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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永泰八年,夏末秋初。
“荣国府”虽被夺爵,贾赦、贾琏父子流放,连国公府都被收归国库,但皇帝终究还是留了几分情面,于京中专赐下一所四进宅院,供荣国公夫人居住,还将贤德妃省亲的“大观园”赐为其亲弟贾宝玉的产业。
虽然贾宝玉由其父代笔,一折奉上,仍将省亲别院献与了宫中。
皇帝便赐了贾宝玉一个工部主事之职,不必将来科举才能入仕。
贾政便自愿上折请致仕了。
皇帝准。
大哥与侄子皆流放在外,贾政是母亲仅剩之子,他自然要承担起奉养之责,便欲携妻子儿女搬与母亲同住。
但贾母不许“我自己和凤丫头住还清净,你们一来吵吵闹闹,凤丫头和她婆婆又搬去哪儿你嫌家里人多住不开,就把珠儿媳妇和兰小子送过来,看着他两个我还高兴些。”
贾政被说得灰头土脸“儿子并不是私心想聒噪母亲”
贾母道“那就别叫你媳妇来我面前烦”
她还有几年好活可不想天天再与王氏对面邢氏好歹是丈夫大儿子都流放了,学着老实了不少
宝玉她也不管了左右他有了官儿做,饿不死就罢了
挨了一通排揎回家,贾政坐在书房生闷气。
贾宝玉又正来向父亲请教
他下月便要到工部当差了,不知进了衙门该怎么做还有工部的诸位大人脾性、喜好皆是如何
他不愿做在官场上蝇营狗苟的国贼禄蠹,但圣命不可违。他不必再科考,即便想效仿林姑父、谢大人等能臣,也无那般大才,将来大约一辈子只是工部主事。可虽做不得什么,他也不能肆意妄为,再让贾家雪上加霜,给外祖母、母亲和姊妹们招祸了。
贾政正对王夫人有气,因儿子来说的是正事,不好张口就骂,便先将他上下打量一回。
贾宝玉正是十七年岁,正当翩翩少年时。他自幼生得美貌夺人目,至今仍色如春晓之花,又因被苦拘着读了几年书,身上少了几分贾政厌烦在男子尤其是自己亲子身上见到的闺中脂粉气,站在当地倒有些读书人的样子了,请问的姿态也恭敬,问的又句句在正理上。
思及自己年过五十,一事无成,今后又将赋闲在家,儿子虽从小不爱读书,却得了北静郡王的青眼,时常出入王府,今后至少五年,还将是家里唯一在朝为官的人贾政便不觉将闷气去了两分。
贾宝玉所问,他尽力教了,又抚须道“北静王爷倒还看重你,今后走动,不可疏忽无礼开罪了人。”
贾宝玉应是。
贾政又想了想,与儿子竟无甚可说,便道“去吧。”
贾宝玉竟还是记忆里第一回与父亲这样顺顺当当说完了话,没遭一句斥责。
从父亲书房出来,他与兄弟、侄儿说了会话,向后院找母亲坐了半日,听了王夫人
一车“我的儿,你可算出头了”等语,又回自己房中闷坐一时,索性出门去看祖母和姊妹们。
从“贾宅”到“荣国夫人府”不算近,骑马还要近一刻钟。换在几年前,太太和老太太都不放心他骑马出门,定会要他坐车。不过如今京中街上骑马出行的女子都不少,他也大了,老爷不管这些,太太不想他还叫三妹妹比下去,便没人管他骑马了。
贾宝玉到荣国夫人府时,已近晚饭。
贾母不爱见儿媳妇,心里也想以后不再管贾宝玉了,但孙子过来,她还是乐意和他吃饭。
到底是放在眼前养了十几岁的孙子,又和亡夫那般相像。
现今这家里住着的全是自家人,没有一位外姓姑娘,不必避嫌,三春、巧姐与贾宝玉便和老太太围了一桌坐。
贾母七十五了,牙齿松动,略硬些的东西便嚼不动,胃口也不好,喝了半碗粥、吃了几口菜便停筷,看小辈们吃。
她没受子孙牵连,还是“荣国公夫人”,也还用得起国公夫人的排场。可到底觉得没意思,她已将自己身边八个一等、八个二等丫头裁撤了大半,只留四个大丫鬟贴身服侍,余下有放出去的,也有送与小辈使唤的。荣国公府原本的下人也放的放,卖的卖其中原本的管家赖大等人,因贪墨过多,被王熙凤带上十几个心腹找官府把家底抄了翻天,净得了近二十万两的家财,贾母自己和王熙凤一人一半分了。
如今她们一家子女人过日子,有钱有闲,还有圣上关照的名头,无人来欺扰,好像是比在那国公府里日夜操心还舒坦。
小辈们也吃完了饭。
贾母便留贾宝玉住下吧“天快黑了,骑马绊着,明日再走。你到前院睡去。”
“是”贾宝玉笑。
老太太虽然不和小时候一样惯着、纵着他了,可老太太还是老太太、
贾探春、贾惜春和巧姐送他出二门。
三妹妹方才吃饭前,手里还拿着英文书在看。
站在垂花门下,贾宝玉突然有句话想说。
但这话说了,不但没用,反还会惹人嫌。
他站着发愣。
贾探春便抬手在他眼前晃“二哥哥”
贾惜春笑“二哥哥怎么又发了呆病了。”
“哦”贾宝玉回神,笑道,“我发傻了。”
他指指前面,说“我过去了。”
他想说,若陛下赏官,赏的不是他,赏的是三妹妹就好了。
可若他真上折辞官,请赐三妹妹,便不提陛下是当真会同意改旨还是龙颜大怒,是否觉得他藐视皇恩,会让家中再遭祸事便在家里,他也无法面对太太。
所以,这话还是不说的好。
荣国夫人府前后四进,只在西面有一片跨院,是下人群房,余下无跨院,亦无花园。
贾母独住第三进正院正房,东厢房住探春惜春,西厢房住迎春,后院后罩房住着王熙凤、巧
姐和邢夫人。第二进院有三间屋子,住着贾探春的英文先生,贾探春也在这里上课。对面三间便是甄应淑的居处,现今这府里只有贾巧姐还来和她上课了。
甄应淑早想换一家任教,也试试她能否教好其他学生。但先是琏二奶奶加束脩挽留,贾家又连遭了难,她曾受贾家恩德留在这里,此时若去,太显无情,便依旧留下了。
近几年,她常觉得自己生不逢时。
若她能晚生十五年,哪怕只晚生十年,今年才十七八岁,就能像现在甄家的女孩子们,她的侄女、侄孙女们,和这里的探春三姑娘一样,由家里尽力请着外语先生学习,以图秋天能去考一考会同四译馆,便考不上一官半职,能做学生,也是自古从没有过的。
可每次这样不足了,再想一想才从金陵抵京的日子,想一想险些被嫂子们弄去做五十岁男人的续弦,她便觉得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她能自食其力,即便贾家不请她了,她去别家任教,依然能过得好。
这都是平国郡主给她指明的路呢
郡主娘娘啊
大齐永泰八年,八月初一。
会同四译馆招收第一批学生之先,先举办了选拔教职人员的考试。
过了初选,能正式参与考试的有八成为女子。
考试揭榜,取中教职人员共十人,九人为女,一人为男。
所有考生的试卷皆由会同四译馆编纂成册,刻印出来售卖,立刻止住了沸沸扬扬的“此次考试必有舞弊”之声。
平国郡主甚至要求将每位考生的笔迹都原样刻印,是以即便不懂一门外语的人,看到试卷上的字迹,也知道这九位女子被取中,实乃实至名归。
会同四译馆的新教授,甚至有一位是兵部右侍郎的夫人,国朝正三品淑人。
贾探春名落孙山,不在被取中的十位新教师之列。
但九月时,她再次参加招生考试,被分到甲班。
一年后,永泰九年。
她被选为从九品助教。
贾探春从学生宿舍搬了出来,搬到了教职员工宿舍。
几位女杂役帮她拿着行李箱笼,她自己也提了三个包袱,身前半步是九品学正云山风女士替她提了两个包袱,给她引路,笑说道“你以后起晚了又有第一堂课赶不及,就从这边林子里穿”
“山风”
云学正立刻停下脚步,闭嘴不说话了。
这是平国郡主的声音
贾探春在四译馆一年,和馆中所有学生一样,每天都期盼郡主娘娘能来上课,立刻就听出了说话者为谁。
她也忙停下,忙转身行礼“见过郡主”
“好了,别怕。”郡主娘娘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她手上拿过一个包袱
贾探春忙往回使劲“郡主娘娘,这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江洛笑着拿好包袱,“今后你与我同在四译馆为大
齐效力,便是同僚,替你拿个包袱罢了。我还给山风拿过月事污了的衣裳呢。”
云山风轻声抱怨“娘娘”
做什么在小贾助教面前掀她的老底
江洛用空着的手点她额头,说她“贾助教还没上任,你就开始教她怎么躲懒儿了”
云山风不说话了。
“走吧。”江洛便说,“我也正好去那边,顺路一段。”
贾探春觉得像做梦。
她一路恍恍惚惚,直到郡主娘娘把她送到宿舍,还指点她几句怎么挂床帐最好,东西坏了找谁去报修,她的邻居都是谁郡主娘娘走了,她才急得跺了跺脚“我、我还有许多话想和郡主娘娘说呢”
她还有好些问题想问
“以后再说吧”云山风笑道,“若无别事,娘娘每逢“三”、“八”日,下午三点到五点在衙舍里答疑,一个月有六次,便是共十二个小时,馆内教职人员每人每月许预约两次,每次半个小时,你有想问、想说的,不拘什么,挑要紧的准备了,我教你预约。”
她笑说“实是什么都可说。还有人向娘娘问府里的酱鹅是怎么做的。娘娘说这就无可奉告了,厨子不外传。”
贾探春“噗嗤”一笑“还真有人这般问”
云山风眨了一下眼睛“你可以猜猜是谁”
助教的宿舍是两间长两丈一尺、宽一丈三尺的屋子,分内外,朝南,床柜桌椅箱笼齐全,收拾起来很便宜。
简单铺了被褥,挂上床帐,让两个负责这里的女仆役认门,让她们打水来擦地擦家具,云山风洗了手,便邀贾探春一起吃午饭。
贾探春欣然同意。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衙门里小公厨吃饭呢郡主娘娘也常在这里吃
会同四译馆占地不小,一概白墙灰瓦,建筑似江南风光,又更简洁,听得建筑图纸大半为郡主娘娘所画。中轴线之西为学生上课、休息之所,以东便为官员办公居住之处,两边各有一公厨。因官员所用的公厨饮食更精致,人员也少,便被称为“小公厨”。
从宿舍向小公厨走是向西南。
云山风又教小贾助教“你自家有好丫鬟也可以带来使,最多带两个,衙门分的仆役退回去便是。”
先四面看看郡主娘娘不在,她才又指着草地说“来不及吃饭,也可以走这,可不能饿着肚子上课”
“山风姐姐。”
云山风唬了一跳
她又忙四面张望,慌张问“二、二姑娘”
二姑娘在哪呢
“二姑娘”贾探春问。
“便是郡主娘娘的女儿林迟姑娘呀”云山风在一处房屋转角瞧见了人,忙走过去问,“二姑娘怎么在这”
贾探春忙看林二姑娘,见她年纪还小,神情淡淡,容貌自似九天玄女下凡尘,却与林姐姐只有一二分相像。
二姑娘与林姐姐从模样和气质上都不似亲姐妹林姐姐从前虽体弱,却明媚如朝阳,二姑娘周身却冷淡如冰,虽然,的确,两位也不是同父同母也或许是因她和二姑娘还不熟识
她正胡思乱想。
林迟姑娘举起手里的图纸,给云学正看了一眼,说“我想找妈妈,走累了,就让冬雪姐姐去找了。就听见姐姐在教坏新人。”
“怎么是教坏”云学正忙要辩解。
林迟姑娘说“这里的草地花木都是妈妈亲自规划的。”
云学正便低了头,说“二姑娘,我错了。”
贾探春专精英语,没上过云学正的课,但听佛郎机语部的学生说起,云学正与苏冬梨苏学正两位,虽然年纪最轻,上课监考却最严,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或许能得她们一个笑脸。
今日她已经知道,云学正其实爱说爱笑。
可云学正这般,又叫她惊奇虽然这位是郡主娘娘的女儿,可她才七八岁大
林迟得到山风姐姐的道歉,便向新人看了过去,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