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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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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隐在“笃笃”声里醒来,目光一扫,便看见雨点从破瓦外面滴进来,打在木板地上,湿了一片。他坐起身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盆放在天漏底下,水便滴在了盆里。他睡的是阁楼,前天刮大风,瓦片被吹跑了几片,没来得及补。他一边窸窸窣窣地穿衣裳,一边想等会儿吃早饭的时候跟小姨说一声。他会自己补屋顶,只要有材料。

    顺着梯子下楼,家里人都还睡着,四处都很静,只听见灰蒙蒙的院落里浇着雨点儿,沙沙响。他进了厨房,砍柴、烧火、做早饭,这是他每天清晨必干的活计。他是没爷娘的人,寄人篱下,必须得有点儿自觉。

    听小姨说他是五岁那年没了娘,有一天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被水鬼拖走的。五岁太小了,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姨说他那个时候在边上打水漂玩儿,他娘栽进水里的时候他以为她是要凫水,乐呵呵地要娘亲给他捉鱼吃。然而,他娘再也没能浮上来。

    他是他娘未婚先孕的孽生子,亲爹据说是哪座仙山的剑仙,跟他娘来了一段露水情缘就御剑回去修仙了。留下来唯一的东西是他腕上的琉璃十八子,每颗碧绿琉璃珠上都有深深浅浅的金色符纹,据说可以挡妖邪保平安。

    仙人不拘小节,不娶他娘似乎也能得到理解。他从小就知道为他那个未曾谋面的爹找借口,他猜测他爹正好要封印一个毁天灭地的妖魔,才没能赶回来接他和他娘回仙山。他自己让自己信以为真,揣着这个理由解释为什么他爹不来接他,向流鼻涕的小邻居和一块儿打手心挨板子的同窗炫耀他的琉璃十八子。他姨也抱着这样的希望,期盼将来某一天他爹从天而降带他走,顺便为了报答他姨的养育之恩捎上他表哥,两兄弟欢欢喜喜一同修仙。

    只不过他爹封印了十八年的妖魔,到现在依旧一个影儿都没有。几年前小姨托了个云游的老道向无方山捎信,也没个回应。大家渐渐明白戚隐是个私孩儿,娘早死爹不要。

    他姨对他的态度渐渐变了,从前和表哥一块儿睡在有月洞窗的上房。现在他只能睡在破了顶的阁楼。要不是怕邻里流言蜚语,只怕他连蒙学都上不完。他姨留着他纯粹是因为买仆役费钱,前年年初家里买了个女使进门,为此心疼了老久,恨不得把那个女使掰成两个人使唤。

    戚隐没什么想头,自从认清了他没爹没娘的现实,他就认认真真当起了他姨家的帮佣。他就是这样一人儿,没那个机缘修不成仙,也没有那个脑子去考科举,普普通通,一辈子望得到头。

    他烧旺了柴火,往药吊子里放阿胶熟地黄,又倒上水。这是他姨每天早晚都要喝的养颜汤,他姨年纪大了心却不服老,家里最让她讨厌的其实不是戚隐而是女使小圆。小圆进门的时候十三岁,瘦巴巴一个小丫头,蔫巴得像路边的野草,在家里待了三年,竟出落成了唇红齿白的大姑娘,洁白的颈项和圆润的肩头,走路的时候露出笋尖大的三寸金莲,家里男人见了她都两眼放光,除了戚隐。

    “起得这么早?”门槛跨进一只穿着牡丹红的绣花鞋来,戚隐扭过头,正瞧见小圆冲他笑。

    戚隐挠了挠头,说:“煎药。姨最近起得早。”

    药吊子正在烧,咕咚咕咚地响。他踅身去拿蒸笼蒸馒头,一低头,正瞧见灶台上煤灰印出来的两瓣屁股印儿。印子肥圆,看得出它的主人很是丰腴。不自觉瞄向边上的小圆,她正揉着面团,腕上戴着乌藤镯子,紧紧地贴着肉,帕子都掖不进去。

    许是察觉到戚隐的目光,小圆扭过头来看他,眸子里有揶揄的笑意。戚隐讪讪地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抹干净印子,把蒸笼放进灶里。

    “哎,我出汗了,头发黏在脖子上,你帮我撩一下。”小圆说。

    戚隐望过去,一缕黑鸦鸦的发丝掉在她白腻的脖颈上,不知道怎的,戚隐莫名想起菜市场挂在肉架上的白猪肉。戚隐把一叠湿布放在她面前,说:“你擦擦手,自己撩。”然后就出去了。

    小圆脸色一僵,把面团扔到案板上,“嘁,装什么装!野种。”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声儿直飘到戚隐耳朵里。戚隐没理她,提步跨出门槛。

    他知道小圆和姨爹有首尾,今年过年的时候两个人搅和在一起的,加了料的养颜汤帮他们让小姨睡得像一头猪。厨房就在阁楼底下,阁楼的窗子不牢靠,姨爹每回偷吃声儿都飘上来,戚隐就在那压抑的欢愉声中睁着眼睛望屋顶。不过他不喜欢小圆不是因为她有贼心眼,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人了。隔街有家药铺,他喜欢那家药铺的女使凤仙。

    每回帮小姨抓药他都去那家药铺,乌漆漆的柜台,一色云头栓的药屉子,进门就闻见清淡的苦味,格外醒神。凤仙就立在柜台后面,提溜一把小秤仔仔细细地称药。黑亮的发髻低下来,露出一根做工粗糙的劣玉簪子。碎发下面是低垂的眉眼,有种静静的美。他疑心她也喜欢他,因为每回她都冲他笑,盈盈的眼波递过来,他走出门的腿脚都是酥的。最有力的佐证是上回她多称了一钱熟地黄给他,他说他不要这么多,她笑着眨了眨眼,说:“就算送给你的啦。”

    他都已经想好了,这些年他在外面打短工攒了点银子,去外面赁一间屋子,再找一份长工,攒两年银钱就上门去提亲。凤仙家也穷,要的聘礼不会多,他有信心。

    雨还在下,但已经有天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是灿烂的金。戚隐端着漱口水,望着石板地上的粼粼水光傻呵呵地笑起来。笑完抬起头,就看见他的表哥姚小山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他。

    戚隐:“……”

    “跟你商量个事儿,”姚小山贼头贼脑地蹲在他边上,从怀里摸出一个石头蛋,“我娘吃饱了没事干,老是查我屋,这蛋放你那儿,你帮我好好收着。”

    姚小山是他表哥,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小姨疼他的紧,日日用山珍海味伺候。但最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常偷偷去西市鬼混,说要寻仙缘。其实对于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来说,修仙的机缘实在很小。四方仙山渺然无影踪,吴塘镇又是个犄角旮旯地儿,连妖魔都不屑于在此地作祟,更别说遇见剑仙。

    不过戚隐向来人好,没有打击他,只说:“这什么玩意儿?你上回放了一沓符纸在我屋,结果全变成了癞蛤蟆,害我捉了一晚上还被小姨骂。”

    姚小山嘿嘿笑道:“上回那是意外,意外。”他把石头蛋捧到戚隐鼻子前,神神秘秘地道,“这是麒麟蛋,据说孵个百八十年,就能孵出一只小麒麟来。我是买回来收藏的,说不定等到我儿子这辈,我家就能有麒麟看家护院了。”

    麒麟还他娘的下蛋?戚隐有些无语。

    “你要不帮我,我就告诉我娘你喜欢小圆。”姚小山说。

    戚隐一惊,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忙瞪眼道:“你别瞎说!”

    姚小山说:“你俩刚刚眉来眼去我都看见了,小圆还让你帮她撩头发。”

    “你!”戚隐真是跳河里都洗不清,丧气道,“好好好,我帮你藏,求您千万别瞎说,要人命的!”

    姚小山这才满意了,把石头蛋塞进戚隐怀里,大摇大摆走了。

    他和他这个表哥实在是个冤家,上私塾的时候戚隐得帮他罚抄四书五经,在家他得帮他顶锅背祸,就算是外头姚小山惹了小流氓地头蛇,还得拉着戚隐一块儿去帮忙挨打。可戚隐实在没什么办法,他寄人篱下,就得给人鞍前马后,自觉活成小姨的小厮,表哥的小弟。石头蛋揣在手里,冰冰凉凉的,戚隐端详了半天没看出来它哪里像个仙蛋。那小子没准又是让人给骗了,戚隐叹了口气,把石头蛋放进箱笼里锁上,免得它又孵出什么癞蛤蟆来。

    刚下楼,就听见上房一阵喧嚷,有人摔碗,又有人哭泣。戚隐听见小姨的叱骂声遥遥传过来,“小贱蹄子,扮这么妖给谁看!你要是敢勾我儿子,扰他读书,看我不剥了你的皮!下贱货,就知道勾男人!”然后便见小圆抱着乌漆托盘抽抽噎噎地跑出来。

    “行啦行啦,骂骂就得了。”是姨爹在劝。

    小姨还在骂:“一个一个,都让人不省心!还有小隐,你瞧瞧,亲娘跟了仙人有什么用?人家御剑哧溜就没了,还不是白瞎!生个儿子在我家吃白饭,眼看就满十八了,一点出息都没有!”

    “哎哎哎,怎么又扯上小隐了,当心他听见。”

    戚隐立在廊下发了会儿呆,默默走进跨院。雨潇潇地下,江南的雨一向是这样,不大,但绵密,永远下不完似的。老太太也已经起了,靠在醉翁椅上绣花儿。恁大年纪的人儿了,头发白了大片,早年过得太辛苦,脸晒成赭黄色,加上满脸细细的皱纹,像风干的红薯片。老太太是个清淡的女人,对谁都不亲近,也不很插手家务事儿,只日日绣一些手帕子,聊以补贴家用。他虽然和老太太没有血缘关系,却也跟着姚小山叫祖母。

    前院的骂声隐隐约约传过来,戚隐不知道老太太听没听见,尴尬地想要去后门外待着。老太太仰起头看了戚隐一眼,冲他招招手,拍了拍旁边的马扎。戚隐坐过去,老太太佝着腰进屋拿了个螺钿盒子出来,放在戚隐手里。

    “祖母?”戚隐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叠银钞,戚隐怔了一下,不解地望向老人。

    老太太笑眯眯地看向他,“我攒了好些年,算起来起码有五两了,请媒人、置办一点金银头面、办酒席,应当勉强够用。你省着点儿花,将来养娃娃可要花不少钱呐。”

    戚隐还是愣愣的。

    “隔街的小凤仙,你是不是喜欢人家?”老人冲他眨眨眼。

    戚隐的脸登时红了,急得话儿都说不明白了,“……您,您怎么知道?”

    老太太低下头绣花儿,细细的银针戳进布面,“每回买药你都抢着去,老婆子我好奇,上回去看了一眼。嗯,长得不错,屁股也大,好生养的相貌。”

    戚隐的脸红得能滴血,结结巴巴地说:“人也好,可温柔了,一看就贤惠。”

    老太太乜斜着眼睛瞧他,“还没娶进门呢,就学会帮媳妇儿说话了。”

    戚隐想说没有,老太太笑着推了推他,“行了,好生藏起来,别让你姨知道。去吧。”

    他用力点了点头,一溜小跑回前院,刚巧看见门口来了客,乌帽团领衫子,似乎是官驿的驿差。小姨从上房出来笑笑嚷嚷地迎客,戚隐连忙脚下拐了个弯儿回到跨院,老太太指指后门,戚隐会意,跨出门槛关上门,蹲在石狮子下面。他要等小姨回屋了再回去,免得让她发现。

    他紧紧抱着那个书册大的小盒子,夏天,下了雨也有点儿冷,可心却是暖的。他想起小时候老太太常常带他去二里外的集市买菜,丁点儿大的小人儿拉着老人的手,肘弯里挎一个篮子,见了谁都问声好。有一回他不小心和老太太走散了,抱着篮子站在牌坊底下等,幸好因为他平常嘴甜的缘故,路人认得他,把他引回了家。

    他对着水洼里的自己笑了笑,小姨不喜欢他不打紧,他还有祖母,还有凤仙。

    头上忽然罩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他身边,黑发黑衣,都湿透了,肩膀上蹲了一只肥肥的黑猫,毛上滴着水。他只能看见男人的侧脸,冷白的,睫毛很长,在天光下是米色的,像蛾的翅子。

    躲雨的么?戚隐想。

    那只黑猫扭头望见了他,从男人肩膀上跳下来。这黑猫着实太胖了些,跳下来的时候像个毛球。黑猫在戚隐脚边蹭了蹭,细细地喵了一声,戚隐笑着捋了捋它的毛。男人也转过头来,戚隐看见了他的脸,清俊的眉目,眸子黑而大,映着满世界的风雨,和蹲在地上的戚隐。

    “您看着脸生,打外地来的?”戚隐问。

    男人似乎不怎么习惯和别人交谈,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来寻亲么?还是路过?”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