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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怔怔的看着张昭,他有些错愕,真的,方才一瞬间他还以为刘表背约,反攻荆南了。
可是在看看手上的绢帛,孙权长吸一串鼻息,苦笑道:“王仲宣,才气冠绝荆襄,张公又何必与他计较。”
低头读起《登楼赋》,孙权自顾赞叹,“果然不愧是替刘表攻荆南时写《三辅论》的人,王粲的才学当世难有人企及!”
“主公,难道就宁愿让此竖子,盖过名望么?”深眸直视孙权,张昭面色凝重。
其实孙权肚子没有多少墨水,混迹军事论坛的他,指挥打仗还行,和人比诗文,他真的没那个基础。
“张公说的这是哪里话。”面上堆笑,孙权憨然道:“他王仲宣本就出自王氏高门,自幼饱读诗书,我与他比拼这些诗文作甚。”
“可我听蒋公琰所言,主公似有满腹才学,平日却从未吐露半分。如此情况,莫非是老夫平日对主公苛责太深,以致主公不愿展示?”
说着,忠厚长者的张长史竟然眼角擎起了泪水,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屈辱一般。
孙权似乎都能感觉到,只要他一点头,张昭说不得就要撞柱而死一样。
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孙权也实在没办法,遇到老演员了。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道:“天寒地冬,外间清冷,不如我先搀扶张公入屋舍再说不迟!”
“将军回避这个问题。”瞪大眼睛,张昭语带三分悔恨:“难道当真是老臣苛责了主公,老臣万死难赎!”
说着,张昭便要俯跪倒地,孙权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托住他,出声劝慰,“张公切莫如此,权也绝无此意,外头冷,我们入屋再写也不迟!”
话落,他直接感受到拖着张昭手臂的力量一轻。
暗自叹了口气,孙权有些无奈,此时也不好点破他,只能将就着搀扶着他向府内走去。
缓缓走进府中,此时,将军府的从属竟都聚在舍内。
环顾四周,顾徽、刘巴、陆逊、刘敏还有蒋琬,都默默的端坐在坐席上,恭候着。
见此情形,孙权心下也是透明,他应该是被众文士下了套。默默斜了眼蒋琬,孙权似乎还看到了一丝傲娇。
侧昂着脖子,那满怀自信的样子,孙权都怀疑是不是接下来他要用才学惊艳满堂诸公。
而跟随孙权入了堂的张昭,忽然间腿脚就利索了起来,也不需要孙权搀扶了,径直迈着小碎步就走到了自己的坐席上跪坐了下来。
再次无奈叹息一声,孙权默然走向上首位,躬膝端坐下来后,单手扶案,环顾堂下众人。
“其实我也知诸位意思,然而州郡之事,在安民,至于诗赋文章留给学府的学子们去完成岂不是很好?又何必非要我来写这篇文章呢!”
“主公此言却是谦逊了。”孙权话音刚落,蒋琬就出声了,仿佛为了急切证明自己没有撒谎一样,“天下士子,饱学诗书,自是腹藏乾坤,然有美文于胸,分享与世人,又有何不可?”
无奈的瞧了他一眼,孙权没想到在年轻士子中,这么快就有了追捧者。他洞庭湖时只是略微感慨一下,又哪里想凭借文章扬名呢!
“将军既然不愿成文,莫不是以为吾等士人,在今时与武将相比,百无一用?”见孙权在蒋琬说完依旧沉默,侧旁的刘巴突然缓缓出言道。
语气虽然平缓,但言语中的意味却让孙权心下动荡。
或许是他疏忽了,亦或者他根本没有想周全。在将刘巴等人拉拢到江东来之后,直接就甩到张昭的手上了,他根本都没有好好亲近过。
当今士子受桓灵时期,清流名士风骨的影响,还是相当看重礼遇的。似孙权这般轻视,若在平常时候,恐怕早就挥挥衣袖走人了。
而且更过分的是,孙权昨日回金陵留宿了邸馆,今日登堂拜母后,直接就去了军营与行伍汉子们厮混。
虽说,从张昭这里过了一趟,但基本都没有说几句。现在,众人想借孙权才学之名,好好捧一捧江东的俊杰将军,竟又遭这百般推脱。
当下,忽然想到这些的孙权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微不可查的扫视众人面色,孙权稍微沉吟数息,才缓缓道:“子初却是折煞我了,在诸位贤才面前,我又岂能随口缪言。”
伸手轻轻扶着额头,孙权烦扰道:“如此,先让吾静思片刻。”
闻言,一众文士瞬间眸光微亮,互相对视一眼,尽皆保持沉默等待孙权的文章。
而此时,孙权是真的头疼,他知道的古文真的不多,最多就是学生时代背诵的,然而这是汉代,唐诗宋词又不太契合。
汉代的文章本来就少,难道要剽窃曹老板的观沧海、短歌行?可是与眼下的情形又不太契合,低头思虑万千,忽然孙权眸光一动。
缓缓抬起头,扫视堂下众人,悄然轻声道:“不知诸位幼时可能有过臆想?”
“臆想?”
“正是!”目光看向顾徽,孙权目露回忆:“幼时随阿母居住,阿母曾与宅前值一株枰树,其叶形似鸭掌,吾时长仰头观之,曾臆想过中年后困顿却洒脱的生活!”
“困顿却洒脱的生活?”
再次有人询问,孙权这个词语用的虽然很矛盾,但却很有新意,困顿的处境竟也能活的洒脱,孙权这么一说,众人也都起了兴趣。
“不如请将军试言?”
微微停顿,孙权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吟诵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鸭掌树,因以为号焉。
闲静少语,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一语落下,满堂安静,所有的人的停住了。不是愣住,而是在细细的回味文章里的意境,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有的只是平凡朴素的生活描述。
“好读书不求甚解。”少年的孙权竟能生出这般通透豁达的心性,读书只求领会要旨,不在一字一句上的深究。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宴如也。”短短十九字,竟将一副穷困生活却怡然自得的景象,俏生生的描绘在眼前。
文章,传情达意所用,若能寄怀抒情岂不是最妙。显然,孙权的这篇文章,仿佛为众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默默品尝着文章,良久,张昭才轻捋胡须,笑灼颜开道:“主公才学,精妙而不失意境,如此文字造诣,真乃当世奇才!”
“君候此文,若传与那王仲宣,必叫他余生不敢再提笔!”
“将军此文,实乃当世佳作!”
“诸位,我所言可曾有假?”当下,蒋琬面上堆满笑容,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刚才的文章是他写的。
“公琰才学,吾等自然知晓。如今更深信主公有此才华!不曾想,我江东率先入叩中原的不是主公问鼎,竟是主公之诗词文章!哈哈哈!”
说完,张昭仰头大笑,这一刻,他仿佛发泄了多日的积郁,原以为会余生困守江东的他,如今也仿佛看到了诗宴中原的盛事!
张昭如此言语,堂内诸文士也是频频颔首,似乎也开始憧憬起江东北进中原的强悍姿态。
昔年楚霸王,率江东子弟,一路北上直破数十万秦军。名震天下,而今,文韬武略的孙权,再次给予了江南儿郎们希望,北进中原,重扬江东威名!
“诸公先前还不信某!”当下,蒋琬得意的絮叨道:“我蒋公琰岂是妄言之人,不瞒诸位,君候在诗文方面的天赋,我以为当今天下无人能及!”
“不错!”闻言,张昭也同样出言附和,随即又看向孙权,期待道:“既然主公已然有文章出世,不若再添一篇诗如何?也好叫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正是!张公所言极是,将军何不再赋诗一首!”
“大善,当赋诗一首!”
张昭一席话出口,瞬间满堂应和。文士对于文章的热爱,就仿佛瘾君子对于罂粟的渴望,会上瘾的。
默默的横了蒋琬一眼,孙权已经在想着是不是该把这货给弄走了!
然而,满堂的请求声却并不容许他有空隙去想其它的事,当下,孙权只能心里默默向五柳先生告了声罪。
才开口道:“诸公如此盛情,我也不便再推辞。既然如此,我便将成年后曾臆想过的田园闲适生活的诗文,赠与诸公评鉴一番!”
此时众人早已竖起耳朵,默默等待着孙权的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语顿声停,再次的满堂安静,所有人又一次陷入了安静中,眸中光芒四射,这次的意境,比上一次更加成熟,更加舒适惬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怎样的心态,才能够写出这种情怀的文章!意境太美,让众人都开始向往这样的田园生活!
良久,张昭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意境深远,抒情传志!主公此篇实乃又一佳作!”
同样愣住的蒋琬,此时也是喃喃附和道:“将军,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