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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隐道了一声罪过罪过,小心翼翼地把丁香环子放进荷包。
一大早戚隐打扮得人模狗样,连头发丝儿都抿得齐齐整整,特地在山道上等着。兰仙儿迎面走过来,依然是一身素底碎花衫子,土布裙,身上带着兰花香味儿,戚隐站在她边上,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
“桑若说我的丁香环在你这儿。”兰仙儿说。
“啊,对。”戚隐手忙脚乱地掏荷包,笨手笨脚地把丁香环子拿出来,两手捏着放进她的掌心。
“谢谢。”兰仙儿笑了笑。
她的笑浅浅淡淡,迎着清晨的阳光,仿佛是透明的。戚隐呆了呆,红了脸,低低说了声不用,跟在她身边沿着山道慢慢地走。石子路弯弯曲曲,两边栽着勾勾缠缠的杂草。戚隐回头看两个人并排的脚印子,恍恍惚惚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边儿就是你们的禁地么?”兰仙儿指着对面的山峦问。
“嗯,”戚隐说,“那个地方可不能去,里面有很多大妖怪。”
兰仙儿吐了吐舌头,“妖怪一定很吓人吧?听说他们都长得可丑了,又专爱吃人,一个比一个坏。幸亏有你们剑仙,把他们都杀光,我们才好过日子呢。”
戚隐愣了下,想起扶岚、成天嚷着复兴妖魔却好吃懒做的死肥猫,还有那只趴在思过崖底下长蘑菇的大白狼,挠挠头道:“也不能这么说吧。”
兰仙儿一愣,扭头看着他道:“哦?”
“妖其实和人差不多,有的聪明有的笨,有的阴险有的……”扶岚呆呆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戚隐笑道,“有的呆不拉几的。有的妖不吃人,就跟有的人吃素不吃肉似的。至于美不美丑不丑的,在它们眼里我们长得也不大好看吧。”他朝兰仙儿笑了笑,“要是你是一只猪,你肯定也喜欢跟你一样白白胖胖的猪。”
兰仙儿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去哼道:“你才是猪。”
戚隐脸一红,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儿了,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算是猪,也是最漂亮的猪。”
兰仙:“……”
戚隐捂住脸,恨不得剪了自己的舌头,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玩意儿?
“可你们还不是要把它们关在这儿。”兰仙儿踢了踢脚下的石头。
“这没办法,他们吃人,难不成还任由他们把人吃光光?”戚隐道。
兰仙儿没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往前走。戚隐觉得有些忐忑,他真是太不会说话了,怎么逗姑娘笑都不知道。可家里没谁可以请教的,肥猫只知道吃,呆哥比他还愣。两个人走了一程子路,戚隐斟酌着和她搭话儿:“生药铺的胖婶说不认识你,你是新搬来的么?”
“嗯。”
“跟着爹娘么?”
兰仙儿摇摇头,“我爹中了状元,娶了有钱人家小姐,不要我和我娘了。”
戚隐一怔,想要安慰兰仙儿,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话儿,急得满头大汗,最后道:“娘俩过得可还好?平日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来山上找我们帮忙。”
“我娘一气之下杀了我爹,被抓进官牢了。”兰仙儿仰着头瞧他,“关了好多年了,大约已经死了吧。”
她说这话儿的时候神色淡淡,仿佛这辛酸的往事都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兰仙儿重新低下头,在戚隐前头蹦蹦跳跳地走,一边走一边儿摘路边的小野花,别在黑鸦鸦的鬓发间。
戚隐没再说什么,默默跟在她的后头,淡淡的兰花香飘过来,缠绕着他的衣袂。
“喂,云隐师兄,”兰仙儿忽然拧过身,倒退着走路,“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句话惊雷似的响在耳边,戚隐满身气血往脸上涌,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儿也说不出口。
兰仙儿见他这模样,捂着嘴吃吃笑,又问:“要是我是妖怪,你还会喜欢我么?”
戚隐其实知道应该怎么答,女孩儿都喜欢这样问,要是我变丑了你还会喜欢我么?要是我变胖了你还会喜欢我么?她们就想听到:就算你丑到惨绝人寰,胖到压死十只大象,我依然会爱你如初。可问题是戚隐不喜欢妖怪,他喜欢和他一样的凡人,性别女,最好长得漂亮性子温柔会织布会做菜。戚隐挣扎了一会儿,怎么也撒不出谎,最后泄气地道:“不会……”
兰仙儿哦了一声,道:“我就知道。”
“可这就和我不会喜欢男人一样啊,”戚隐窘迫地说,“我可以和妖怪当朋友,可以和男人当兄弟,可是我不会喜欢他们,和他们成亲。”
兰仙儿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头,“云隐师兄,你是个好人诶。以前我这么问别人的时候,他们都说就算我吃人不吐骨头都愿意跟我在一块儿。”
戚隐被她拍懵了,兰仙儿退了几步,背着手站在天光底下,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女孩儿清浅的微笑好像在阳光下一点点明艳起来。
兰仙儿歪着头笑道:“谢谢你帮我找回丁香环儿,它对我来说可重要了。”
“不用谢,举手之劳。”戚隐羞赧地道。
“这是云知哥哥送我的,我可喜欢了,谁曾想昨儿就落了,急死我了。”兰仙儿撩了下头发,冲他一笑,“幸好你帮我找到了。”
戚隐脑筋一下没转过弯儿来,愣在原地。
云知哥哥送的?……什么意思?
“你看,云知哥哥来接我下山了。”兰仙儿手搭凉棚,望向远方。
话音刚落,一道清寒的剑光瞬息即至,云知盘腿坐在剑上,笑吟吟地摸了摸兰仙儿的头顶。兰仙儿熟门熟路地侧身上了剑,把背筐放在腿上,冲戚隐挥了挥手,“云隐师兄,我们先走啦!谢谢你喜欢我,不过我不喜欢黑仔的。”
戚隐脑子里一片空白,愣愣地呆在原地。
两个人唰的一下就没了,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戚隐呆呆的,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吴塘镇那天黄昏,他看见凤仙倚在老东家的怀里,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寂静地、一点点地碎掉了。他塌下肩膀,低下头,一路踢着石头一路走,闷头闷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像一条失家的野狗。
什么嘛,原来都是耍他玩儿的。这姑娘真坏,这样耍他有意思么?还是觉得他灰头土脸虎头虎脑,看起来比别人好玩儿一些?可也不能怨人家,毕竟是他自己撞上去的,人家又没让他巴巴地去捡丁香环儿,人家又没让他喜欢她。
走到路的尽头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一路瞎走竟走回了瓦屋。扶岚坐在宽宽的水檐底下编竹筐,阳光照在他白皙的侧脸上,一圈轮廓都是柔柔的,氤氲在朦朦的光里。黑猫趴在他脚边摊着柔软的肚皮晒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戚隐垂头丧气地搬过一张杌子,坐在扶岚边上。鼻子里泛起一股辛酸,戚隐垂着头,他想起在姚家的时候第一次炒菜,十二岁的年纪,个头比灶台高不了多少,大勺和手臂一样长。好不容易炒出一盘菜小心翼翼捧上桌,小姨捏着筷子夹了块儿肉放进嘴,嚼了两下吐出来,道:“败家玩意儿,炒的这是什么,想毒死我吗?”
他想说他尽力了,翻锅的时候还不小心烫了手,燎出几个大大的水泡,可疼了呢。可他什么也没说,背着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用脚尖搓着地。算啦,他对自己说,无所谓的。
他现在也这样对自己说,算啦,无所谓的。
没人喜欢,无所谓的。
扭头看扶岚,这家伙一心一意编著筐,一个小小的竹筐在他手里渐渐成形。戚隐耷拉着脑袋问:“呆哥,你还会编篮子啊?”
扶岚点点头,“阿芙教我的。”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呆哥,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娘?”
“嗯,”扶岚道,“很喜欢。”
戚隐张了张口,想问扶岚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娘要离开。侧过脸看,恬静的男人低着头编筐子,竹篾在苍白的指间缠绕,他的脸上没有悲欢喜怒,眸色淡而平静,那么纯澈,像茫茫烟水。
戚隐揪着草梗问:“呆哥,我娘跟你们一块儿住的时候,有没有招惹什么仇家?或者那个妖道有没有什么亲戚来寻仇?”
扶岚迷茫地摇头。
黑猫打了个哈欠,道:“张洛怀死了之后乌江太平得很,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瞎问问。”戚隐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了,他拍了拍扶岚的肩,道:“哥,要是你也娶不到媳妇儿的话,干脆咱一块儿搭伙过得了。咱苦命两兄弟都没人喜欢,打光棍也蛮好的,人不是非得要娶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