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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雪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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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娃儿,你忘了,你可是有大神血脉的人,虽然这个血脉除了帮你招惹一堆仇家没别的用处。”黑猫揣着爪子叹气道,“没猜错的话,想必十三年前寻找你和阿芙的妖魔,就是那位大巫。呆瓜,出神墓前你点了姚小山的魂魄,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吧?”

    “嗯,”扶岚道,“摄魂铃来自叶枯残,姚小山趁他不注意偷的。”

    摄魂铃来自叶枯残,叶枯残和巫郁离有渊源。虽然这三者之间没有必然关联,但鉴于戚隐的特殊血脉,扶岚猜测寻他和他娘的妖魔是巫郁离,是很有道理的。

    但戚隐仍是想不明白,白鹿曾说大神无法繁育,没有子嗣,他这血脉又是从何而来?就算白鹿那缺心眼的家伙真的乱打炮,在几千年前诞下子嗣。子传孙,孙传曾孙,曾孙传曾曾孙,几千年的时间,得传几百代的人。这血脉越传越稀薄,传到戚隐这儿,有也相当于没了。可看那些罪徒的样子,他的气息似乎与白鹿极为相近,可见这血脉浓郁得很。

    戚隐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巫郁离的目的也让人难以琢磨,目前为止,各种事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十三年前他和他娘被妖魔追,叶枯残的巫罗秘法,无方山的引灵阵,神墓里的黄金俑,还有扶岚的身世,都和巫郁离有关。这个神秘的男人比白鹿更像一个藏身冥冥之中,琢磨不透的神祇。

    “关于那个千年老怪,其实老夫和呆瓜已经有一个猜测了,”黑猫看着云知,说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黑猫滚绿的眸子盯着云知,直把他看得发毛。云知道:“看着我干嘛?他和我有关系?”

    “准确的说,是和你们凤还有关系。”黑猫绕室走了一圈,确定外头没人,门窗紧闭,才道,“你这个小贼和娃儿算是生死之交了,老夫和呆瓜信任你,才同你说这些。我们都认为,你们凤还有问题。”

    凤还还有问题?戚隐有些惊愕,但转念一想,这门派可不就有问题么?掌门肥秃,长老流氓,弟子混账,整个门派都是个问题。

    “你们还记不记得,叶枯残是因巫诅而死。那个时候,在剖妖地的只有老夫、呆瓜、那只死肥猪还有叶清明。剔除老夫和呆瓜,发动巫诅的只可能是猪妖和叶清明。但此二人的来历清楚,道行也就那样,不像是能发动巫诅的。”黑猫缓缓道,“但我们都忘了,当时还有第五个人,就是透过晓世镜看见一切的孟清和。”

    “不可能。”云知直摇头,“且不说你先前说叶枯残中的巫诅要在场才能发动,就说这来历,我清和师叔可是清白得很。他和黑仔一样,是江南人,有家乡有郡望,就在常州府。孟家在当地是大户,爷娘有钱的很,但不幸早逝,留下一个目盲多病的儿子。他叔叔不是好人,强占了他的田地,把他赶出大宅。恶人自有恶报,不到一年,他叔叔父子就病死了,这家产又落回我师叔手里。师叔将田庄大宅全捐给了宗祠的族学,供那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上学。自己孑然一身,来了凤还出家。”

    “的确,孟家在常州府是大族,我们那儿好多姓孟的,我娘可不就是么?”戚隐道,“那师叔被赶出去那一年都去哪儿了?他一个人,又看不见,多不容易。”

    “听说他去当行脚大夫,在江南一带四处行医。那会儿你刚出生吧,没准还路过你们乌江呢。我师叔这么好的人儿,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人标致吧,心又善。他特喜欢小孩儿,荷包里总是放着糖。这也就罢了,关键人家又精通音律,又学富五车,又是个情种。就是身子娇弱了一点,在地牢才关了多久,就躺床上起不来了。”

    “他眼睛怎么瞎的?”戚隐问。

    “这我不清楚,听说挺伤心一事儿,我也不敢问。”云知说。

    这样看来,还真不是他。人家在常州府长大,巫郁离的黄金俑那么老高,和戚隐差不多的个子,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小孩儿。戚隐扭头看黑猫,它也陷入了沉思。线索又断了,巫郁离真是跟个鬼魂似的,捉摸不透。

    那边扶岚看着是累了,半靠着迎枕闭上了眼。云知想说些什么,瞧他这虚弱的模样,便没开口。屋里正静默着,门背后面笃笃两声,开了一条缝儿,方辛萧探进头来,道:“云隐师兄,秘殿会审元籍掌门,叫咱们过去。”

    门扇打开,昭冉也站在外头,彬彬有礼行了一揖。他眼下一片青黑,大约是因为昭明遇难的缘故。打眼瞥见扶岚也醒了,他拱手道:“正好,云岚师叔也醒了,便一道走一遭吧。”

    戚隐皱了眉,道:“我哥刚醒呢,还需要静养。”

    昭冉并不多言,只执意要请扶岚过去。

    看他那态度挺坚决的,戚隐察觉到这小子肯定有事儿。但人家不肯说,也不好强问他。转眼瞧扶岚,他已经坐起来穿衣裳了。戚隐蹲下身,帮他穿袜子。素白的脚踝捏在手心里,像一截精雕细琢的暖玉。戚隐心猿意马起来,有什么法子呢,谁让他哥这样好看,脸好看,手好看,连脚丫子也好看,多招人喜欢。

    他伤还没好全,行动不便,戚隐背他起来。扶岚靠在他肩头,咻咻呼吸打在他耳畔,温热的温度,戚隐感到安心。走出门,外面晴光正好。最凛冽的寒冬过去了,眼看就要开春,星子一样的小野花儿在路边冒出脑袋,在风里晃晃悠悠。冰雪消融,潋滟的青石板能照见清晰的人影儿。他偏偏头,碰了碰扶岚的脑袋。他们像两只小小的蜗牛,探过脑袋,碰了碰触角。

    他小声和扶岚道悄悄话儿,“哥,太阳好,下午我再背你出来散散步。”

    扶岚闭着眼嗯了声儿,听见他的声音,戚隐慢慢确信扶岚在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只要他哥在,无数好日子就等在前头。戚隐满心说不出的感激和庆幸,眼眶一热,又要掉下泪来。

    戚隐泪眼朦胧,笑道:“哥,你不知道,我背着你,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他听见扶岚轻轻地说:“小隐开心,我也开心。”

    路不长,不一会儿就到了秘殿。依旧是记忆里那个黑漆漆的殿宇,中央一束白光从穹顶上打下来,元籍一袭素服,掖着两袖,跪坐在光下。他的罪行昭揭四海,无人不知他杀人换心,妄求长生大道。戚元微被他所害,一代剑仙,竟化妖而死。可他端坐在阶下,双目低垂,有一种说不出的淡然,像一只从容赴死的白鹤。

    戚隐进殿,那个男人像是有感应似的抬起眸,目光穿越黑暗,落在戚隐的身上。

    “你来了,孩子。”元籍淡淡一笑,唇上的胡须轻轻一动,“我早该认出你的,你的眼睛与元微很像。可惜,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误入歧途。”

    戚隐没搭理他,弯下腰,小心翼翼把扶岚放下来。

    北面高阶上坐了四方仙山掌门,戚隐眼尖,一下就看到清式那个老胖子。一众仙气飘飘的白衣道人里,他捧着个大肚腩,那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模样实在是很扎眼,戚隐到现在也想象不出他没秃没胖之前是怎么个俊俏模样。

    他边上那个高冠博带的是钟鼓山掌门白明均,听云知说他收徒第一看性别,男的不收女的收,第二看脸,貌丑不收貌美收。去了钟鼓山,就跟进了大花园子似的,弟子们一个赛一个的漂亮。青袍大袖,妆容精致的是昆仑山的女掌门聂重华,云知说清式没有秃也没有胖的时候聂重华常常来凤还串门,还会给他带糖吃。后来清式谢了顶发了福,她就再也没来过了。

    正中间是原先的戒律长老,现如今的无方代掌门,元苦,俗家姓氏是“温”,因着脾气暴躁的缘故,凤还弟子私下里都喊他温阎王。那老头儿一头白发,胡须肆意得很,枪戟似的四射,一眼望过去,这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像一只愠怒的雄狮。

    众人坐定,温元苦开始审问。高阶之上,那老头儿须发怒张,“元籍,你残害元微,致他化妖,多少仙门同道,命丧你手!冰海天渊,至今还有妖鬼逡巡。云隐师侄若非命大,虎口脱生,只怕也要受你残害。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元籍淡笑,“人间道法衰微,危在旦夕。妖魔强大、长寿的根源全在心脏,若不取心予人,何能重振我人间道法?”他面露悲怆,“‘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尔等碌碌庸人,何能明白我的苦心?也罢,一人之力,难挽大厦将倾。尔等加我之罪,我认便是。唯有一事,我必要言明。”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温元苦问道。

    “元苦师兄,你向来嫉妖如仇,如今就有一个妖魔坐在阶上,你竟容他安然自在,胡作非为么?”

    戚隐心里咯噔一下,抓住了扶岚的手。扶岚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眉眼,很是疲惫的样子。他伤还没好,正是需要多休息的时候,却被拉来这里听别人磨嘴皮子。

    “哥,困么?”戚隐心疼地摸摸他的脸,“要不要在我身上靠会儿?”

    扶岚点点头,靠在他肩头,闭起了眼睛。

    “你这是何意?座中皆仙门长老子弟,哪来什么妖魔?”

    元籍肃起脸色,一字一句道:“凤还云岚,便是妖魔共主,扶岚!”

    四座议论纷纷,温元苦拍案而起,“胡言乱语!那只猪妖早已不见影踪,当初我便告诉你,既然抓到它,便即刻处死。你居心叵测,想要挖它的妖心才让它侥幸逃走。如今,你竟然攀诬一个刚刚入门的弟子,岂非笑掉仙门同道的大牙?罢了,师弟,你勿要多再言语。我无方已经颜面扫地,你再失言,连我都无颜面见诸方同道!”

    “就是、就是。”座下窃窃私语,“这元籍掌门是不是疯了?他连挖人心的事儿都干得出,定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元籍摇头笑道:“你们这些人,资质平庸也就罢了,偏生脑子也愚钝至极。烦请诸位想想,凤还叶清明言,冰海魔龙乃是猪妖所杀。魔龙乃九垓大魔,道行何等高深。猪妖能杀他,又岂能被灵枢生擒?灵枢纵使惊才绝艳,也到不了这般地步!云岚此人,来历不明,据我派昭冉回忆,他在吴塘遇见此子之时,此子是个妖人!数日前,我派弟子回报,此子掉下悬空阶,下落不明。叶清明潜入天渊,释放猪妖,与叶枯残和我对峙之时,还有一不明人士炸了天渊阵眼。今次想来,定是此子无疑。”

    他这话儿说得很有道理,四座议论纷纷。清式叹了一声,道:“元籍师兄,你素来看我们凤还山不顺眼。此番若非我师弟清明误打误撞进了你的冰海天渊,也不能发现你这些勾当。你若有怨气,尽管冲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来,又何必去构陷一个孩子?”他说着,面露悲苦,“诸位有所不知,云岚云隐自小相依为命。乌江冬日天寒,岚儿为了从地主家的看门狗嘴里抢肉,喂饱他挨饿的弟弟,被打手围殴,伤了脑子,从此成了个痴儿。他在无方待了这么些天,心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试问这样一个善良可怜,一心记挂着弟弟的痴儿,怎么能是妖魔共主?”

    甭管真相如何,上来先卖个惨。这招屡试不爽,自古以来总是弱者招人同情。果然,清式话一出,四座皆潸然泪下。修道之人,大多出身孤苦,大伙儿很能感同身受。高阶之上,聂重华和白明均都掩面叹息。反正没人知道扶岚的来历,他们一口咬定元籍血口喷人,再给他扣一个仗势欺人的帽子。真相如何不谈,先在大伙儿心中把这人给否定了,他说的话儿自然不足取信。

    这招真黑,戚隐暗暗咂舌,他们凤还不愧是天字第一号不要脸门派。

    清式涕泪横流,一脸被欺负的可怜相,“也正因心智残缺,他言行不似常人,常被看做妖人异类之流,更无人愿意下嫁,所以这孩子才出家修道,孤独终老。什么妖人,你们看看这命苦的娃娃,他身上可有半分妖气?”

    温元苦手一挥,撤销了神识禁制。仙山长老释放神识,扫视那个眉目低垂的孩子,确实没有半分妖气。这一下,连元籍都蹙起了眉心。

    戚隐心里安稳了下来,元籍那个老忘八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哥非妖非魔,却也不是人。

    就在此时,扶岚忽然出了声儿,“不是这样的。”

    大家都吃了一惊,纷纷回过头。戚隐还以为这家伙睡着了,转过脸瞧,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那一双瞳子黑而大,像明净的古镜。

    元籍淡淡微笑,道:“阁下认清时势,要自认身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