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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自己再次做出动不动摸刀的怪异行为,李白左手拎裙子,右手拿手电,这样就能把两只手都占住了。他渐渐发觉,一路这些小摊小贩上,自带手电的不在少数,他们弯着腰拿着自己的小光点细细地照,而其中大多也都拎着东西,是从这铺了满地的杂物中搜罗出的成果,同时砍价也砍得熟门熟路。
反倒是那些不带手电的只会四处闲逛,两手一直空空,很明显就是凑热闹的,说不定还都是头一次来。
这么一说,手电还是种身份的象征?证明来人懂行,不能随便坑。
李白侧目看看杨剪,心说你以前闲逛还真看出了不少门道。
然而杨剪对此地的熟悉程度比他预想的还要深。当时李白拎着一袋刚买的缀满羽毛和亮片的头饰,路过一个卖老画片跟连环画的摊子,他觉得新鲜,忍不住蹲下来看。随便翻上一本题目就是《狼狈大艳》,再来一本,又是《潘金莲巧遇牛魔王》。
他不敢再这么紧盯着看了,放下书本跳起来就走,生怕杨剪觉得自己对此类读物有什么奇怪的兴趣。然而四处一张望,李白才发觉杨剪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放在自己这儿,那人已经走到隔壁的小饰品摊子了,正在耐着性子看些什么。李白跑过去瞧,只见一副耳坠,各缀一颗比鹌鹑蛋还大一圈的红色石珠,摊开在杨剪缺乏血色的手中,光泽浓郁得过了头,不像是宝石,反倒像玻璃。下方用玫瑰金丝勾出了一轮新月,月下还缀了密而长的金红流苏,若是戴上,应该能垂到肩膀。
李白领悟——这也许就是杨剪先前所说的加勒比风情。而这对粗糙却华丽的耳坠,应该是要给女主角戴的。他回过神来,听见摊主正在强调此乃上了好些年头的正统鸽血红,一对儿五十绝不讲价。杨剪却不应声,忽然拆下一只,搁在李白耳垂上比了比。
“你觉得这像什么人戴的?”他问。
“……加勒比公主?”李白捋了捋耳侧碎发,垂着眼睫,不敢与他对视。
“或者……海盗的老婆?”他可真是犹豫极了。
“像印度新娘。”杨剪把耳坠又挂回了原位,一眼也没再多看,好像已确认这并不适合他的戏剧。不远处的男装摊有人在招呼,叫着“小王”,他就直接过去了。
李白看看他,又看看耳坠,一时没挪地方,脸色在白炽灯泡下悄悄晕出红晕。
“你这就是玻璃染色做的吧?”他吸了吸鼻子,又摆出平时那副爱死不活的表情,低声问。
“嘿,看您这说的,”摊主不乐意了,“我这就是桩亏本买卖,您信咱就聊,明明白白和和气气地把生意做了,不信您就撤呗。”
李白又往那男装摊瞧了一眼,只敢轻瞟,整个人左顾右盼的,话也说得挺急:“随你便吧反正我要了!”
摊主瞧着他递出的那张五十块,挑挑眉头,片刻诧异过后就是喜笑颜开,“得嘞!”他捏住绿钞一角。
李白却又把钞票抽了回来,“给我包一下。”
亲眼见着摊主拿出一个褐色纸盒,把那两条宝贝坠子好好地按进海绵,李白才松开自己的五十块钱,把盒子收进挎包里。他吸了口气就往杨剪那儿跑,发觉那人也在看着自己,蹲得低低的,手腕也低低垂到膝下,指尖上挂了几顶刚挑的帽子。接着杨剪就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老板好像说了什么,杨剪点着头笑。
“我把那个买了。”李白跑近了说。
“耳朵挂得住吗?”杨剪又拎出一顶草帽。
“你说女主角?”
“我说你。”
李白愣了一下,要说他买这对耳坠本就想要大公无私资助剧组,那无疑是违心的。但杨剪也完全没有把它们拿给别人的意思,连表面客气都不用吗?他也不用装无私……杨剪知道他喜欢,想的也就是让他戴!只可惜他不是印度人……李白一瞬间想了很多,默默咬紧嘴唇,心知自己又开始异想天开了,问题不在印度上,只是他这辈子都跟新娘没什么关系——他希望杨剪也是。
目光匆匆扫过堆在摊位一角的t恤衫、牛仔裤,落回杨剪手边,他蹲下,一块挑起了帽子。
刚碰了个帽檐就听见有人咕哝:“只看不买,天打雷劈——”
李白举高手电筒,这才注意到老板旁边还坐着一人,方脸,圆寸,胡子拉碴壮得像座大山,墩坐在小马扎上,倒是短裤跟海魂衫箍在身上显得有点俏皮,看那藏在一脸横肉中直愣愣的表情,也有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气。
那人被电筒照晃了眼,突然踢起腿,指着李白叫道:“你,去给我倒洗脚水!”
老板拿烟斗嘴儿捅了捅他的肚子,咂咂嘴巴,蹙起的眉头也蓄了些无奈,“是我儿子,拉过来帮我看摊儿的,”他跟李白解释,“脑子有点毛病,不敢放他一个人待着。”
大块头对此介绍似乎极不满意,火腿肠似的手指又对上杨剪脑门,“这人脑子才有毛病!这人姐姐是个小偷!”
杨剪站了起来,把帽子交给老板,点了支烟抽。
老板更发愁了,拧着儿子的大腿看着李白道,“我知道你是小王他弟弟吧,头一回见小王就是跟你们姐姐一块,不怪人姑娘年轻漂亮,怪我这儿子一眼就看上了,结果人家不搭理,他这心里过不去就喜欢瞎嚷嚷,弄得我这老头子也没辙,也就是小王人品好气量大,你也别跟他见怪。”
李白也站直身子,盯住手舞足蹈不断嘀咕的那位,若有所思。
小偷?杨遇秋那种长相去做这个也太扎眼了吧……他自己穷困潦倒的时候倒是考虑过,但也临门一怂,未曾付诸实践。
至于脑子有病……凭什么这么说杨剪?
李白差点跟那大块头声明:你说错人了,我在这儿呢!
杨剪却忽然开了口:“他是现在世界上唯一懂鸟语的人。”
“鸟语?”李白觉得更莫名其妙了。
“哪有,也就你陪他叨叨……”老板摇着头说。
“哎,彼得大帝,”杨剪眯起个笑,夹烟撑膝,耐心十足地对那大块头说,“你是不是听得懂鸟说话?”
大块头安静下来,缓缓眨巴了两下眼睛,看样子很喜欢这个称呼,就像终于被叫对了真名似的,他乐滋滋地摆动双手:“对,对!你是聪明人,你是天才,是我的朋友!”
李白疑惑道:“那些鸟成天在说什么啊?”
彼得大帝瞥了他一眼,又瞅瞅杨剪,这才慢悠悠解释,神情颇为骄矜:“喜鹊在叫操你妈,渡渡鸟在叫救救我,鹅叫喜,鸡叫悲,水鸭叫饱鹌鹑叫饿,除了极个别不会叫的,我啊,全都懂。”
老板已经露出十分难堪的神情。
李白的眼睛却突然变得雪亮:“真全都懂?那我说一个。”
“你说啊!你说!”彼得大帝猛拍大腿。
“嘟——喂特,嘟——呼!”李白学得惟妙惟肖,“这什么鸟?”
“猫头鹰!”彼得大帝不曾犹豫。
“那它在说什么?”李白突然有点发怵,往杨剪身上靠了靠,又问。
“它在道别,说它要走了,”彼得大帝摇着头晃着脑,沉醉说道,“不对,不对,你们都是虚伪的坏人——”
“走了?”
彼得大帝唉声长叹:“天机不可泄露……”
老板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已经尴尬到生出了悲凉,那几顶帽子以及几条古董似的西式皮带,他差点不肯收钱。但杨剪不但坚持给了钱,还丢了烟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您了,”一场好戏之后,杨剪轻声说,“回见。”
那天返程的路上,李白一直释怀不下。他问了杨剪不少关于“彼得大帝”的事,好像真心实意地盼着能从那位奇人口中听到些许可供参考的实话,从而弄懂自家猫头鹰的心态。但小灰是放不走的,它开了笼也不飞,落在别处也总会回来,更不可能会说“我要走了”。所以彼得大帝只会说胡话吗?对自己的胡话,彼得大帝好像深信不疑。
杨剪却和他说,精神病人也会说真话,只不过用的是我们理解不了的语言逻辑,好比看到黑他说白,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就该这么描述,你仍然不能否认他的诚实。
李白又问,我有点怕,如果哪天我也能听懂鸟语,也变成那种人,是不是就没有人类会认真听我说话了?
杨剪回答,是。
李白伏在他身后,抓紧他的肩膀,不出声了。呼吸把棉布润透,很热。夜风冷冷地吹,这天气终于有了秋意,凌晨三点的三环路上一个车影也没有,他们的雅马哈挂着大包小包,花红柳绿的,还有铃铛夹在某个袋子里,一路脆响,好像举家巡演的吉卜赛人。杨剪的耳朵渐渐冷下来,忽然觉得非常寂寞。寂寞是可以看见的实体,一种黑色的东西,像油,像雨。他的眼睛被风吹得发干。他没有送李白回家,也没有就近找店住,而是把人带回了学校。
宿管已经对大四学生实行放任自流政策了,更何况他带进楼来的还是个脸熟的男孩,杨剪顺利把李白领回了寝室,也没跟凑着台灯熬夜看文献的对床解释什么,安安分分地挤在同一张下铺上,将这一夜过完。
天刚亮两人就起了,杨剪有早课,李白有早班,两人把论斤买的衣裳都塞进公用洗衣机,塞满了四台,洗漱完又吃了早饭,再拿出来放到阳台上晾。太挤了,横杆都被占满,缤纷衣裙悬在头顶,绕在周身,晨风一起,就像浪一样鼓动。
这应该是男生宿舍楼里最惹眼的一扇窗了,三层楼下的校园渐渐苏醒,七位室友的呼噜声还在背后此起彼伏,但阳台上的呼吸是清澈的,充满阳光的直白,以及洗衣粉味的洁净。晾到最后,李白挂起的一条裙子不幸滑落在地,沾了山茶盆里的土必须重洗,他吐了吐舌头,本是无心,舌尖却被杨剪夹了个a字夹,好比一种惩罚。
其实也就夹了不到一分钟,终于拿下来,李白的舌尖更红了,眼梢也红了,目光都变得茫茫然,好像被拉开了什么开关,勾住杨剪的脖子没办法自己站直,吐词也被仍在瑟缩的舌头弄得很难清晰,只是和杨剪说,我疼,哥你亲亲我。
杨剪觉得无奈,李白无疑是很能吃苦的,但在他面前,某些时候又娇气得不行。滴水的夹子被他握在手心,裙袂拂过脸颊,彩色的,棉麻的,轻而痒的。他搂住李白接一个吻,对那截软软的舌尖,他很温柔。本是闭着眼睛,但他看到寂寞走了,黑色的雨和油渗入地砖的缝,不留一个尾巴。
临走前,李白神神秘秘地告诉杨剪,我想好了你的生日礼物。他的确想好了,统共两样,剩下的钱藏在床底下,他自动将其归为杨剪一百万计划中的一部分。
其中一样很简单,是个摩托头盔,纯磨砂黑色,棱角独具几何美感,是日本进口的,平时买这款的着实不多,老板为了推销亲自拿样品试了砸石头、菜刀砍等性能测试,李白却不是很在乎这些,只觉得它就像科幻电影里主角用的道具。出于私心,他还给自己买了个类似款的白色,不过是国产的,只为讨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觉得这足够自己以后经常蹭那辆大摩托了。
至于第二样——李白打了个舌钉。他本来是自己动的手,但位置没找对,手法也不熟练,怎么钻也扎不透,吓得围观的灯灯鬼哭狼嚎,其他同事也劝他找个专业的店。于是李白含着自己热流汩汩的舌头沿街逛了逛,很快就找到一家提供穿孔服务的文身店,张开嘴巴,吐一口血,表情淡然地接受再次消毒与穿刺。
论疼痛程度,对于李白来说,其实不比耳洞重上几分,他却连一丝眼泪都没冒,楚楚可怜给谁看呢?他不断地想起那只夹子夹在舌尖的感觉,也清楚地看到在自己面前挡着的不是杨剪的手。结束后,舌尖上的小孔被堵上了一根长长的不锈钢钉,两头是圆的,一说话就在里面磨,穿孔师说这是因为过后的几天整条舌头会肿得很厚,短的不够堵。之后付了钱,礼貌地道了谢,走到药店李白就已经说不出话了,通过写纸条的方式买了一大袋漱口水和消炎药,他回到东方美发,在等他回来看戏的众目睽睽之下,宛如凯旋的英雄。
英雄没有出现被疼得受不了,睡不着觉的情况,不过做了几天沉默寡言的神秘手艺人,在他手下的客人总因他的过分安静而感到不安,频频四望。他也几天没有正经吃饭,喝个热点的豆浆都感觉自己像在喝血,几天只能和杨剪用短信交流,杨剪似乎并未发觉不对,抑或是并不关心,这让李白失落的同时又不免侥幸,他觉得礼物都该是惊喜。
过了一周,舌头消肿了,李白换了个小巧的钉子,圆头改成了钝角圆锥,也恢复了语言功能,但那颗漂亮钉头仍然时不时打到上颚,灯灯他们也一致认为,他说话发音变了,听起来怪怪的。
于是李白开始在回到家后对着猫头鹰自言自语,抑或朗读杨剪上次给他带的那本《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书脊上还贴着北大图书馆的字条。那些拗口的英文名让他头疼,但李白勤学苦读,侧耳聆听,并且相信,自己的发音已然变得一点问题也没有。
又过去一周多,杨剪的生日到了。彼时李白的口腔已经完全适应异物的存在,约好的晚上八点半,他拎着一个印花大纸袋、一黑一白两只头盔,戴着一个遮住大半边脸的医用口罩,出现在燕园内,理科一号楼前。
远远地,李白看见杨剪,独自一人,正在一颗橘色老式路灯下插兜站着,那帮朋友现在已经散了,他就在等李白一个人。李白开始快走,接着,开始跑,他在杨剪面前刹住车,老有路过的人,他一下子没敢直接扑上去拥抱,首先递出的是那个纸袋。
“路上遇到了你的同学,认识我,两个女的,”他说,刚开始还有点朗读文章的字正腔圆,“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还临时塞了信封和花儿,是情书吧,可能不好意思当面给你。”
杨剪看着他的口罩,很温柔似的笑了笑,接过纸袋,卷起来封好口子,丢进了路灯边的蘑菇垃圾桶。
“你就这么处理别人送的礼物吗?”李白也看着他乐。
杨剪的目光仍然落在他的蓝口罩上,“不好意思,一直这样。”
“那这个呢?”李白伸直胳膊,甩了甩手里两只头盔,“你猜哪个是给你的?”
杨剪拿过黑色的那个,“好像哪个都塞不进桶里。”
“那就不扔了。”李白抱着自己的白头盔,撞了撞杨剪挂在衬衫外的军牌项链。
“那就不扔了。”杨剪重复道,他听见脆响。
“我还有一个礼物,”李白笑得更甜了,也更狡黠,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绝对猜不到,也丢不掉。”
杨剪确实是没有头绪的神情,显得都有些无辜了,“那就别让我猜啊。”他慢条斯理,低声地说,黑头盔挂上摩托车把,他竟然毫不避讳地单手把李白的腰搂住了。
“嗯。”李白也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头盔随手一丢,踮起脚跟用力地拥抱杨剪。两人身体紧贴,口罩也拉开了,耳带各自挂上一只,挡住了两人的侧脸。至于另一边就用手掌捂着。这何尝不是徒劳,口罩太薄,发软的手掌也捂不住一个秘密,任何人依然可以路过,也依然可以看出他们正在做的事。
(……)
“现在知道了?”一吻过后,李白咬开口罩,贴在杨剪耳边问,“哥,你喜欢吗?”
杨剪不回答,直接把他抱上摩托后座,让他再不需要仰脖子踮脚,(……)。
等他气喘吁吁的,终于被杨剪松开了,却见那人依旧沉默,抹了一把他的嘴角,从地上捞起头盔还给他,又把自己的扣上,随后跨上车座一踩油门,轰地冲上了白杨树之间的窄路。
李白心脏停了一秒,接着把面前的肩背抱紧。
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但他觉得某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今晚,正如以往任意的夜晚,他愿将自己无条件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