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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方大殿,星盘在穹顶缓缓转动,水银浇筑出来的星轨交叠变换,亿万星子分布其中,熠熠生光。戚灵枢端坐在蒲团上,星光撒满瘦削的肩头。他的前面,四方玄极星阵悄无声息地运行,繁复的阵法散发着细碎的青光。随着阵法运转,大殿中央映现出钟鼓、凤还和昆仑掌门、长老的影子。四方玄极星阵乃道家秘法,可以映现出不同地点对象的虚影,通常用于通讯传信。
大家跪坐在蒲团上,每个人都是青色的影儿,星子般的光芒在身上闪烁跃动,潋滟如波。细细审视过去,个个愁容满面,唉声叹气。最显眼的是清式那个油光满面的胖影儿,满座仙门巨擘里,大多讲究养生寡欲,清臞如柴,只有这厮胖得像头猪。
“人间道法中衰,一代不如一代。而妖魔气焰日炽,再加上他们有个不可一世的妖魔共主扶岚,一个个趾高气扬,简直要上了天去!前日秦岭代王山小坝村,阖村被嘉陵江溯流而上的大肚鱼妖吃了个精光。吃完再沿着东河南下,沿途略阳县、两当县、徽县等十数个乡县不堪其扰。”钟鼓山掌门白明均枯着眉头开口,“这还算小事儿。锁阳关乃人间与南疆交界之地,南妖屡次骚扰,攻陷数个山头,十余座千机灵炮台被毁,仙门弟子死伤无数。它们再来一次集结冲锋,我看不日就要到无方山下撒野了。这可如何是好?”
“清式师兄果真有先见之明,早早便买船出海,阖派避世。”昆仑山掌门聂重华冷眼瞥向镜中那个胖影儿,“海上景致如何?我看师兄心宽体胖,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清式耷拉下眉毛,掩起脸来,“确实是老夫的不是啊。凤还传到老夫手里,只剩下老弱病残。你瞧瞧,这一屋子不成器的娃娃不说,唯一撑得起门面的清和师弟,也不幸早逝。”说到这儿,他从底下搬了个骨灰盒放在膝上,“可怜我清和师弟,还是一朵花儿的年纪,就这么去了。师弟啊,你在天之灵,保佑人间重振道法,师兄给你烧纸!”
说道孟清和,聂重华面上难堪了起来,忙摆手道:“清式,我并非责怪你的意思,只是盼你也出个主意才好。道法中衰,代代下行,我等必须趁还有一搏之力之时,给予南疆重创,才能换来人间百代平安!”她看向上首的元苦,“元苦掌门,你意下如何?”
上首的老人默然静坐,搭在膝盖上的手筋节毕露。这是双握了数十年剑柄的手,像猛虎的利爪,精悍又有力量。旧日的戒律长老元苦,现在的无方山掌门,元籍死后,由他踵替其后。大家都知道,他素日来力主与南疆决战,元籍旧日采取怀柔政策,令他十分不满。无方山若论猎妖剑仙,当数第一的并非那个死在神墓里的执剑长老戚元微,而是这个脾气不好的老人。
“老夫以为……”老人摩挲着膝上的缎子,粗糙的嗓音像砺石相磨,“当议和。”
聂重华一愣,连镜子里的清式都吃了一惊,骨灰盒没拿稳,摔在地上,里头的花生米掉出来。他忙低下头去拣,“哎呀,师弟撒了,师弟撒了。”幸好镜子只能照见他的半身,无方大殿的长老们看不见骨灰盒里的花生米。
戚灵枢看了眼上首的老人,默默不语。
“吾老矣,试问如今,还能有谁能率仙门弟子出战南疆?”元苦慢悠悠地道,“试问在座的各位,有谁能够打败九垓魔龙?南疆扶岚,可是连斩过两条魔龙的怪物。当日他诓降入我无方,将无方搅成何等模样,你们不记得,老夫却还历历在目。结界破碎,妖魔奔腾,魔龙在冰海长嘶,灭度峰摇摇欲坠,那是何等的景象!在座有谁,可以与这怪物一决雌雄?”
“你怕了?”聂重华冷笑。
“怕?”元苦笑笑,“老夫年近古稀,死又何惧?老夫怕的不是那怪物,而是你们这帮年轻人不知好歹,自寻死路,白白送命。”他嗟叹一声,“我说的话儿不算数,依人数而定,赞同议和的有谁,若不超过半数,那咱们就叩关南疆,一决雌雄!就算倾我无方上下性命,也要为诸位杀一条血路直通横山!届时血流成河,若老夫不幸先走一步,便要在座的诸位与扶岚一争了。”
座中人皆面面相觑,戚灵枢跪直身子,长长作揖,“弟子附议。”
他一出,接连有长老出声赞同,“掌门说得有理,钟鼓山附议。”
“自在门附议。”
清式也道:“凤还山附议。”
聂重华忿忿,却无奈随了大流,“昆仑山听命。”
“那便由灵枢出使南疆,商谈议和吧。”元苦闭起眼,露出一脸倦容,他看起来真是老了。或许人老了,就会没有斗志。
阵法关闭,戚灵枢正待离开,元苦叫住他,走到他跟前,“灵枢,幸亏有你。你师尊虽已仙逝,但威望犹存。你年纪虽小,却很有分量啊。”
“师叔谬赞,”戚灵枢低眉行礼,“师叔所言极为有理,硬碰硬并非长久之道。我们并不了解南疆,更不了解扶岚,或许扶岚并非传言中那么穷凶极恶也未可知。扶岚乃是南疆共主,若他答应南北议和,不管是人间还是南疆,安宁可期。”
“很好。”元苦赞许地微笑,伸手捏了捏戚灵枢的肩膀。
粗糙的手指磨蹭在肩头,戚灵枢微微皱起眉头,他不大喜欢与别人肢体接触。稍稍后退两步,戚灵枢再度行礼,“师叔还有何事?”
“灵枢,你是无方的希望。无方剑道一脉,全系在你肩头,师叔对你期望甚高。”元苦道。
“师叔言重。”
“若晚上得空,师叔可以指导你剑技,看看你近日进益。”元苦道。
“……”戚灵枢眉头越发紧锁,不知怎的,他隐隐咂摸出些许不对味儿来。略略抬起眼看了看面前的老人,和煦的目光,像个慈祥的长辈。元苦虽然素来是个炮仗脾气,但因为戚灵枢恪守戒律,无方弟子三千,他只对戚灵枢有好脸色。这样的面目,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戚灵枢还是觉得怪异。轻咳了一声,戚灵枢道:“师叔夙兴夜寐,弟子不敢叨扰,弟子告退。”
回屋换了身衣裳,还是觉得不舒服,去冷潭里面冲了个澡。系好衣带,白纱衣领一丝不苟地交叠在胸前,戚灵枢坐在石鼓凳上,燃起一盏油灯,拆开云知寄来的信。这厮出海多月,只寄来这么一封薄信。今日清式师叔参与议事,阵中也并不见那人人影儿,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勾当。他原本想问,却没有舍下脸面。
信里还有一个粗糙坚硬的东西,他倒出来瞧,是一块巴掌大的海螺。放在灯下,潋滟生光,煞是好看。握在手里冰冰凉凉,一块儿冰似的,十分奇异。他取来个锦盒,把海螺装进去,展开信读。
“出海月余,寓居粗浅,每日所见唯一海茫茫耳。每逢月自海上来,便忆小师叔,小师叔近日安否?”
“吾安。”戚灵枢眉目暖了几分,继续往下读。
“四月朔,航行至一小岛,曰珠若,得见鲛人族。男皆俊美,女皆窈窕,甚异之。女王见吾姿态卓然,邀吾入赘,吾欣然欲允,念及师父年老体衰,需吾送终,故拒之。然则珠若山水佳绝,吾流连数日,饮美酒,听瑶琴,佳人相伴,乐哉乐哉。惜小师叔不曾与共,吾图小师叔容相于纸上,阖岛鲛人无论男女皆欲妻汝。憾矣。五月初,将必行。女王遗吾海螺数枚以寄相思,螺中留取鲛人歌,附耳可听,特赠一枚予小师叔。欲与小师叔言者无穷,奈何纸尽。不知黑呆二仔安否,代吾问之。云知顿首。”
读信毕,戚灵枢的脸黑了个彻底。将那锦盒拿出来,拾起海螺,附耳细听,果然有缥缈的女人歌声。这个拈花惹草的混蛋,还把别人赠给他的别礼借花献佛,当真是个没有心的花贼。戚灵枢将海螺扔出石室,低头想要吹灯,忽又想起白天的事儿。元苦在他肩头溜来溜去的目光,想起来就不舒服。戚灵枢眉心越锁越紧,披起衣裳,拿起佩剑,吹了灯出门。一路行到元苦的无咎小筑前面,戚灵枢悄无声息潜到窗下,透过冰裂梅花窗棂,看向里头。
帐幔高高挂起,元苦正坐在镜匣前面照镜子,一下看看左边的脸,一下又看看右边的脸,最后拆了发髻,散着头发,坐在镜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姿态十分诡异,戚灵枢心里微微发毛。不自觉退后一步,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枝,吱咔一声响。那边元苦蓦然扭过头,凶狠地望过来。
元苦疾步冲过来,脚步声咚咚如同擂鼓。只见一个狰狞的黑影罩在窗纱上,轩窗蓦地被推起来,元苦伸出头四下里望。外面空空如也,茂密的灌木丛阴森森的绿,重重叠叠堆在一起,像一簇簇幽幽的鬼火。
“事情便是如此,我怀疑师叔有问题。”戚灵枢盘腿坐在火塘前,对着扶岚和戚隐说道,“往后三日,我夜夜在对面的紫极藏书阁监视师叔的小筑,发现夜夜都有弟子进去,鬼鬼祟祟,十分可疑。自从元籍师叔死后,无方销毁了所有妖心,但我仍旧担心,有人监守自盗,觊觎妖魔的力量。”
“你怀疑他剖取妖心,给自己换上?”黑猫问。
“不一定是换心,也可能是食用、炼丹、修炼禁术……”戚灵枢沉声道,“才让他如此怪异。”
“你现在到南疆来,不怕他出什么事儿么?”黑猫问。
戚灵枢无奈,“别无他法,只有我知道扶岚师弟真实身份,出使南疆,非我不可。我已拜托昭冉密切关注无咎小筑,若有异状,他会以琉璃镜告知。”
戚隐挠了挠头,问道:“你说那老头子姿态诡异,能不能说得再仔细一点儿,怎么个诡异法儿?”
戚灵枢想了想,道:“不似男子,酷似妇人。”
“那些进他房门的弟子,是不是都是男的?”戚隐又问。
戚灵枢点头,“不错。”
“他摸你肩膀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戚隐在扶岚肩膀上捏了捏。
“不错。”
“……”戚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直说。”戚灵枢道。
“小师叔,你在山上待得太久了,太单纯了。”戚隐扶着额道,“钟鼓山白明均你知道吧,狗贼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破事儿?他收自己的大弟子当义女,师徒变成父女,其实是为了更方便亲近。”
“亲近……?”戚灵枢眸子里慢慢露出惊讶。
“没错,大胆想歪,就是那个意思。你师叔……”戚隐斟酌着道,“我估计他是把你那些师侄什么的认作干儿子了,你懂我在说什么吧?老人家嘛,好不容易当上个掌门,大概是想在进棺材之前抓紧机会,快活几把。”
戚灵枢愕然当场,半晌说不出话儿来。
这事儿对他打击得挺大,戚隐有点心疼他,前任掌门是个忘八端,新掌门又是个断袖,还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简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戚隐安慰了几句,换了个话题,“狗贼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寄信来说什么?我前几天一直在巴山,啥事儿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