囊,目光扫向一边,眼光诧异,回望慕镇远,见他眼中亦带疑问。
原来店中角落坐有三人,搭眼看去就与众不同。
一美貌妇人,身着绿衣,容貌秀美,看似三十出头,却鬓边略带斑白,挽着高髻,发髻上插一支大银簪,这妇人神色沉静,漠然不语,手握杯子,眼望向门口方向。
这妇人旁边一美貌少女,肤色雪白,额高眼深,一身红衣,脚下踩一双红色靴子,栗色头发松散打了几条辫子,直垂至腰间,辫梢零落系着几颗小小的宝石,分明是塞外胡女。这胡人少女左手抱着一个布囊,包着一把弯头琵琶,琵琶头略漏一点在囊外,琵琶头上垂着两根黄色穗子。右手握着一双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桌子上,不言不语。
那胡女脚边蹲坐着一青年男子,头发散乱披在肩头,皮肤黝黑发亮,却又面貌俊美,数九寒天,衣着单薄简陋,分明仆从打扮。此刻,他左手托腮,眼睛直勾勾望着坐在身边的美貌胡女,右手却拉着少女一根衣带绕在指上玩弄。
这三人面貌迥异,非主非仆,惹人猜疑。
这时,周安老婆二娘满面堆笑,捧上一大盆煮好的羊肉,两人将目光收回。二娘道:“两位先用,天冷,酒热热,就叫周安送来。”
这时火炉边有人低声问道:“这美貌胡女是干什么,听说再长安西市酒肆多有胡姬卖酒,歌舞侑酒……”
话音未落,却听得“啪”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红衣胡女满脸通红,眼睛恨恨的盯着身边的年青男子,一手扯回自己的衣带。男子低头不语,右手捂着腮边,显是少女打了他一耳光。
那绿衣妇人手指轻敲桌面,神情似乎不满,却没说什么。
这时,适逢周安抱着一小坛酒送出来,见状把二娘推向厨房。
红衣女子沉吟一下,开口道:“老板,给我一盘热热的羊肉。”声音清脆,却是地道长安本地口音。
周安忙道:“好,好,就来。”
红衣女子一指脚边的男子,道:“不必了,叫他自己跟你去拿,反正是给他吃的。”
周安应道:“啊,啊。”
眼望地上的青年男子,只见他眼睛一亮,嘴角上扬,冲红衣少女微微一笑,立起身来。
周安见他起立,吓了一跳,这男子虎背熊腰,身量极高,比常人高出一头还多。
只见他漫步踱过火炉边,用力跺了跺脚,火炉边人立即噤声。
段昊鹏感觉桌子跟着震了几震,杯中酒竟荡了出来,不由暗暗吃惊,慕镇远亦凝眉,按桌不语。
周安冲慕镇远和段昊鹏吐吐舌头,招呼火炉边的客人:“几位,天色晚了,路上行走不便,各位少饮几口,少饮几口。”而后一路小跑随着男子进了厨房。
片刻,那青年男子两手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羊肉从厨房走出,背后却跟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段昊鹏眼睛一亮,目光紧随着这男孩。
这男孩浓眉大眼,相貌可爱,头上梳着朝天髻,系着红绸带。眼睛盯着年青男子,蹦蹦跳跳奔出来,嘴里追问:“你怎么长这么高?”
这青年男子始终不语,走到少女身边,捧着羊肉蹲下身。
这男孩又问:“你怎么长这么高?”
男子仍是不语。
男孩失望道:“你不说算了,我不问了。”
转身欲走,忽然眼睛一亮,问道:“你没有拿筷子?我帮你去拿筷子,你告诉……”
旁边伸过一把匕首,红衣女子冷冷说道:“他不用筷子,他长得高是因为他吃肉多。”
青年男子眼望着红衣少女,又是嘴角一扬,微微一笑,接过匕首,插起肉吃起来。
绿衣妇人看看不语,站起身来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