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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算是彻底插手凡尘事儿了,戚隐这时才明白昔日在神墓,白鹿口中“插手了凡间的破事儿”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巫郁离的变法究竟是何。
“奴隶的大神巫”,巫郁离成为南疆的传奇。他仍然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殿宇一豆琥珀黄的灯火,映照他静穆思索的容颜。既然已经公然违背伏羲禁令,白鹿索性不再返回月轮天,日日下榻白鹿神殿。可他却比往日更加无聊,成日吃饱了没事儿往巫郁离的殿宇跑,那厮兀自批阅简牍,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神巫,陪我玩儿!”白鹿道。
巫郁离凝眉静思,嘉陵江上游水涝,淹了好几个部落,他这几日都在为这事儿发愁。
“大神巫,陪我玩儿!”白鹿提高了声音。
玄鸟氏奴隶暴乱,杀死氏族首领。巫郁离头疼不已,尽管他素来体谅奴隶,但国有国法,他必须将这些奴隶处以绞刑。
“臭小子,你到底有没有听小爷说话!“白鹿怒了。
“神,”巫郁离放下手中的简牍,微笑着道,“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白鹿眼睛一亮,来劲儿了,“好啊好啊,什么游戏?”
“很简单,”巫郁离竖起食指封在唇间,“‘一二三木头人,谁先说话谁就输’。”
白鹿气得呕血,“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小爷早把你揍成猪头!”说罢拂袖而去。
巫郁离终于能安安静静做事儿了,戚隐看他模样仿佛很是松了口气儿似的。然而没过多久,又有小巫祝蹬蹬蹬跑进来,惊慌喊道:“阿离大人,不好了!神在市集同两只狼妖打起来了!”
神同他的子民斗殴,这种混账事儿也只有白鹿干得出来。巫郁离亲自把他拎回来,这厮脸上血色未消,愤然道:“你拦着我作甚,爷不把他们的屎尿屁打出来,爷把名儿倒着写!”
“神,他们是您的子民。”巫郁离苦笑着道。
“儿子还能提着草鞋撵呢,怎么我就不能打他们?”白鹿怒气冲冲。
巫郁离苦口婆心地劝,白鹿倒先烦了,应付了两嘴,转身就没了踪影。巫郁离看他还在气头上,也不再说什么,偏头问那小巫祝,“神为何斗殴?”
“因为……”小巫祝结结巴巴,说不出明白话儿来。
巫郁离温声道:“不必怕,从实说来。”
小巫祝嗫喏了一下,道:“因为他们胡乱编造您的谣言,说您以色侍神,才有如今的地位。”
巫郁离愣了半晌,侧过眼,正见黄铜镜里映着自己的脸儿。他想起白鹿出门前说他漂亮,从前是奴隶,日日囚首垢面,不曾修饰形容,入得神殿,醉心神巫功课,政事驳杂,形貌务求端庄洁净。他不明白,原来这般,就算作“漂亮”么?巫郁离颇有些惊讶,问道:“我好看么?”
小巫祝的脸上一下堆起红潮,偷眼望了下眼前的大神巫,深深虾下腰去,大声道:“阿离大人是小人见过最好看的大神巫!”说完满脸通红,也不管巫郁离反应,掩着面蹬蹬蹬跑出去了。
那天晚上,巫郁离头一次放下手头堆积如山的简牍,去找白鹿,邀他外出游玩。
“明日蜡祭,阿离同神一起去看驱傩舞?”
“嘁,”白鹿不屑一顾,“小爷都看了几千年了,无聊。”
“嗯……”巫郁离低头思索,“那去九垓永夜天看沉星落月?”
白鹿斜睨他,“明儿怎么有空,不用批文了?”
巫郁离淡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案牍是批不完的,阿离想同神出去走走。”
白鹿却还要拿乔,“其实最近小爷忙得很,你也知道,我们当神仙的,有很多事儿要做。”他背着手,一副大老爷的模样,“不过呢,这次小爷就抽空陪你一回。”
这厮成日游手好闲,不是街头斗殴就是蒙头大睡,能有什么正事儿?巫郁离并不拆穿,十分上道地颔首作揖,“多谢大神恩典。”
白鹿大摇大摆跨出门槛,走出几步又倒退着回来,指着巫郁离道,“不许失约!”
“许神之诺,怎敢有违?”巫郁离笑意融融。
白鹿满意地走了。
从那以后,每日夜晚,白鹿游玩回来,巫郁离便吹着笛坐在神殿门前静静守候。笛声如同飞花,纷纷散进夜色。细碎的蹄声响起了,白鹿踏过苔藓青石,披着满身月光回到神殿。年轻的大神巫抱着骨笛,同他的神一起回家。
好景不长,伏羲得知白鹿降临。黄金大目数次在白鹿神殿开启,伏羲的斥责一次比一次严厉。诸神在云上山间纷纷低语,白鹿倒行逆施震惊诸天。白鹿不愿巫郁离的心血付诸东流,不听诸神百般相劝。终于,九嶷山上伏羲神旨降临天上人间,昭告诸神,讨伐南疆。
戚隐却知道,因果犹如失了缰绳的车马奔袭前行,伏羲要从妖魔人神俱灭的结局中找出一线生机。这一切终将有所牺牲,他选择了白鹿。白鹿形灭,既应照了神隐的命运,也留存了霜雪神心。它将在神墓里渡过三千年的时光,等待未来的戚隐剖胸换心,得到神祇的力量,诛杀巫郁离。
而那时的巫郁离,还是一个悲痛欲绝的大神巫。四方铜鼓隆隆如雷,他在白鹿神殿前怆然叩首,将他的神送往血红色的穹苍。
天火烧遍了南疆的北面穹窿,战争整整持续了三年,这三年间,因为天火的光芒日夜烧灼,南疆失去了黑夜。土地被烧得干旱,赤土从天穆野向南面绵延,一直到达南荒大沼。无数生民失去田地,流离失所。妖魔在前线奋战,天生羸弱的凡人成为妖魔的供养,不断运往前线。靠近天穆野的凡人冒死穿越战场,向人间迁徙。而其余的凡人则几乎消耗殆尽,天殛之战以后,南疆再无凡人。
南疆不堪重负,民怨沸腾,所有的矛头指向了巫郁离,指责他惑乱天听,招致兵戈之祸。巫郁离没有辩解,他沉默地卸下黄金鹿面,脱下神巫羽衣,自请为奴。巫衡叹息着,封印了他一身精纯的灵力,将他流放南荒大沼祝鸠氏。
那里是南疆最为荒芜的所在,山涧离堆着石青色的老松,挨挨挤挤,风吹过,掀腾搅覆,浪潮一般波涛澎湃。
没有谁愿意同他交谈,他是被贬黜的大神巫,是天殛之战的罪魁祸首,百姓的父兄儿孙因他而被遣上前线,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承担怨恨。巫郁离默默无言,任劳任怨。他帮奴隶们治病,也在他们疲惫时揽过拉车的纤绳。他不怨怼,也不伤悲,他只期盼着战争结束,无论是胜利还是败亡,他攥着滴血莲花,祷念他的神从远方归来。
但巫郁离还是快乐的,他和一个妖奴小孩儿走得很近。巫郁离是帮他治风寒的时候认识他的,大约五六岁的模样,个子长得磋磨,只堪堪够到巫郁离的膝盖。巫郁离记得他叫兰儿,是朵小兰花,没有父母,野孩子一样长大。自从巫郁离帮他治好了病,他就闷不吭声跟在巫郁离后面。巫郁离在草棚子里就寝,他就蹲在门口守门。巫郁离去采草药,他远远藏在后头。
巫郁离终于忍不住,问他在做什么?
小小的男孩儿抿了抿嘴,道:“保护你。”
“保护我?”巫郁离失笑。
“嗯。”小孩儿一本正经地说,“你是凡人,很弱。”
巫郁离不擅长应付小孩儿,只好让他跟着。他们翻山越岭,四处寻三七、石菖蒲和别的什么用来止血的药材。山石陡峻,小孩儿一脚踩空,刚要惊呼,领子被谁拎住。默默仰起头,看见巫郁离弯弯的眉眼。
“你被很弱的凡人救了哦。”
小孩儿:“……”
他还是锲而不舍地“保护”巫郁离,像一个安静的影子。他认认真真地报恩,要答谢巫郁离治好他的风寒。虽然他总是被山妖追赶,被伸出来的松树枝挂住衣领,被大蛛网黏住手脚,最后依靠巫郁离把他救出来。
“我会变强的。”小孩儿严肃地告诉巫郁离。
巫郁离忍着笑,拍拍他的头顶:“好,我知道了。”
“还会长高。”小孩道。
“好好好,”巫郁离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等你变强,也等你长高。”
戚隐端详这孩子的容貌,白嫩的小脸盘子,黑而大的瞳仁,干干净净,看着就让人喜欢。他摸着下巴道:“老白,你觉不觉得这娃娃长得很像我哥?”
“的确,一副傻相。”白鹿耸耸肩,“想必我的大神巫就是依照这个小娃娃为底本,造出了扶岚。”
他们渐渐熟悉,巫郁离教他金错书,教他一些简单的符咒,还削了一根小竹笛,教他那首唱给白鹿的谣曲。他们一起去采草药,翻过长满老松树的山皋,趟过鸣溅溅的小溪流,小孩儿像一只笨拙的小鸭子,跟在巫郁离屁股后面走。这娃娃不怎么爱说话,走不动也不吭声,硬撑着跟在后头。一趟路下来,巫郁离后知后觉地发现,娃娃的脚底磨出了水泡。
后来有一天晚上,巫郁离睡不着,起来吹笛,才发现小孩儿蹲在棚子门口,弓着脊背,两手搭在脚背,小虾米似的,睡得迷迷糊糊,脑袋一点一点。不知道被凉风吹了多久,一头黑发吹成了狗窝。
这个小不点儿,总是喜欢闷不吭声地守着。巫郁离又想笑又心疼,把他抱进草棚。他醒了,不再睡,巫郁离就给他讲月牙谷,讲白鹿大神,讲月轮天上的扶岚花。
“它是神的象征,只长在神的领地。它不会死,也不会枯。”巫郁离用树枝,在地上摹出一朵扶岚花的轮廓,“它只害怕风,风一吹,它就会变成雪,哗啦啦,飞走了。”
草棚子里一豆孤灯,盈盈的光拥着两个人凑在一块儿的脸庞。小孩儿问:“我可以去看么?”
巫郁离笑道:“等白鹿大神回来,我求他带你去。”
“可我只是凡妖。”
“白鹿大神喜欢漂亮的小孩子,”巫郁离说,“兰儿这么好看,白鹿大神一定喜欢你。”
“你好看,所以白鹿大神才喜欢你么?”小孩儿似懂非懂地问。
巫郁离撑着脸温软地笑,没有回答。
小孩儿望了巫郁离半晌,巫郁离疑惑地歪头看他。他凑到巫郁离耳边,像在悄悄说一个星星一样小的秘密,一个属于小孩家的心事。
“我也喜欢阿离大人,”他说,“我最喜欢阿离大人了。”
小孩儿细细软软的声音响在耳畔,巫郁离一下愣了。寂静的夜晚,奴隶们在各自的地洞和草棚里安睡,远天亮着血色滔滔的红光,不时有金红色的焰火炸响在天的尽头。巫郁离的唇角依然带着微笑,一如既往,温和娴静,只是有泪纷纷如雨,滴在手背。
他安静地落着泪。
原来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这个孩子给了他最后的慰藉。
然而赤土万里,疠疫在死尸的身上复苏,这个孩子没能熬过第二次疠疫。染上疠疫的奴隶们抱着孩子冲进巫郁离的草棚,巫郁离拥住他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能救他的只有飞廉神蛊,可神蛊掌握在部落贵胄的手中。那是他离开月牙谷以来,第一次向不是神祇的凡灵下跪。
戚隐和白鹿看着他被烈日炙烤得苍白龟裂的嘴唇,小孩儿在他的怀里奄奄一息。奴隶们在他的身后哀哭,兔死狐悲,他们看见他们自己的命运。
祝鸠氏的首领终于从金帐走出,巫郁离伏在地上伸了伸手指,模糊的视野里映出首领考究的皮靴。
“救救他……”
“一个无用的花妖崽子,同你又有什么干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头顶,“阿离大人,您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呐。”
巫郁离抬起眼,看见那只曾在大祭中叫骂他的狼妖。他张了张口,沙哑的嗓子说不出话。
“老子早就告诉过你,是什么命,就合该是什么命。当了大神巫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要窝在老子的奴隶堆里,跪在老子的金帐前,求老子赏给你们一条贱命!”狼首呵呵冷笑,“没记错的话,飞廉神蛊还是你巫郁离亲手炼出来的吧。可惜……”狼首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躺着许多浊黄的丸子,“这小玩意儿何其珍贵,就连我也只有这么一盒。”
巫郁离仰头看他,“有何条件,但说无妨,吾必定万死以赴。”
“我不要你的命,”狼首眯着眼,凑近他的脸庞,腥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老子活了三百来年,南海鲛人,九垓魔女,九尾妖狐,就连人间的王女,老子也玩过几个。可是……”狼妖的指爪扣上巫郁离白洁的下巴,“老子独独没有尝过我们巴山神殿大神巫的滋味,不知……当是何等的甘美?”
四面狼妖环伺,森森绿光在血色黄昏中闪烁。
狼妖舔了舔嘴唇,道:“老子要你进老子的金帐,睡上一宿。”
如有雷亟全身,戚隐和白鹿都愣在当场。
“戚隐……”白鹿脸色苍白,问,“他什么意思?”
“我……”戚隐不知怎么说,“老白,你冷静,你冷静。”
奴隶们一片沉默,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一宿而已,就当被疯狗咬了。”
“是啊,阿离大人,我们这都是活生生的命啊!”
“兰儿才五岁啊,您不救他了吗?”
更多奴隶一言不发,用悲哀的眼神,注视巫郁离匍匐的背影。
戚隐和白鹿眼睁睁地看着巫郁离缓缓站起来,对狼妖道:“你发誓。“
“我向白鹿大神起誓,若有违,剥我妖骨,焚我血肉,不得好死!”
巫郁离把小孩儿放在篱笆边,一棵枇杷树下,以前他们采药累了,常常靠在枇杷树下休息。有时候一颗枇杷砸到头顶,他们分着吃,一起被酸得龇牙咧嘴。很久以前,他还是小月牙的时候,他记得白鹿最爱吃酸果,十万大山的一棵枇杷树下,“大神姜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的刻记,大概至今还在吧。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没有回头,走进了金帐。
“小月牙!”白鹿嘶声大吼,泪如泉涌。
戚隐死死抱住他,捂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老白,别看了,别听了!不要再看了!”他四处寻那个人首蛇身的影子,“伏羲,你出来,我们不看了!我们不看了!”
“这样么?”伏羲金色的身影出现在身边。
“不,”白鹿颤抖着身体,用尽全力平复自己,“我要继续。”
“白鹿!”戚隐长眉紧蹙,“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意义了,算了吧。
“我说,”白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要继续!”
黄金大目再次开启,光影犹如湍急的潮流,飞速回溯。天尽头炭火一般燃烧,迢递的红焰比往日更加瑰丽。大地比往日还要滚烫,草木不生,赤着脚的奴隶唉声叹气,脚底板被灼烧得长出燎泡。所有妖魔心头都萦绕着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戚隐眺望远天,那泼血一般的艳红仿佛可以烧灼眼睛。白鹿低声喃喃:“这是那天……”
“哪天?”戚隐眸子一缩,“该不会是你献祭血肉的那天吧?”
白鹿回过身,去找巫郁离。山坳子里的土路兜兜转转,草坯、树棍搭成的草棚子歪歪扭扭挨挤在一起。他们看见巫郁离站在一个草棚子前,询问兰儿的状况。奴隶们都支支吾吾,目光躲闪。巫郁离锁起眉心,问:“可是病状有什么不妥?让我看看。”他一矮身,就要挑帘子进去。
几个奴隶拦住他,期期艾艾地道:“阿离大人……您还是请回吧……”
“怎么了?”巫郁离不解。
“唉……”奴隶们咬咬牙,狠下心道,“您是不洁的大神巫,会被诅咒的。我们身子骨硬朗,也就罢了,您就不要……接触兰儿了吧……”
巫郁离怔然良久,呐呐道:“抱歉,我忘了。”
奴隶们搓搓手,局促地微笑,目送他转过身,幽魂似的荡回自己的草棚。
“你怎么这么说话,阿离大人会难过的。”
“我有什么办法?”奴隶粗声喃喃,“我有什么办法?”
草棚子忽然一震,大家吓了一跳,有女妖惨叫着跑出来,大声喊:“救命!阿离大人救命!”
巫郁离扭过头,便见兰儿的草棚四分五裂,从里面飞出一只艳丽的飞蛾。这是没有经过驯养的飞廉神蛊,它们在兰儿的体内孵化,最终破茧而出。奴隶们惨叫着逃跑,飞蛾咬死几只奴隶,扑着荧光闪闪的翅子咬向巫郁离。巫郁离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一道刀光划过山坳上空,那妖蛾被斩成碎片。
狼首走过来,伸手接住飞回的刀,朗声大笑,“抱歉啊,阿离大人。神蛊里不小心混了个没被驯养的小玩意儿,怎么,你那便宜儿子好像没了。”
巫郁离拖着脚步走过去,步向废墟里那个残破的孩子。孩子翕动着嘴唇,好像竭力想要说些什么。巫郁离怔怔地俯下耳,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阿离大人……不要难过……我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兰儿轻声道,“我会变成白鹿大神的扶岚花,以后你想我了,抬头看月亮……就能看见我啦……”
他泪雨纷纷,无休无止的哀恸裹住心房。他医术卓绝,却终究不知道要如何救回一个心脏都被妖蛾吃空的孩子。等等,他记起白鹿赠予他的滴血莲花,他惶然去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远天之外响起一声清啼。
所有妖魔都望见,红云翻涌的天尽头升起一轮明月。紧接着赤红的穹窿一寸寸变得黯淡,天穹像铺上了一层黑纱,滂沱大雨蓦然而至,满世界到处一片淋漓。冰冷的雨,浸泡了滚烫的赤土,大旱的南疆。天尽头响起沉雷一般的铜鼓,哀悼逝去的大神。狼首和奴隶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站在原地。
巫郁离抱起小孩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走向北面。
九头鸟飞掠上空,嘶声大喊:“白鹿大神崩逝了!”它哭喊着,向所有南疆生民通报神祇的陨落。天穆野的战场,黑甲的妖魔用刀剑击打铜铁盾牌,大雨淅淅沥沥,在他们的铠甲上溅起黑光。
巫郁离跪倒在地,伸出手,冰凉的雨滴进手心。那是白鹿的血肉,统统化作了雨,回到十万大山,回到嘉陵江,回到他的故土南疆。小孩儿的身体被雨浇得湿透,在他怀里一寸寸,无可救药地冷了下去,最后化回一朵伶伶仃仃的小兰花。他被冷雨浸透,冷成一座雕塑。
他的神死了,他的孩子死了,就连他自己,也成为不贞不洁的大神巫。
狼首和奴隶们望着他茕茕跪在雨中的背影,没有谁敢上前惊扰,他的周身仿佛有一种风雪一般的哀冷和暴虐,在雨中无声扩散。
瓢泼大雨中,男人沙哑的声音寂寂响起。
“你们知道吗?我幼时,白鹿大神带我登上月轮天。那上面有一种花,名唤扶岚,同根而生,不死不枯。”
他缓缓回过脸,所有妖怪吃了一惊,他的双眼淌下两行血泪,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妖艳,又狰狞。
原来他双目俱盲不是因为神巫诅咒,而是因为他强行突破灵力封印。
“然而,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毕竟是神花,逝去还生,生死往复,无有尽头。可惜,尔等肉体凡胎,不似这般。”巫郁离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巫郁离,你疯了不成?”狼首粗声呵斥。
“疯了?不……”巫郁离温柔浅笑,“我只是想让你们听一听,风来的声音。”
风刃呼啸而至,织出漩涡般的血潮,所有妖奴四分五裂,化为肉泥。只有狼首躲过致命的杀招,向巫郁离掷出长刀。长刀旋转着飞向巫郁离,刀尖划过雪亮的光弧,却在离他只有三寸远的地方被一截截斩断。狼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恐怖,只要有风,这个男人就能杀人。
所有长刀碎片分列成阵,悬停空中,而后利箭一般冲向狼首。先是双手,然后是双脚,狼首倒在地上,脸庞糊在泥中。一只脚踏在他的身上,巫郁离踩着他的身体,经过他,步入茫茫风雨。狼首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被伤到心脏,他就还能活。他吃力地翻起身,用断肘支撑自己立起来。锐利的啸声忽然破风而来,一柄迟来的风刃斩破雨帘,洞穿他的心脏。
他圆睁着双眼,死了。
原来这才是一切的始终,戚隐震惊不已,他还记得在巴山月镜看到的那幅人皮卷轴,巫郁离被描绘成欺世盗名、倒行逆施的鬼怪。这个饱受苦难的大神巫,献出了自己的一切,换来史传上的千古骂名。
巫郁离屠杀祝鸠氏,罪恶滔天,神殿决定处死巫郁离。然而有神巫提醒,他身上的飞廉母蛊牵系无数生民,也包括染过疠疫的巫众。事实上,神殿里有一半的神巫植入了飞廉神蛊。于是神殿做下决断,将他制成黄金罪徒,封入黄金人俑,陪葬大神。
戚隐终于看到了这一幕,被画在人皮卷轴上的最后一幅画。巫郁离散着长发,戴着镣铐,艰难地向他的棺椁行进。夹道奴隶、首领叱责他挑起大战,害死大神。他们向他扔鸡蛋、扔烂菜,巫郁离在一片凄风苦雨中前行,拾级而上,摸到他的黄金棺。
他将在这里沉睡三千年,直到斗转星移,诸神老去。
白鹿悲伤地凝望他憔悴的侧脸,盲了的双眼。
“神,你看,这就是你我共同守护的子民啊……”巫郁离低声道,“您用您的血肉浇灌赤土,换取南疆千年灵气充沛,妖魔繁盛。他们领受您的霈泽,却抛弃信仰,亵渎神圣,党同伐异,自相残杀。他们背弃我,背弃您,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他好似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对谁说话。戚隐感觉哪里不对劲,不自觉按上白鹿的肩膀。
巫郁离蓦然抬头,注视白鹿,空洞的双眼流淌下两行血泪。
“连您也要背弃我。”
戚隐心下一抖,这里明明是黄金大目追溯的过往,老怪怎么会忽然出现?只见周围所有妖魔和神巫都抬起了头,同样深凹下去的漆黑眼塘,空荡荡的双目流下血泪,一个个面色苍白,犹如白纸糊成的人偶。他们对着戚隐和白鹿,动作一致地张开嘴,说出同一句话。
“小隐,我看见你了。”
“小隐,我看见你了。”
“小隐,”低沉沙哑的嗓音贴在耳畔,“我看见你了。”
戚隐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转过脸,正见巫郁离与他脸对脸,眼对眼。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唯有千年的空寂。恶鬼一般的神巫一字一句,告诉戚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