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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局部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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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七年过去了,七年零三个月,距离那个令人目眩神恍的,炎热的下午。方昭质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一件事,可是重逢那天,杨剪给他的回答是:“两百万以内。”

    “这么多?”脱口而出。

    杨剪的眼睫垂下来,目光就敛在下面,心平气和地看着他错愕的脸,好像并未因这可能的巨额开销发愁:“他没医保啊。”

    方昭质低下头,盯着那沓病历。他的手指有些发僵,擦过一项项检验数据,在患者姓名那栏画了个圈。

    02

    这位没有医保没有商业保险甚至连本地户口都没有的疑似肝癌患者叫做李白。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然而事实上,对李白这个奇人,方昭质并非毫无印象。这个印象先于这天下午在医院大厅的会面。先于那两沓各抒己见的病历。更先于那个刺眼的下午。方昭质习惯把一个人分割成几个符号,好像符号简单了,这个人也会随之扁平起来,如同被手术刀挑开的人体组织,处处清晰可见。

    弟弟。杨剪。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就足够代表一切了。

    大学时尽管跟杨剪在同一个辩论队里,关系也算得上亲近,但终归课业繁忙,医学院跟物院的宿舍又离了有大半个校园那么远,除去讨论辩题之外,他们私下并没有太多见面机会。方昭质只记得在有限的几次聚会上,大家都是同学,朋友,甚至师生,在中关村吃湘菜,在五道口烤肉,或是在空军指挥学院旁边的羊蝎子店喝酒,只有杨剪身后跟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孩儿。

    小个子,惨白皮肤,一口乱牙,但确实不丑。那几年周迅挺火,偶然的几次对视,那双眼睛让方昭质想起高中时看的苏州河。

    这小孩儿总把这张引人注目的脸朝向没有人的角度,待在桌角,往杨剪旁边挤得很近,像条细细的灰色影子。

    他不和别人说一句话,主动和他打招呼,他还会像被冒犯了似的阴恻恻地盯着人家。

    但他喜欢贴在杨剪旁边耳语,只要杨剪去听,他就笑,嘴唇的开合没完没了。

    他管杨剪叫“哥”。

    杨剪对他这种状态似乎习以为常,不会分太多注意力过去,基本上是放任自流。只是不让他碰酒,菠萝啤都不行。偶尔,在一桌馋狼饿虎竞争比较激烈的时候,会帮他夹肉吃。他也不是每次都来,但不凑巧,在方昭质原本心情非常不错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杨剪身边。

    在人群中,方昭质不是个容易开心的人,让他开心的饭局一般都是庆功宴,而庆功宴当然要吃好的,吃好的杨剪就不会忘记这个弟弟。

    当然aa的时候也是交两份的钱。

    毕业多年以后,方昭质仍然时常忆起这些aa度过的夜晚,甚至总结规律:它们多发于寒冬和盛夏。说实在的,就算每次都是他请所有人的客也不至于肉痛,更不至于记这么久。可他就是记住了,记得不清楚,但忘不了。好像这也变成与杨剪相勾连的符号了。

    他觉得自己无聊,他更搞不懂自己的无聊。

    那时的他同样迷茫,或许也同样无聊,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这个师兄心没定下来,看似八面玲珑,实则奇形怪状,因此不好追,就算追上了,可能也不好拿在手里。

    但到底是怎样,没拿过又怎么会知道呢?

    方昭质不忍就此挫败。

    “杨剪……你太独了!”他在阳台上念叨。

    “你说什么有毒?”室友放下神经学课本,探出头问。

    03

    好吧,什么都没毒。

    可能我有毒。方昭质又想。他怕冷的毛病非常严重,哪怕是初秋,只要淅淅沥沥下一场雨就能让他把衣柜里的所有夏装倒腾到收纳箱里,再把厚的一件件挂出来。而作为医生他对自己的诊断结果只有一个词:娇气。

    先前被不少人这样说过,包括他忙得见不着人影的父母,他爱撒娇的妹妹,还有几个短暂相处过的男人,到最后他自己也接受了,九月份就把轻羽绒翻出来穿上大街也能坦坦荡荡。这天下班之前他特意换了件薄风衣,没那么保暖,但模样比较利索,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期待从杨剪那儿听到任何有关娇气的评价。

    杨剪大概连他穿的是什么都没去注意。

    窗外雨下得很大。猝不及防地坠下来,当杨剪还在路上,方昭质坐在桌前等。就在北大西二门外的畅春园,一家叫做“霸王别鸡”的鸡汤店,点的那道主菜就是本店的招牌。说白了就是王八和老母鸡炖在一起,先喝汤,再涮菜,最后下面条,闻起来很香,喝起来也暖和,不过似乎没法挑起杨剪的胃口,让他多动几下筷子。

    方昭质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明天就能出院了,”方昭质的眼神还落在手机上,“他恢复速度还是不错的。”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杨剪说。

    “又来了,”方昭质笑起来,从短信翻到邮箱,“就是个小手术,他也属于那种比较配合的病患,听话不喊疼交钱及时,身材也适中,没有那么多脂肪碍事,医生都喜欢这样子的。”

    杨剪也笑了,好像在笑他这番遮掩的刻意。

    有多刻意,又在遮掩什么呢?他确实是帮了忙的,没有他在,李白不可能知道有什么便宜药可以开,也不可能住进协和本部的病房。

    “接下来有什么准备?”他的拇指仍在滑动,好比一种机械运动,“我听说你刚回北京。”

    “准备找份工作。”杨剪好像也把手机拿起来了。

    方昭质张了张嘴,竟无法问出下一句话。找什么工作,你要住在哪儿,和他在一起吗,你是为他回来的吗,那可以说说当时为什么要走吗?一声招呼都没打,同学群都在传,未名论坛里也是一样,传你婚礼的事,离谱极了,说你后来跑去北朝鲜帮人研究核武器的也有,说你被硅谷的印度公司挖去打黑工的也有。

    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现在也知道,你去了凉山,这是真的。能多和我说说吗?或者聊聊别的,聊聊以前,我们的母校只有一墙之隔。

    他就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服务员把涮菜都上齐了,转身离开,手机屏幕也彻底滑到了底,方医生方医生方医生,太多人联系他了,可是剩下的那些东西,要么是处理过的,要么是暂时不能处理的。

    “毕业以后也没怎么来了,”终于憋出一句话,还是那种故作开朗的语气,“两年前吧,我记得这儿还是家重庆火锅。”

    “我毕业那年是东北炸串,没这排房子,只有小摊小贩,”杨剪也还是接上他的话头,自然地,放松地,不让他尴尬,“越来越养生了。”

    方昭质抬起头,似乎是今晚第一次,他不躲闪地看向杨剪。因为杨剪终于不再看着他了,的确在按手机,好像在回复别人的消息。

    黑t恤,黑眼圈,头发也很黑,发脚有些凌乱,下唇上的破皮是一点红,整个人氤氲在大锅逸散的水汽中,潮湿的,却也是寒冷的,好像已经没有那块玻璃在遮外面的雨。

    “对了,你注册微信了吗?”方昭质问。

    “没有。”

    “要不注册一个?我用好几个月了,还挺不错的。”

    “q·q·号我都忘了,”对面应该是个难缠的家伙,杨剪的手机还是没有放下,他皱着眉说,“有事电话联系吧。”

    “就没有想加的人。”方昭质撑起半边脸颊。

    “哈哈。”杨剪笑得心不在焉。

    对面那位得有多让人头疼啊?

    杨剪好像暂时没空跟他聊天了。

    “我也没有,那种特别想加的人,”呼了口气,方昭质站起身子盛了碗汤,绷着被烫红的手指,把那盏青瓷小碗放在杨剪面前,他价值不菲的虎头项链在挂在毛衣高领下,悬在汤锅口上晃悠着,蒙了一层不均匀的水雾,“师兄,其实我也没有。”

    04

    如果重来一次,方昭质不认为自己会再次爱上杨剪。不对,爱……这个词用得都太重了,光是想想大脑里的神经仿佛就会蜷缩了。就说是喜欢吧。这喜欢实际上也是场意外。他们做医生的,最讨厌意外的到来。

    不过方昭质也没曾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啊?

    最初认识,杨剪只把他当成错认的学弟,眼看着物院就要到了,一看他的录取通知书,又捂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把他送去直博医学生报到的大棚。方昭质记得那一路交谈不多,但至少自己碰上的是个亲切并且有耐心的学长,后来辩论社招新,先前的队友都毕业了,杨剪拿了一沓报名表正在收人,对他应该是有印象的,问候却仅限于点一点头。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方昭质发现,杨剪总是受伤。颧下、嘴角、手腕和指节那些凸起的骨锋,草草处理过后,伤口枯萎,还带着碘伏的黄。他问怎么了,杨剪只会看他一眼,后来他又开始乱讲一气,说我最近就在学临床护理,你让我练练手,杨剪的反应向来也是说句“谢谢”,之后便置若罔闻。

    例外是从一次意外开始的。

    应该还是大一?大一的尾巴。杨剪也不过大二,还没二十岁,是春寒尚未散尽的四月底,快熄灯的时候。方昭质夜跑完了,忙着回宿舍赶着最后的热水洗澡,迎面瞧见一人,插着裤兜不紧不慢地走在吕志和楼旁边的小路上,身上的背包叮叮咣咣地响。

    碰面时正好有盏路灯,看见那张脸,方昭质就把呼吸屏住了。

    好大一股血腥气。

    “师兄!”他压着嗓子叫,“杨剪!”

    那人都走过去了,这才回头看他。

    浑身脏兮兮的,t恤衫的领子也烂了一块,脸上有血,手臂上有,牛仔裤腿上也有反光,就好像已经被血给洇透了。

    方昭质刚想说些什么,杨剪的包里就有了动静。滴滴滴的,掏出来是个bb机,杨剪对此似乎也不熟悉,研究了几秒才把它按掉,继续走自己的路,却又在文史楼旁边的公用电话亭前停下了脚步。

    把学生卡塞进去,他按了一串号码,对听筒冷冷地说:“我没死,你也不用管我,别再逼我回去吃饭就行了。”

    又静听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烦透了:“别哭了行吗?是我不会说话,我招他惹他,以后尽量避免,这样行了吗?”

    方昭质从没在他身上听过这种语气,哪怕是最激烈的辩论,杨剪说话也总是像在旁观。他能面带微笑把对面说得哑口无言啊。那这是怎么了。哐当挂了听筒,杨剪转回头来,那一秒的神情称得上愕然。

    “还跟着我干什么?”他说。

    方昭质这回得了理:“你该去校医院吧!”

    “再去就要被劝退了,”杨剪又开始往前走了,走得很快,目光和步子都放得很直,“天天在外面打架,导员也得找我谈谈。”

    “你从哪儿过来的?”

    “芙蓉里。”

    “走路?”

    “走路。”

    “那血还没止住!”方昭质几步追到杨剪旁边,“您要是想把血流干我没意见,否则就老老实实听我一回。”

    “我有医疗包……我可以给你止血。这我真的学过,虽然课上还没讲到,但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还有我表哥表姐,全是干这行的。”这句话又不敢大声说了。

    杨剪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考虑了一番,方昭质也低头,数过了十几秒,听他说:“好。”

    方昭质当即开始狂奔,赶在宿管锁门前的最后五分钟,他从自己床下拽出那个内容比其他同学都要丰富许多的大医疗包,在点灯熬蜡学习的室友们的注视下,匆匆跑下楼去。杨剪在他后面走得并不慢,当他拐过宿舍楼后的自行车棚,气喘吁吁地刹住步子,杨剪正好走到一片月光下。

    但月光还是太淡了,席地而坐,靠着马路牙子,方昭质塞给杨剪一只手电筒。

    “哪儿疼照哪儿,”他说,“完后再检查不疼的地方。”

    那些血淋淋的口子、淤肿的皮肉,就这样映在雪白的灯光中。还有小虫子绕着它们飞呢,好像某种纷纷扬扬的碎屑。

    方昭质小心翼翼地清洗,消毒,包扎,也小心保持着沉默,他怕杨剪跑了。好在杨剪从始至终都挺配合,他用镊子,用剪刀,用酒精,杨剪一动不动,手电筒光柱也保持稳定,更不会喊疼。

    只有在方昭质挑起话头,问他刚才电话里是不是女朋友的时候,杨剪的眼梢才跳了跳。

    “胡倩找人揍我的事儿已经传开了?”他好像在笑,手电筒放在腿上,也不管方昭质正在贴敷料,他单手抖出支烟,又单手给自己点上了,“这回不是女朋友,是姐姐。”

    “拿好了。”方昭质小声道,又把手电筒塞回给他,“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老是憋在心里又不好受。”

    “她男朋友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杨剪看向别处,他嘴角的白烟也跟着转过去,轻飘飘绕上一圈,就像穿透他年轻的脖子,飘回到方昭质面前,“在餐桌上打起来了。”

    “一对一?”

    “一对十一吧。”

    “你是小学生吗?”

    “你不懂。”

    方昭质开始怀疑,这人包里装的乱响的那些其实是拼命用的刀子和榔头。之他又屡次想要把话题接上,好再问出些什么,杨剪却不再搭腔。杨剪大概只准备把自己的事说出这么多。裤管很宽松,挽起来包膝盖的时候,杨剪咬上手电筒,两只手都得了空,这才打开背包收拾东西。方昭质注意到,这里面装的不过是个工具箱,搭扣坏掉了,扳手钉锤都洒出来,还有一把小的丁字尺,一串钥匙。

    杨剪干脆把它们倒在地上,摊平了一件件归位,也不用他再偷瞥。

    “你去给人修自行车了?”

    “给我姐修热水器,”杨剪低声道,“我本来没想回去。”

    听起来好像……有点委屈?

    “那个bb机以前没见你用过,”方昭质试探道,“应该是你姐塞你包里的吧,她还是在担心你的。”

    杨剪用力按上搭扣,抽出堵血的纸,塞上新的,按照他刚才教的那样按鼻窦,这就拒绝继续谈话了。方昭质恍然发觉自己有导员上身的嫌疑,于是把嘴也抿了起来,尽管骨头没断,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多处伤口,鼻血还总停不住,两人后来不得不跑去公共厕所开水龙头,折腾下来已经将近夜里一点,杨剪把方昭质送回宿舍楼下。

    现在想回去,就必须爬窗台了。

    “我也住三层,”杨剪眯眼仰望,“经常爬。”

    “我不行。”方昭质侧目瞥他。

    “相信自己。”

    “真的不行,引体向上我只能做三个。”

    “……”

    杨剪没再说什么,教学楼可能锁门不说,也都离得太远,就近找了条长椅,他陪方昭质坐到了天亮。

    两人都被冻得沉默,也都在琢磨,这选择是否太蠢,谁也没睡着。

    清晨六点,太阳还在晨雾里躲着,宿管开门的钥匙声从背后传来了,杨剪立刻站起来,仿佛能抖落一身露水,“走了。”他要回自己屋里洗漱。

    方昭质说:“别吃辣的别吃海鲜,过两天记得找我换药。”

    杨剪回头笑了笑,阳光灿烂:“谢谢。”

    方昭质仍坐在原处,看着他走远,走到楼房旁边那半颗圆日里,竟开始担心两天之后自己的医药包找不到用武之地。

    好吧,他心中默想,我有一张啰嗦的嘴,你有一颗感恩的心。

    05

    感恩的心。把这个四个字送给杨剪似乎并不合适。杨剪只是很会说谢谢罢了,一个人不在乎别人,当然也不会在乎多说几句谢谢。方昭质回看学生时代,有时会想骂他忘恩负义,可是仔细想想,这般不甘与愤怒,源头并非在杨剪,而在他自己。

    在做这场手术之前,他对杨剪又做过什么事情能称得上“恩情”呢?

    喜欢一个人,却不说,那故事往往就仅限于自我感动。

    客观来说他们的交集都不算多,是越往后越少。不知怎的,杨剪不再频繁地受伤了,好像真的跟他那奇怪的家庭做了了断,不再回去吃鸿门宴,而在那些令人如数家珍的好聚会上,方昭质也开始看到那张新面孔。

    后来面孔也不新了,大家叫他“小屁孩”“小白”“杨剪他弟”,他从不搭理。

    杨剪招招手,他就像只小狗似的冲过去了。

    方昭质在二十岁生日当天的家宴上出了柜,亲戚们一片高知分子,也一片哗然。爷爷奶奶血压飙升,父亲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母亲安顿好老人,送走了客人,严肃地跟他彻夜长谈,妹妹也急了,生怕他被赶出家门,一个劲发短信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可事实上方昭质并未受到任何刺激,他早在高中就弄明白了自己的性向,他统共拒绝过三个女同学,从此就和女生保持距离。成年的第二天,他见了个网友,对方身材不错,脸也跟照片差不多英俊,他用那种准医学生的严谨避免传染病,也没有把对方弄出血。

    后来的几次经历也是一样,各取所需,按部就班,哪次的激情也不足以让他头脑发热。

    他喜欢男人,就像他其实讨厌吃生日蛋糕一样自然,只不过现在才把它说出口,要求别人也知道;观察父母在诸多亲朋面前的应对,感觉和实习时观察病人也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在母亲严肃地和他探讨以后的生育和养老问题时,他忽然在想,以后能不能接受男朋友有只小狗和自己一起生活?

    原来已经默认某人是男朋友了吗。

    方昭质自己都觉得太夸张,那时他跟杨剪也有几周没见面了,硬要把人家归为出柜动力,好像一种绑架。

    他也不想为杨剪抛头颅洒热血。

    只不过是,当他把杨剪放在脑海中,当作一个思考的对象,会想到“喜欢”,也会想到“心动”。那是很多个瞬间,比如那辆破烂自行车上挂的几兜子盒饭,是杨剪给辩论队打的;比如拥挤课间的偶遇,杨剪在自行车流间夹着课本,步履匆匆,总和大部队反着方向,也总是在想事情似的不会抬头看他一眼;又比如鼻尖上的露水,以及一点血红。

    杨剪还知道他名字的来由,离骚,杨剪甚至会背全篇,说他有“明洁的品质”。

    都很简单。

    也都不过是无心之举。

    那普通吗?当然不了。只能说杨剪太与众不同,方昭质吃过很多盒饭,每天与无数人迎面相遇,在自己的鼻子上摸到过露水,世人会背离骚的也有千千万,只有杨剪能够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方昭质知道自己太需要不同了。从小的教育,以及未来的职业生涯中,他最讨厌的理应是意外,他的人生也应该一帆风顺,四平八稳。这是太无聊的一件事。到底该怕什么呢?是无聊还是风波,方昭质两个都怕,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只告白过一次,对象是杨剪,却是替一位虚构的女同学。

    是在大三时,杨剪毕业前的初夏,他听说那人身边还没有出现新的女孩儿,好像已经单身很久了,他还以为自己机会来了。

    他把自己十几万块钱的相机借给了杨剪的班长。那天在未名湖边,已经是留念照的最后一个背景点了,方昭质过来拿相机,和班长约了取存储卡的时间,又把杨剪留下,告诉他:“我们班有个姑娘,长得特别白,有点自来卷,个子挺高的不比你矮多少,有印象吗?”

    “没有。”杨剪果然这样说,似乎都未曾费心思多考虑一会儿。

    “她想让我帮忙问问……你最近有没有工夫谈恋爱?”

    杨剪正捡着地上女同学们为画面效果洒落的梨花瓣,闻言起身,挑了挑眉。

    “她——她见过几次面,然后就一直挺喜欢你的。”方昭质盯住湖水,是个阴天,小雨时断时续,湖面也看不出什么波纹,“她害羞不敢和你说,看你马上毕业了,怕以后来不及。”

    说完这话才敢把眼神落回杨剪脸上。

    “可是我在谈恋爱啊,”原先的诧异已经烟消云散,杨剪看着方昭质,真诚得有些可恨,“你和她说不好意思了。”

    “你在谈恋爱!”方昭质惊道。

    杨剪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洁白花瓣攒了一手,他往垃圾箱走去,“快一年了,有问题吗?”

    “我就,有点惊讶,那帮哥们也都不知道吧,”方昭质语塞了,这让他更急于捡回自己的伶牙俐齿,“前两天我还在想,如果你哪天真的爱上一个人,长长久久的那种,肯定是欠她很多钱,上千万上亿了,一辈子也还不清。”

    “这也太惨了。”杨剪笑。

    “什么惨?”方昭质想问清楚,“欠钱,还是爱上一个人?”

    “一样惨。”杨剪这样回答。

    方昭质捏紧伞把,又问:“那这次能长久吗?你和那个人。”

    杨剪站定在石舫旁,垂柳下,细雨绵绵中,身边立着湖岸对面被雨丝划出噪点的博雅塔。他静了一会儿,轻声说:“但愿不。”

    仿佛他所见到的模糊的青与灰与他们面前的湖水并不是一个世界。

    06

    那次失败后方昭质并没有太多的低落情绪。典礼前的最后一两个月,没有毕业生会老老实实闷在校园里,而大三医学生的日子狼狈得像只陀螺,杨剪很快淡出他的生活。至少,只要他不刻意去回想,杨剪当时的模样便不会在他心中刻上更深的印痕。

    有时他幻想那女孩的模样,却又一触便退缩,不忍再继续。倒不是怕把自己衬得凄凉,他争不过女孩儿,合情合理,把自己套在女孩儿的壳子里去试口风,还是输了,这也没什么,总有个先来后到嘛。

    方昭质只是越来越觉得,无论和谁在一起,对“杨剪”这个词来说,都是一种破坏。

    他想自己大抵是不需要恋爱的那种人,更不会为恋爱而痛苦,他希望杨剪也是。

    因此毕业典礼当天方昭质翘课去了邱德拔体育馆,他想好好再看几眼,跟杨剪说句拜拜,再送上自己真诚的祝福——祝你永远不要欠钱,不管是哪一种。他还是被实验课拖住了,迟到了一些,典礼已经结束,领导们都走了人,几万人的方阵被打散,零零碎碎聚在一起,商量着拍照聚餐的事。找杨剪呢?是啊,他在哪儿呢?这对话重复了几遍,最后人却是方昭质自己找到的。

    他觉得杨剪已经走了,也就没再抱什么希望,灰溜溜穿过操场,却在路过农园餐厅时蓦地停住脚步。

    杨剪在一丛圆冬青旁边,两手搭在一人腰后,低着头说话,正在笑。

    而他怀里那位踮脚往上蹭的,竟然,不是任何一个姑娘。

    方昭质贴着墙根绕到另一个角度,又看了好几眼才敢确认。

    真的不是。

    他把杨剪的学士服穿得松松垮垮,帽子挂在手腕上,后摆都快拖到地上了。

    他也在笑。

    是叫“李白”吗?

    是……男的?

    四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杨剪就不怕被看见?抱住他晃,俯身听他耳语,并不像抱着一只小狗。

    天气太热了,好一片晴空万里,大把阳光从柿子树的叶隙间筛过,落上他们的脸,变成金色的灰尘。方昭质那天才承认自己深受打击,让他输的不是性别,不是杨剪的为人,而是他自己。再也没有人会挂着一身乱伤,陪他在宿舍楼外哆哆嗦嗦地坐上一夜了。

    他决定忘掉这件事。

    07

    总体来说,方昭质的遗忘非常成功。弹指而过便是如此,他提前修完课程,也就提前拿到了毕业证,后来执业资格证也拿到了,他主刀的第一场手术,对象是医院晋升势头最旺的副院长,也是他自己的父亲。

    好大一颗瘤子长在肝里,父亲点名要他做,方昭质就做了。

    做得面不改色,一丝不苟,脱了手术服之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冷汗,心中却依然缺乏波澜。他知道自己的人生道路又被加速了一段,按照父亲的旨意,全院的人都盯着,他完成得不错,就算是太子爷,那也是有本事的太子爷了,以后大手术都能上手,不必在像无数个小医生那样苦苦磨练,苦苦地等了。

    这是冷漠吗?切割自己父亲的肝脏,他不想呕吐,也没有纠结,更不会去琢磨未来。

    他想必已经享受了诸多来自冷漠的利好。

    几十场,几百场手术过后,他又切过了不少肝,接到杨剪的电话时,他的平静仍未被打破,听着远离七年的嗓音,想着无非是再多切一个。

    直到他听杨剪介绍,那是我的弟弟。

    直到他趁那位弟弟做ct的时候把杨剪叫回办公室,问他如果结果真的不好,需要化疗,放疗,吃药,做手术,住icu,等等的一切,家属这边最多能够承担多少,杨剪说两百万。

    “我只有两百万。”杨剪似乎没有考虑别的。

    你哪儿来的两百万!方昭质差点站起来质问。

    08

    北京市协和医院,多少将死之人眼中的救命草,住一晚排一年打一针要五万的传言也不是没有,事实尽管没有如此夸张,面对肝里的毛病,准备两百万以防万一也在合理区间之内。

    在方昭质看来,莆田系医院的报告单无疑十分可笑,可是在本院结果出来之前,他也没法给出定论,没法和杨剪说,把你的两百万收好,不用这么急于奉献。

    奉献?

    也是牺牲吧。

    这居然也是能跟杨剪搭边的符号。

    起初的几天方昭质一直在观察,他怕杨剪变了,那场婚礼他没有收到邀请,各路传言在他脑海里勾勒的,却如同亲临其境般详细。他觉得放在自己身上自己一定会死。后来,杨剪消失了,现在重新出现,怎么还是跟李白在一起?

    姐姐的事方昭质也听说了。

    李白难逃干系吧?

    那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杨剪不会真的欠了他钱吧。

    然而几天观察过后,方昭质发觉,杨剪并没有多少改变,没有一蹶不振的痕迹,亦无欠钱的丧气,他还是那样,容易失去耐心,总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却始终默默做着该做的事。那么李白呢?方昭质对他印象不深了,只发现那口乱牙被箍上了铁丝,更多的记忆停留在那双眼睛上面,告诉他,虹膜的背后藏了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的确,李白酗酒并不承认,依赖药物且无可奈何,眼眶说红就红,撸起病号服的袖子,身体上虐待的历史随处可见,新旧都有,不知是来自别人还是自己。杨剪不在,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放空,好像魂已经飘进了天花板的缝隙;当杨剪回来,却把时间花在办公室和门廊里的交谈中,他从门缝里投来的眼神总是专注过了头,让人很不舒服。

    方昭质不愿拿自己去比,就说杨剪交往过的那些对象吧,随随便便拉出来一个,难道不比这位要好?

    可他们确实还在一起。

    以前在操场边他们可以目空一切地拥抱,现在,在医院的花园,杨剪抱着书在角落里读,李白走过去,杨剪也可以匀出一只手去揽他。

    对方昭质来说,不过是目睹的地点从墙棱后变成了高层的办公室,他配了眼镜,很难看不清楚。他的遗忘就此宣告失败。

    09

    然而,失败过后,意外仍然有可能出现,它让你觉得这是柳暗花明。

    方昭质不确定出院之后这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复查那天,李白是一个人来的,杨剪去了外地,去做什么,李白不愿意多说。

    伤口恢复得不错,各项病理结果出来,也都在安全范围之内。最后方昭质告诉李白他不需要再吃药了,李白揉了揉发肿的眼睛,抱上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诊室。

    怎么了?你和我的师兄。方昭质看着虚掩的门沿,那一刻他希望这种状态持续到永远。

    时间的确是宽裕的。杨剪生日那天,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打去一个电话,没人接听,不过几天之后联系就恢复了。国安又有比赛了,他搞到两张票,最好的位子,邀请杨剪去,杨剪答应得痛快。这一切都顺利得过了头,方昭质莫名慌了,比赛中场,他叫了几个社团里的朋友去酒吧等着,心里才稍微踏实一点。

    按理说一块看场踢得稀巴烂的球,看完了再一块去喝两杯酒,放在两个朋友之间,这再普通不过了。然而杨剪并未像大学时那样穿上和他一样的国安的t恤,方昭质也始终坐立难安。

    不够愉快吗?他们聊得很顺,早已经没了最初重逢时的生分。就是太愉快了,当他说话,杨剪就会认真地听,带一点微笑,他在路口的水果摊前停步,想买盒杏子,杨剪会帮他挑选。这一切都让方昭质摸不清楚。

    他总觉得自己正被注视,并非被杨剪的眼睛。

    酒吧叫做cato,小吃做得很不错,音乐有种悦耳的吵闹,适合醉生梦死。那几个同学杨剪全都叫得出名字,可是打过招呼过后他就很少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酒。

    看他喝得太专心了,滴酒不沾的方昭质也破了戒。后来他再开口,无法描述自己组织语言的感受,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劝杨剪去好好治治眼睛,他们聊到上个月,有关为什么会重逢,这也是同学们都在好奇的,方昭质趴在桌面上,听自己说,杨剪准备了一大笔钱,要救自己的弟弟。两百万,两百万呢!可是最后只花了不到八万,弟弟自己交的,不领他的情。

    杨剪也不反驳,就笑。

    同学们对于弟弟的兴趣显然比不过对那两百万,没有人不好奇,也没有人不问,你在山里待那么久,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呀?

    杨剪把酒瓶放下了,精酿啤酒,搁在桌面上,又沉又硬,方昭质也在这时缩了缩肩膀,他意识到自己的嘴快,可是坐起来一瞧,杨剪并没有在看他,也并没有不悦的样子。

    “以前有人告诉我,赚够三百万就可以干成一件事,”杨剪说,“我只赚到了三分之二。”

    “事情办成了吗?”

    “不用办了。”

    同学们都说你这人真行,不显山不露水。

    方昭质却忽然呼吸困难,杨剪被醉酒的光晕包围,独自面对那些问号,就要熔化在这喧闹的秋夜里。一瞬间迷人透了,他也看到了,杨剪可以和所有人笑,可以把自己的挫折袒露,却不会为了谁处心积虑地去说一个谎。这是否也是一种慈悲。而他自己好像连询问三百万块钱到底可以干成什么的勇气都已经失去,他可以趴在杨剪耳边吗?他可以去轻声细语吗?

    他竟然忘了手机还用通讯功能,在备忘录里写下一行字,他把手机塞了过去:

    我想知道你欠了他多少钱。

    他相信杨剪可以看懂。

    后来酒喝够了,竟然又要抽烟,那几个同学大概都是明白人,撺掇着杨剪帮方昭质点,手机已经拿回手中,方昭质满头迷糊,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他不甚熟练地抖出一支烟,把它咬住,杨剪也咬了一根,拢在他背后的手臂好像只是为了固定住他,防止他再一头栽上桌面。一个灼热的点侵占烟尾的洁白,味道如此辛辣,也仅限于辛辣,方昭质拼命憋着咳嗽,在那一刻,他切实地感觉到暧昧,好像心脏第一次跳动。

    却又觉得它跳不了多久了。

    迷上一块木头是可怕的,可你如果迷上一把刀,他下定决心要在你面前装木头,那便只能说是致命。他好像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等着你说喜欢,再等着拒绝你。那就不说好了。保持平衡就好了。可是现在,平衡还在吗?

    悬崖要到了吗?

    又该怎么形容杨剪的清醒呢?除了致命二字。

    方昭质仿佛看到尽头。换气换得不得要领,烟被点燃,马上又要灭,杨剪果然没有等,忽然推开他,从他身上跨出这片沙发,从一条路外的阴影里揪出一条影子。

    杨剪吼人的声音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公用电话亭。

    而他果然也是被注视着的。

    烟很快就灭了,方昭质抓来打火机,把它重新点燃,静静看着那两个影子走远。李白在杨剪手中是块不会抵抗的破布,他也没想抵抗,风吹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缠上那截手臂了。方昭质搓了搓脸,想起那次复查,说完杨剪去外地的事李白就跑去卫生间呕吐了,是药物的副作用。回来之后自己又检查了一遍伤口,问他,你疼吗?而李白放下t恤下摆遮住那道紫红的疤,偏头看着他,确切地说,是打量着他,好像蛹里头爬出来一个人,额发还是湿漉漉的,皮肤会被阳光蛰痛,一双眼睛还覆着薄膜,细致地打量这个世界。

    却没有任何犹疑羞怯。

    他听见李白慢悠悠地说:“我喜欢这种东西。”

    当他在同学们难耐的沉默与窃窃私语之中抽完第四支烟,那两个影子又回来了。不过这回不是一个提溜着一个,而是相互牵着手。

    方昭质起身,把眼镜还了回去。

    杨剪和他说“谢谢”,随后亲吻了李白,顺理成章,好像没有这个吻,李白当即就会死在原地。浸泡在更深更浓的夜色中,吻是无声的,杨剪的目光很深,从他脸上落回怀中。你在说什么?但我听到了。方昭质在那几秒里看到了全北京的浪漫,却也清楚这并不属于自己。

    以后再不能碰酒了,他在自己酗酒的病患面前对自己做出承诺,再也不碰,想都不要想。

    他垂下头,好像哭了,他觉得自己把杏子带回家就已经足够。

    10

    单方面的折磨是悲剧,当这折磨被冠以“相互”二字,好像就成了缠绵。方昭质不想和其中任何一种有任何关系,他仍然赞成杨剪在未名湖畔的悲惨学说。那一夜过去后,他没再主动联系杨剪,杨剪当然就这样从他的世界消失了,好像渗入沙漠的暴雨那般迅速,而方昭质的生活仍在正轨,甚至没有一点偏离,每天无非是开会,加班,做手术,发论文,对父母相亲的劝告充耳不闻,用自己的工资给妹妹买奢侈品,偶尔有时间,交个男朋友,在没时间的时候分手。

    方昭质不会在之后的夜里黯然神伤,更别提悲痛欲绝,他也不想控诉杨剪的残酷,或者说,到现在这个结果,本就在意料之内。旁观太容易发生,而参与太难,他有当今单身人士的通病,面对感情,他理智得品尝不出什么浓烈味道,就算没有杨剪,恐怕也是如此。

    只有在可数的几次,他跟性取向相同的朋友提及青葱岁月,人家会说他有个白月光,还说他这个白月光未免太白,也太冷,所以他才一直很难幸福。

    “滚啊,”他已经学会调侃,“怎么看都是黑的。”

    生活也并非不幸福,只是无聊罢了。

    过到二零一四,世界杯,他没空去关注。

    过到二零一六,盼到了奥运会,重播也是自己煮夜宵自己看的。

    又过到二零一八,初夏,方昭质生日当天,同居人搬出他的公寓,为期一个月的亲密关系也就此结束。来之不易的休息日,方昭质不甘于回医院加班,却又无事可做,只得冒着阵雨上街闲逛。他给自己买了蛋糕,又在宠物店预定了一只小狗,白色的拉布拉多,他只是路过,却莫名很喜欢它贴在店门玻璃上的相片,忍不住收起雨伞,把门推开。三天之后它会经历各种检查,被狗舍的人送到他的门前。晚餐是独自吃的,没有回信息,挂了很多个祝福电话,他喝了酒,不能开车回家了,也没有动那蛋糕的胃口,他拎着雨伞跟盒子去乘地铁,就在三里屯旁边的团结湖站,从扶梯后面绕过去,他习惯在人最少的站台末端等待,却没想到会有一场偶遇。

    李白戴着耳机,模样很好认,耳朵上钉子更多了,那股子神经质并不比六年前沉稳多少,只是穿得没以往那么寒酸,那件off-white卫衣如果是真货,方昭质还有件一模一样的。

    李白在玻璃屏幕门里警惕地看着他。

    “准备去机场?”方昭质也瞥着他的行李箱。

    “故宫。”

    “故宫?”

    “有片场。”

    “这样啊,”方昭质看到他挽起的袖口,以及袖口下的手臂,那些伤痕还在,“最近几年过得还不错吧。”

    李白不再回答了,咬上自己的唇钉。地铁呼啸着停下来,滴滴滴开门,离末班车还差两班,他们却都没有抬步跨入车厢。

    “对了,以前没机会说,512那年我在实习,去汶川援助了两个月,”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方昭质又道,他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自己跟这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其实看到过你。”

    李白仍低着头,静静站在那儿,但方昭质可以断定,他正在听。

    “你是志愿者吧,我看你穿的红马甲,余震受了伤,就在我们站包扎,完事了居然还不肯走,还要在震区留着。当时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杨剪的弟弟。”

    李白轻轻“哦”了一声。

    “你是怕他在那边支教吧,”方昭质笑了,“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回李白答得迅速。

    “我在找一个人,把他找到了,杨剪才会过得好,”他侧目望住方昭质,竟然很真诚,也有点无助,像是种憋闷太久的倾诉,“不找到我就不会和杨剪见面了。”

    “你准备去哪儿找?”

    “山里。长江以南,或者云贵川。”

    “难找吗?”

    “难。”

    “他知道吗?”

    “不。”

    “如果那个人对杨剪来说很重要,你可以告诉他啊,”报站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方昭质莫名心悸,他觉得李白果然是疯的,他也不得不放大声量,“我觉得他会和你一起找的!”

    李白愣了愣,睁大双眼,凝固起一种藏不住的怔忪,“谢谢你,方医生。”他低声说,然后哭着走了,走到一个站门之外,背对着方昭质,等门打开。

    地铁在几秒钟后到站,伴着一阵风,它被挤压在隧道中,尖锐地呼啸。方昭质的刘海被吹了起来,他闭上眼,久违地感受它。的确,他在想杨剪,也只是想想而已,是不是有人已经被这阵风搅得大陆和海洋都偏离了经纬。或许自己那位师兄本身就是无解的咒,在许多人身上经过,刻下无解的痕,而想要咒语真正灵验,似乎总是需要一份心甘情愿的牺牲。

    手里蛋糕散出的甜香又让他想起那盒杏子。有的很甜,有的并不,本就是过季水果,它们大多数来不及成熟就被搁进冰箱,从此就彻底丧失了被阳光晒出绯红的权利。也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杨剪在他的手机上打下一个数字,0,屏幕上荧光的点都纤毫毕现,而他已无法记起那时吵闹的cato响的是什么歌。

    你到底欠他多少钱?

    这个问题可真蠢啊。

    爱上一个人,欠大笔的外债,确实都悲惨,所以杨剪不会同时去做。杨剪是需要别人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需要别人只因担心就独身前往灾区,需要别人在手上用烟头烫一个洞,需要大颗大颗的眼泪,也需要许多年过去,别人仍然如同惊弓之鸟,在为他奔忙。

    他会给那个人很多痛苦,但也许,也只有那个人能让他痛苦。

    这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呢?这种无法预知更难量化的痛苦,会让人更快乐吗?

    可能就是爱吧。

    车厢里位子很空,方昭质却靠着角落站,从这里能看到隔壁车厢门口李白的行李箱。

    此刻他希望李白给杨剪打个电话。慢慢地,他开始猜测他们在雨夜的重逢,猜测南方铁轨下的青苔,猜测他们肩并肩看到的,是怎样绵延的群山。

    11

    目的地在两站过后抵达,走上电梯前,李白所在的那节车厢从方昭质身侧掠过。他试着冲他微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有产生任何联系杨剪的念头,也终于想到一个贴切的说法,杨剪是一张自己拿不到高分的试卷,就像初中时贴在墙上的那些,作为滑铁卢的提醒。而从小在考试中长大的他早就不在乎这一次的分数了,就像高中搬家前再看那面墙,他该收拾收拾文具,奔向下一场了。

    反应也太慢了点,不是吗?

    迎面碰上两个往地下狂奔赶车的女人,手里没有打伞,方昭质也把自己的雨伞扣上绑带,挂在手腕上。雨停了。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有些潮闷的、浓郁的深红色夜空下,他走出地面,没去思考,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妹妹。

    “在家吗?待会儿把你手机借我一下,他把我所有通讯方式都拉黑了。”

    “哥?你没喝多吧?”妹妹一定是跑到阳台偷偷接的,声音压低,同时大惊小怪,“主动挽留别人,我去,我哥发神经病了!”

    “怎么了,”方昭质笑道,“我也想试试去爱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