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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崽——”它又在呼唤,声音幽幽,恍若鬼魅。
戚隐腿一软,差点儿跪下去,戚灵枢拉了他一把才跟上大部队。云知一边跑一边掏琉璃镜,大声喊:“师叔,这里有个妖诛心还不死,怎么回事儿啊!”叫了半天琉璃镜没有反应,低头一看,发现镜面已经碎了,大约是方才蜘蛛撞他的时候撞碎的。
云知骂了一声,把镜子往后一扔,喊道:“黑仔,开你的镜!”
戚隐手忙脚乱地摸乾坤囊,乾坤囊挂在后腰,戚隐一面跑一面把它捞过来,右手伸进去探。
“你快点儿啊!”昭明大叫。
“我他娘的不是在拿吗!”一面跑一面掏东西着实费劲儿,特别他这乾坤囊被他哥塞了好多吃的进去。他哥真是的,简直把他当猪养!掏出两个糖肉大馒头,一袋糖笋豆子,一大包蜂糖糕,最后还摸出一本砖头似的《南疆妖史注疏》,统统扔后边儿砸在蜘蛛脑门上。
云知吼道:“带吃的就算了,你他娘的出来找爹还带书!”
戚隐回吼:“老子发愤读书不行啊!元尹那个老混蛋布置的《妖史考论》我还没写!我还以为有空能翻几页。”
“写个屁,不是教过你直接抄吗!专挑无方前代弟子写的抄,元尹每回论道布置的课业都一样!”
前头的戚灵枢:“……”
“摸到了摸到了!”终于探到琉璃镜,戚隐大喜过望,提溜着镜柄拿出来,前面一个拐弯儿,昭明奔过他身边,胳膊肘不小心碰着他的,琉璃镜一下子飞了出去。
戚隐眸子一缩,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捞。镜子旋出一个弧线,哐当一声落在后面的青铜砖地上,正好被那大蜘蛛捡到手里。
所有人都愣了,云知陪着笑道:“蜘蛛大爷,您看您长成这样,就别照镜子了吧,照了也伤心啊!”
蜘蛛喉咙里咕唧了几声,钢铁般的指甲一戳,镜面咔嚓一声,碎了。
云知:“……”
所有人继续发足狂奔。他们几乎慌不择路,跑过了不知多少个墓室,下了不知多少个台阶,大蜘蛛在背后咬得死死的,再多点儿的距离都拉不开。灯符飘在前面打头开路,漆黑的墓道在晦暗的符光里向前延伸,有一种死也跑不到底的错觉。
“前面有道门!”戚灵枢大喊。
所有人通过门道,戚灵枢放下闸门,厚重的石门隆隆降下,砰地一声关闭。戚隐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咻咻地喘气儿。跑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腿都快跑断了。这地宫贼大,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巫的墓,都快赶上皇帝陵寝了。撑着地坐起来,戚隐点亮灯符,一抬头,正瞧见面前一张冷若冰霜的大脸。
“啊——”戚隐惊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什么?”云知把那张脸搬开,原来是个雕像。云知打了个响指,几个灯符同时点亮,沿着狭窄的墓道飘出去,黑暗驱散,他们看见墓道两边站满了拱手静立的雕像。雕像都戴着白鹿面具,披发文身,乌摆银裙,裸露的胸口上刺着绛色的缠枝花儿。
“这是什么?”方辛萧问。
“看穿着,大约是那个大巫的臣子吧。你看他们胸前刺绛花,这是代表赤心奉神。”云知说,“他们排在这儿,应该是在迎接他们的老大。我们前头经过了放大鼎的大殿,放祭祀牲畜的膳房,陈列兵器的军器库,他们老大在大殿见客,在膳房吃饭,在军器库把玩兵器。接下来就应该睡觉了,我们大约离那个大巫的墓室不远了。”
昭明愣愣地道:“方才跑得那么急,你竟然还记得我们经过了哪里。”
云知头疼地道,“我们一路过来一直在往下走,现在肯定离地面很远了。走这么久也没看见水,地上的器物也没什么损坏,我估计大水冲墓只冲了外围,往里走肯定是死路。”他看了眼石门,外面传来滋滋嘎嘎的声音,门上有道裂缝,可以瞧见蜘蛛在外头挪来挪去,“大家都别出声儿,一会儿等它走了,我们就回前面去,等师叔他们来救我们。”
方辛萧细声问:“不找戚长老了么?”
四下里忽然沉默了,方辛萧觉得气氛哪里不对劲儿,扭头四望,这才发现小师叔一直没吭声,他虽平日就是不大吭气儿的,可现在别样沉闷似的。
昭明也圆睁着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云知咳了声,道:“你们应该猜到了黑仔其实就是戚隐吧,刚刚那个人叫姚小山,是黑仔的表哥,他冒充了黑仔的身份上无方。”
方辛萧和昭明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具体的我也不说了,有另外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们一声。”云知少见地肃起神色。
那种不祥的预感又起来了,戚隐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大祸临头,巨大的阴影就罩在他头顶上,他只要抬眼看看,就会被压成肉酱。他预料到什么,是他没法儿接受的。外面那只大蜘蛛仍旧在锲而不舍地挠壁门,剌剌的响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石门中间裂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勉勉强强能挤出几根手指。他看见那妖怪探进了两根苍白的指节,纤瘦修长的,如果不看外面那张长着八颗眼珠子的脸,会以为这是哪个俏郎君的手。
不知怎的,戚隐盯着那两根指节挪不开眼,它们扣着洞隙,尖利的指甲抓出两道细细的抓痕。
云知掏出血罗盘,放在众人中间,那罗盘指针一动不动,指着门的方向。他道:“这是滴了黑仔活血的血罗盘,血罗盘的功用你们都知道吧,滴血入盘,它会指出骨肉至亲的方向。在禁林外面的时候,它一直指的戚师叔墓地的方向。现在,它指的外面这个挠门的方向。”他略顿了一下,道,“我觉得,这个大蜘蛛……很可能就是戚师叔。”
方辛萧和昭明一时间都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会不会……会不会是你的罗盘坏了?”
戚灵枢哑声道:“云知,可有不是他的余地?”
云知半晌没吭声,道:“其实这话儿应该问你,小师叔。”
的确是这样,最了解戚慎微的人只有戚灵枢,他跟了他十三年,怎会认不出他?戚灵枢这回沉默了很久,长廊里静静的,谁也不敢说话。等了半晌,戚灵枢沙哑地道:“他身上的伤疤,和师尊身上的伤疤一模一样。四年前清剿秦岭山妖,群妖伏击,留下胸前那一道。十年前千里追杀千手妖女,留下背后那一道。”他抬起眼来,那双眸子笼着深重的阴影,“吾师平生,斩妖除魔,不问寒暑,不识朝暮,逢妖必出,逢魔必至。纵观仙门百家,没有谁如他这般,遍体鳞伤。”
万籁俱寂。
墓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寂静之中只能听见那个妖怪滋啦滋啦挠门。
骗人的吧,戚隐默默地想。不然就是在做梦,这他娘的怎么可能呢?好好一个人,竟然变成了吃人的妖怪。可脑海中有蒙蒙的迷雾被揭开,他忽然明白那五个人怎么死的了。为什么会有满室的血,为什么会有断指?很简单,戚慎微吃了他们。
原来方才云知偏要逞强负伤上阵,是不愿戚灵枢犯下弑师之过。
戚隐脑子里嗡地一声,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很久以前,他曾经想象过和戚慎微见面的场景。有时候他觉得他们一辈子也见不了了,或许某一天戚慎微死了,讣告发满天下,各地争先恐后地给他立祠堂。没人知道戚隐是这个剑仙的儿子,他就跟在吊丧的人堆里,远远地瞧那白绡纱,那御剑飞天的雕像,拜一拜,他们父子俩这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了了。
有时候他觉得他们还是能见到面的,或许有一天,戚慎微老了,变成一个干瘪的糟老头儿,再也御不了剑斩不了妖。于是他会从高高的天上下来,像所有浪荡半生回家养老的浪子一样,回到儿子的身边。戚隐还是会养他,每天清晨起来听见他在堂屋后面咔剌咔剌地咳嗽,去收拾他的尿壶屎盆坐在门槛上刷洗。过年过节的时候,炕桌上热一壶酒,父子两人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天聊。然后终于有一天,老人阖目躺进了棺材,浇上最后一抔土,至此,他和他的恩,他和他的仇,一切怨怼和曾经说过未曾说过的悔恨,尘埃落定。
他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父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那两根苍白的指节在他的视野里探着,像想要摸到什么。没有神智的怪物窸窸窣窣爬来爬去,黯淡的符光透过裂隙,照见那八颗眼珠骨突地转动。
戚隐颤抖着手,缓缓抬起,握住那两根冰冷的手指。指节冰凉,覆着薄薄的细茧,是常年握剑握出来的。十八年,他从吴塘走到凤还,再来到无方,终于见到了这个男人,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感受到父亲的温度,只有满心的悲哀,像扑扑的灰烬,塞满了冰冷的心房。
“戚慎微,”戚隐头抵在石门上,咬牙切齿地大吼,“你他娘的怎么搞成这样?你他娘的回答我!你个忘八,负心汉,狗剑仙,你话都不说一句,你叫我怎么原谅你!”
众人被他突然大吼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拉他。戚慎微的指甲刺入了他的掌心,鲜血淅淅沥沥流下来,滴在冰裂缠枝花纹地砖上。戚灵枢用力将他往后拉,大声喊他镇静。云知去掰他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掰离戚慎微的指节。
“你说句话啊,”戚隐用力捶门,“戚慎微,你给老子说句话!”
半晌,门外传来妖怪幽幽的一声喊:“狗崽——”
声如鬼魅,鹦鹉学舌一般,没有起伏。
他喉头一哽,终于泪如雨下。
手上松了劲儿,大家慢慢退开,有的人拍他背,有的人安慰他。他浑浑噩噩,什么话儿也听不见。
心里空空落落,像有块地方被挖空了。他原本准备好了和解,准备好了面对戚慎微要说的话儿。他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他不会和这个男人有多亲近,但也不会对他太残酷。该奉养他会奉养,该送终他会送终。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上天玩弄的小丑,兜兜转转走不出凄惨的结局。他突然万分想念一个人,想念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