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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他心情烂透了,早上好不容易回了趟家,结果又是大吵一架,他没说什么,姐姐的眼泪却关不上闸门。之后不太美好的几个小时花在楼道尽头的办公室里,从街上发臭的银杏树到洒了墨水的课桌,从他掉页的物理书到马孔多的冰……徐海波作为教导主任,杂事很多,处理的间隙会跟他聊上几句。
不就是扯淡吗,杨剪非常擅长转移重点,面对徐海波这特长尤其突出,喜不喜欢就是另一说了,他只是不想自己那些一看就不旧的疤被注意到,就算被注意到了,也别被提及。
校服宽大的长袖长裤是好用的,但脸上的遮不住。
窗外秋季运动会已经持续热闹了一下午,高三跟其他年级坐得泾渭分明。十一月初,毕业生们从暑假沉闷到现在,最后穿插的这点狂欢就像天上那颗最后能够暖和几天的太阳似的,越往后越敷衍。人人都打不起精神。
杨剪半靠在玻璃上,眯起眼,实在太无聊了,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在实验班那几排埋头读书的苦行僧之中认出自己的某位朋友。那人从长相和生活习性都让他想起林黛玉,现在估计已经用又大又厚的围巾把自己绕得像个俄罗斯套娃,脚边放着保温杯,如果在写题的话,他一定戴着3的耳机。
“想好了吗?”徐海波又回来了,带一身外面的沙尘味儿,以及寒气。
“我觉得您完全没必要这样,”杨剪也又在这儿耗了半个多小时,“与其等我遥遥无期一场顿悟,不如出去给辛苦跑三千的同学拍几张照片。”
“又跟我这儿文绉绉吟诗了。”徐海波倒了两杯闻不见香味的茶,一杯搁在杨剪跟前的窗台上,“接下来我也不走了,其他杂七杂八咱也不再提,我就想知道,小杨同学,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还那样吧。”杨剪仍是那个回答。
“还那样,旷课,逃学,一天天攒的学习资料把桌斗塞满了,学生奶在你桌子上放到臭,高二的优良传统带到高三啊,”徐海波拍拍他的肩膀,也是老调重弹,“今儿是您这个月头一天来上学吧?”
杨剪知道,这人铁了心要说正事了。
他想了想,道:“第三天。”
“哦,月考是第一第二天,”徐海波回到办公桌前,摊开一本类似花名册的东西,“后天家长会你姐姐能来不?”
“我自己来行吗?”
“你就和我说句实话,是不是跟同学打架了?”
“不是。”
“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我也理解,”徐海波看着他脸上的伤,叹了口气,摘了眼镜低头抹脸,那只常年发红的厚实手掌把脸也给搓红了,“高三重新分班之后有的新同学都没见过你几面,人家可能根本就对不上号,你就试着合群一点嘛,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也可以找大人谈谈心,你的班主任,任课老师,还有我,都是很愿意帮助你的。大家了解你了,就不会议论你了。”
杨剪打了个哈欠,如此长篇大论,他不知道徐海波为什么断定他现在的种种行径都跟同学有关。事实上,那是他最不介意的一群人,但他又疲于解释——平时短暂失踪是因为要打工找口饭吃,上个月长时间失踪是因为跟一群比同学烦得多的相处对象打架打到失血性休克又断了两根肋骨不得不住院,这话要是说出来,必然招致更大的麻烦。
于是杨剪又开始扬长避短。
“您对我的期待和我对自己不同,”他说,“我就想考个好大学,现在学习还没弄明白呢,您先在这方面帮帮我吧。”
于是话题又转回这次的月考卷上面。
2
月考,转移了炮火,却依旧让人头疼的月考。
杨剪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参加此类考试是什么时候了,总有意外耽误,抑或是他单纯不想来上学,但高二下学期总该有过吧?卷子上那副德行也依旧没变,古诗默写全不填,作文能拿五十五,剩下的科目全都自由发挥。这次不凑巧他理综拿了二百九十八分,扣在一道全年级挑刺抠格式的生物实验题上。
据说考得很难。
杨剪没什么感觉,跟他平时做的参考书差不多水平。他只是今天中午站在橱窗前,忽然意识到这难度把自己和人群区分了开来,跟他同一个分数的只有那位搞竞赛并且每次见面都送他题做的林黛玉,而四周议论纷纷,众目睽睽。
杨剪是谁?
就那个。
哪个?
眉毛断了一块,疤还没长好的那个。听说过吗?我朋友以前跟他一班的,从来不上课,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门口那群职高还老跟他混在一起。
哦……怪不得,你说他能耐那么大,也能提前搞到题吧!
哎你小声点!
……
太不可思议了。
突然开始崇拜他的似乎有很多,断定他这成绩并不真实的更是不少。无数视线霎时交叉,杨剪就像站在凸透镜下面,好在林黛玉也来看成绩了,暂时分担了炮火,他终于能在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下挤出这片水泄不通。
晃悠去食堂吃了碗馄饨,又蘸着汤啃了张没味道的饼,杨剪独自回到教室。
马上就要搬凳子去操场喊加油了,没人在学习,他穿过那条被小腿、膝盖、运动鞋和吵闹充塞的过道,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
邻座一直是空的,而他错过的那些资料确实已经塞满两个桌斗,通宵导致的胀痛还卡在太阳穴上,他想挑点有意义的拿走去做,往自己抽屉里一摸,忽然湿湿的,凉凉的。
有瓶红墨水卡在折叠的卷子中间,瓶口开着,他一碰就倒了。
倒像是弄了满手的血。
另一个抽屉也是一样,这回杨剪取得平安无事。
有人回头看他,有好几个,那是种逼近窃窃私语的沉默,而杨剪的目光也扫过他们,最后又落回卷子上。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大概是因为错过了八月底的分班摸底考试,现在这群同学,还真没有一个熟的。
那会儿自己又在干什么?哦,想考焊工证但未满十八岁,只能有便宜的黑工地肯收,一暑假磨费了十几双手套,赚了两千块钱。
住院花完了。
杨剪去洗了洗手,指间还有红印,至少不会往下滴了。接着又坐在教学楼后门的台阶上,面朝着几棵冬青树把两颗口香糖嚼到无味,和一只刚刚啄跑喜鹊的大乌鸦相顾无言。再回到室内时已经人去楼空,班门上了锁,书包还在里面,他翻窗进去,用擦黑板的抹布擦桌子,继续整理试卷。
这次准备做做默写题,毕竟剩下能用的卷子也不太多。
也就在这时,门锁被人打开,徐海波微服私访,要跟他好好谈谈。
从那冗长且委婉的谈话中,杨剪最终断定,徐海波也相信他的分数不合乎常理。别人的成绩走势图都完完整整,老师亲手画出来,贴在给家长会准备的手册上,只有他是孤零零的几个点,还偏偏点得那么高,也没人会来参加他的家长会,在这一切的作用之下,觉得诡异才是符合“常理”。
杨剪并非不能理解,矛盾在于常理本就与他无关,解决办法是以后不来参加考试。他就算有那么一点点委屈,也只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跟同学打过架了,哪怕是刚刚,手里的墨汁滴脏了他新给自己刷白的鞋,他的确也动了点其他念头,但还是用力忍住了。
他认为自己没有表露出任何。
而现在人人依然把他当作习惯暴力解决问题的人。
好吧,和其他传言一样,这好像也没什么难理解的!
想明白这一点,杨剪就觉得太扫兴了,越发觉得自己以后没必要这么善解人意。几番话翻来覆去地说,弄得他想当场失忆,最终从年级主任办公室逃脱前约好了下一回谈话,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履行承诺。
早点开溜显然是明智之举。一颗硕大的夕阳坠在校门外,杨剪插起裤兜,跟吃完饭回教室自习的学生们反着走,想要琢磨点别的,刚走出校门,弯腰开自行车锁的当儿,鼻血却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下去。
上个月被打得不好了,最近还是要动不动坏一下。
学校真是能用几件非常简单的事就把你的生活搅成一滩烂泥的地方。
这天也真是时运不济。
能转运吗?
脑袋里居然全是徐海波最后那句话,从背后传来:“想古诗不扣分,想考上好大学,想飞上天俯瞰这些鸡毛蒜皮,你可以把它们列个单子嘛,一件件去完成。”
“如果我把什么写下来,它一般都不会实现。”杨剪并不相信。
“那你就试试反着写喽,写那些你不想要的。”徐海波不紧不慢,居然还给他塞了点临别的纪念品,几支笔和几颗糖,和这天一样硬邦邦,皱巴巴,让人既不想写字,也没有胃口。
3
必须承认,想做的事有很多,但在杨剪的认知中,没有一件是可以写在纸上的,更别提挂在嘴边,这些行为都充满被人窥探的风险。
他走到鼓楼,路过一家叫做“sole”的唱片店,不过也只是推车路过,没有拾级进去。最近他时常在这儿帮忙看店,不收工钱,主要是为了在无处可去的时候有个地方落脚学习。那天就是这里的老板帮他打了120,从此就这么相识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家就住在旁边胡同,总是呼朋引伴,人好像不错,也不扣他学生证,得知他喜欢窦唯,每次临走前往音响里塞的样碟就一定是黑豹和黑梦。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有一张杨剪不想看见的脸。
她太爱聊天了。
杨剪对窦唯的兴趣也就到那个程度,门敞着,音乐擦过耳边,觉得已经腻了,他一心想的还是俯瞰鸡毛蒜皮的事。
就近爬了座高楼,以前是豪华酒店,站在窗边放眼就是后海,九五年刚盖好的大厦,步入二十一世纪却倒闭了。然而杨剪知道怎么用铁丝打开那消防楼梯的锁,从夏天开始就给自己找了好去处,每每爬上十九层楼,就能拥有一片仅对自己开放的视野。
除去天黑缺少照明之外,这儿什么都好。他有时间就坐在天台边缘喝汽水,读从昊海楼三块钱一斤买来的旧参考书,草稿纸放在膝上唰唰地写,一坐就是半天,一写就是半个本子。
沙尘暴刮了一夜,这会儿尘埃落定,能见度高得出奇,后海看得尤其清楚。杨剪甚至可以看清旁边荷花市场里闲逛的小黑点,却没能得到多少俯瞰的快感。落日只够照亮这么一块。他在老地方坐下,两腿悬空,入神地盯住自己的膝头,被这高处的风吹得关节发麻,不禁百无聊赖。实在不想用古诗默写打发时间,而无聊的结果必然是多想,徐海波的话在脑海中,依然盘旋不散。
列单子这种行为,带给人的满足感大于督促,归根结底都是给自己找安慰罢了,好像只要白纸黑字地写出来,那些条目就全都有了着落。至于他自己……反着来?徐海波的确提供了新思路,写了坏事,它就不会发生?
至少会更相信它不会发生。
写遗书也行吗?
上个月就动过这个念头,只不过那会儿杨剪确实是快死了,乱七八糟地躺在急救床上,被陌生人围着往电梯里推,时不时被自己吐的血呛上几口,头脑也跟接触不良似的忽明忽暗,没办法动笔。
那时确实可以说是“被生死的界限痛击一道”,也是平生第一次,刚过十七岁的杨剪倏地开始思考自身的轻重。如果真就这么拜拜了。有人会可惜吗,有人会哭上一整年吗,或者一整个月,一周,三天?
我死得好冤啊。
存在一个人愿意替我死吗?
当时他给出的答案是,如果存在,自己就能活过这一天。次日在走廊里的加床上醒来,四肢齐全意识正常,他有点意外。本想按照原计划把遗书给写了,就用这个答案起头,还没拿纸笔就想起只能自己支付的账单,忽然又觉得这种矫情很恶心,只得作罢。
现在倒是个好机会。
杨剪拉开书包,先换了张堵鼻子的纸巾,又扯下张草稿纸把它垫在本子的封皮上,单腿曲起来,拨开裤兜里的糖,掏出一支笔。
他写:我要死了,因为我不会止血的毛病。
他写:杨遇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死之后她会更胆小,到最后都不敢往前迈一步,给自己找自由。
他写:回想此生,我们一直寄人篱下,她被人侮辱,我无力反抗。
之后又写了好多,对他来说,罗列可能发生的坏事向来没有难度。全是陈述句,全挤满隐形的“不”字。
到最后那句话,他迟疑了一下才落笔,写一遍,还没重读就涂成了黑疙瘩,杨剪从目光到指尖都静止下来,缓缓地嗅闻鼻腔里仿佛被冻硬的腥气。
有些突兀的,他想抽烟,但口袋里只有口香糖,他最终还是把那句话重新写了上去。
4
所以这串字到底是什么?当它终于完成,也就不再那么重要。杨剪感觉自己像是睡着了。在几天不间断的残喘之后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天刚刚开始发亮,一个人蹲在旁边,比天色还要再暗一些。
“起床了,哥。”他说。
杨剪爬起来,这还是做梦,他想,接下来必然会涌上许多怪异感受,来佐证这一判断——也算是特长吧,杨剪总能在睡时明确地意识到这是梦中,哪怕梦到幼时的村庄,他也不会产生梦魇该有的惊慌。
咬一口舌头就能醒。
这次却失了手。
舌头已经咬疼了,眼前还是这样,除去这个陌生人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那声“哥”甚至听来十分顺耳,像习惯。谁是你哥,杨剪没有急于问出口,瞧着那个瘦小的影子捡起地上莫名冒出来的水管漱口冲脸,他也去冲了,水非常冷,嘴里还有口香糖味,他冻得牙疼。接着又瞧见那人蓝黑色校服外面同样没有外套,和他背差不多的尼龙黑包,前后下了十九层楼梯走上大路,也一样空着肚子不吃早饭,始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正被怀疑,也没话要问他确认。
只要稍稍放松警惕,杨剪就会产生这一切都很寻常的错觉,就像他们天天这样上学,家就住在楼顶,而自己只是睡得发蒙,暂时忘记了朝夕相处的人。
清醒点儿,杨剪对自己说,这人不会是鬼吧,有种普遍说法是梦里的活人都面容模糊,还有种说法是,鬼都长得美艳。
鬼应该是一种来源于自身的心理现象,问鬼你是谁,无异于问自己你是什么东西,杨剪以前就问过许多遍,他知道那是一定不会得到答案的。
走到宋庆龄故居的高墙外,杨剪停住脚步也停止了观察,“哎,”他叫住他,“今天几号?”
那人缓缓回头,有点困惑的模样,看了他两眼就开始张望,“我不记得了……咱们都好久没上学了,”开口也比那句“哥”要畏缩些许,就是平常男孩的音色,还没走出变声期,“应该十一月没过几天吧?”
杨剪点了点头,迎面吹来一片银杏,鲜嫩的绿色,正正好好落在两人中间。
十一月份银杏树上还有这样的叶子吗?
杨剪清楚地记得昨天所见一路的鹅黄,那些树冠比夏天稀疏了不少,在阳光下毫无杂质,还有落在地上的果,脚和车轮碾过去,那些圆润柔嫩的果实也在阳光下迅速腐烂,散发秋日标配的恶臭。
他弯腰捡起那片树叶,身前那位也再度迈起步子,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好像怕冷。
就这么忽远忽近地又走了一小段,周围都是匆匆的人,还有自行车的铃响,杨剪却无暇看得更细,或者说,梦得更细,他只是盯着那影子,远时能融入早晨浓重的雾霭,近时又触手可及。途径梅兰芳纪念馆时,还差一个路口到校,杨剪又教他停住了。这次是用手,提住书包顶部的把带,他把他拽回自己身前,差点就贴上后背,右手摁住肩膀,把人固定住,左手拉开包链翻找。
还真有学生证,心想事成,一掏就是。照片容貌对得上,九八级六班的字样也清晰。
同班同学。
名叫李白?
“你干嘛!”李白似乎不敢扭头,只敢大叫。
杨剪想看得更具体一点,此刻除去头发和衣服,能看见的只有一截后颈。于是他一边看着那块皮肤,仔细地,目不转睛地,一边把银杏叶插到学生证的塑料套里,平平整整地夹住。啪嗒一声,它坠回李白的书包。
而肩膀上的手抬开之后,李白仍缩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你要迟到了。”
杨剪说完这句就飞跑起来,听到身后追逐的脚步。
5
就算在做梦,学校也是能让人迅速消磨耐心的地方。杨剪认为这一定是日有所思所致,李白都爬到梦里提醒他背蜀道难了。好在这位李白除了名字之外跟那位诗仙毫无重叠之处,只是普普通通地在迟到罚站后跟着他,出现在他的班级里,做他的同桌,掩埋在最后一排,低头在纸上乱划拉,抬头看着黑板发呆,如任何一个头脑空空的同学。
还挺会伪装。
素不相识,梦已经做了这么久,他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这天又放了一次榜,又是很多人不吃午饭也要在橱窗前挤成一团,杨剪刚走到外围,迎面碰上了林黛玉,脸也看不清楚,但杨剪知道是他。
“恭喜。”林黛玉说。
“这是几月考?”
“十月。”
说完林黛玉就擦肩走过,接着泯然众人了。
所以,这百分百是梦了,十月考那几天杨剪的手还握不了笔,杨遇秋把他关在家里,买了一堆鸭血给他炖汤,他还是贫血。等他再把身子转正,撞进耳畔的变成李白的声音,“哥,你考了第一哎!”
拨开人群拼命挤出来,李白像只撞破篱笆的兔子,撞回他身前。
杨剪差点抬手抱他,意识过来时,双手成功在腿侧稳住,脑子里感觉却越发奇怪,“你考怎么样?”他垂眼问。
李白顿时目光躲闪,故作镇定地走过他身旁,跟林黛玉一样的路子,却没有消失人海,只是停步转身看他。杨剪也没再费口舌,自己钻到人群之中,把橱窗里的表单从头读到尾,只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后推搡,他读了好久,再挤出来时,李白还是站在那儿,突出于众多朦胧面孔,背着两只手,歪着头,看着他,那些乱纷纷的人影都成了这定格的一部分。
至少不是倒数第一,杨剪觉得这鬼还不错。
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馄饨,一起泡没有味道的饼,一起回到教室。
杨剪堵在李白前面,先他一步翻了抽屉,拿出一瓶差点翻倒的红墨水,接着又拿出留给自己的那瓶。桌斗里的卷子得以幸免,不过墨水没有瓶盖,实在不好保存,杨剪单手拎着两只瓶口,穿过那条被小腿、膝盖、运动鞋和吵闹充塞的过道,走到第二排一个男生桌前,没记错的话,这是学习委员。
杨剪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以及转头回看时眼里一看就透的东西。
“……有事吗?”学习委员问道。
“物归原主。”杨剪放下墨水,桌面上碰出清脆的两声,他回到自己的位子,李白果然抬着脑袋,一脸的崇拜。
“哥你太帅了。”他小声说。
杨剪靠上椅背,跷起一条腿,旁观这午休中的班级,看它在短暂的死寂过后重归于吵闹,心想,如果你知道我其实想把那两瓶都灌进他嗓子里,看他咽下去,两次都差点这么干了,就不会觉得我帅了。
他也不太喜欢被人这么盯着瞧,被盯毛了,他才转脸去对视。
李白立刻低下头,假装认真写题。
“你准备一直待在这儿?”杨剪问道。
李白眨了眨眼,又投来不解的眼神。
“我要走了。”杨剪站起来。
“哦!”李白居然也站了,反应变快了许多,麻利把桌上的东西往包里塞,“我才想起来,咱们下午还要去打工。”
6
如果这一切都是对过去的效仿和投射,那么,在走之前,必然还有一道麻烦在等。果然,刚下了一层楼梯,徐海波的蛤蟆镜就跟他们打了个照面,“等等,杨剪你给我回来!”也是熟悉的让人想起新闻联播的声线。可他追不上,杨剪这回没有乖乖跟在他身后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去,抓上李白的手腕狂奔,早已经跑远了。
这是印象里最爽的一次逃学,尽管现在谈印象也让人觉得虚无,琢磨一些虚无的东西能让杨感觉到相反的安全。没走校门,托着李白爬墙随后自己也翻了过去,杨剪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冒出鼻血,他觉得自己做的简直是美梦了,而李白并无恶意,也不烦人,已然变成携带许久的随身物品,当然可以跟在他身后,当然也可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他的腰,和他一起经过路口绿灯的最后一秒。
他们去了动物园批发市场,也是杨剪最近的收入来源。帮人理了一下午货,杨剪惊讶于自己在梦境中思路的清晰,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被他打包成混凝土块一样整齐的东西,李白就在旁边学着干,从一点到六点,两人统共得了三十五块钱。
杨剪把李白到了旁边百货大楼的地下一层。一家湖南鱼粉,八块钱一份带半条鲫鱼,汤里煮了小米辣,老板娘混熟之后还给他免费加粉,是他秋冬季节体力劳动过后常吃的东西。
“哥,你在想什么?”在窗口排队时,李白挥开他面前的袅袅水汽,这样问他。
“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真实,”杨剪微微蹙着眉头,看自己的手心,“干活还能把手磨破皮。”
“你也可以带我去干别的啊,坐公交绕着北京走,我们的钱还够坐上好几圈。”李白挨上他的肩膀,表情无辜又天真。
“哈哈。”杨剪干笑两声。
“你是觉得你在做梦吗?”李白又问。
杨剪没回答,在梦里承认自己做梦,是不是就要醒了。他暂时还没那么迫切。端上两碗粉找了张稍微干净一点的桌子,李白捏着勺子筷子,嘴巴也闭上了,低垂着脑袋没再多问。
但他帮杨剪把鲫鱼的刺都挑了出来,那么细那么碎的骨头,找也找不完似的,他的筷子尖却是又快又准,在手边堆起一小撮,熟练得就像是条件反射。
而杨剪怕麻烦到了一定境界,的确不爱吐刺,一般做法是大的拔出来,小的咽下去。
现在这种关心真是……无微不至。
“你是来找我的?”杨剪忽然问。
“我?”李白把碗推回他面前,抬眼想了想,郑重点头,“当然。”
见杨剪不语,他咬断一筷子米粉,又道:“这家店好好吃哦,十年二十年以后不会倒闭吧。”
杨剪还是不吭声,去前台加了一份煎蛋,扣进他碗里。
“看到我,你有没有想到什么?”李白撑住半边脸,用筷子捅破半熟的蛋黄,“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说话的,不用再去给我加东西。”
杨剪笑了,还真就顺理成章地不再跟他聊天,迅速吃完自己那一份,弄得李白也不再细嚼慢咽,端起大碗呼噜噜喝汤,喝到小米辣,捂着嘴呛红了双眼。
“你急什么?”杨剪偏偏还要逗趣似的问他。
“我以为我们马上还要去干活……你不想花姐姐的钱,我也不想花!”
“继续说。”
许是看出了杨剪眼中的狐疑,李白的声音更低了,已经不剩下什么底气:“那……除了干这个,你,我们,还靠什么赚钱?”
“运货,打字,修电器,帮人遛狗,什么都行,”杨剪还是直直盯着他,“给我两百块钱,我可以保证毕业之前没人敢放学堵你,范围从车公庄到东直门。”
“你还是不要老打架了。”李白眼巴巴道。
杨剪笑了笑,想,打架确实不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装作和我很熟?
而李白偏偏不自知似的,仍在说着“我们”,“今天吃饱了,我们还是去学习吧,”从他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明显的灵机一动,“夏天的时候,我们在乒乓球桌上写作业,还记得吗?你坐桌子上,一直抽烟,在我的本子上打大叉子。”
杨剪想说“胡扯”,他上个月才抽了第一支烟,在那之后,也没再破费给自己买上一包,又谈何上瘾。
“有吗?”说出的却是不痛不痒的话。
李白让他想到幽灵,与“鬼”存在某种微妙差别……凭空出现,本身就像无稽之谈,却很难下重手去驱赶,竟能让人自疑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透明的家伙跟在身后很久了。
巧合是不能回家也不想留在教室的时候,杨剪还真想过利用一下操场上的器材。
“有啊!”李白信誓旦旦,“有好多夏天呢,我们写了好多好多题,你要我学习,我就不到处瞎玩,但我现在还是这个烂成绩。”
“那就不是态度问题,是笨的问题。”杨剪总结道。
“我就是笨,你要我怎么办!”
“我教你,”这话是从齿间流出的,怎么说得这么自然,好像把回忆的分歧也合并了,“以后上一个大学,我继续教。”
7
李白张着嘴,呆住了,杨剪也对自己感到惊讶,之后匆匆离开,又匆匆爬回地面骑上车,两人都各怀心事,保持沉默。
杨剪心知自己确实不能再说了。先前还觉得是梦,是鬼,是一抓就散的东西,现在却觉得如果真的能够一起上大学也挺不错,这是什么离奇发展?
填补源自缺失,可是自己真的有这两种东西吗?缺的那一块,是给李白留的?
并没有吧。
如果现在他回头看着李白,就会感到难过,新鲜裹着陈旧,是在冰箱里放久了从心儿里开始发蔫腐烂的水果,所以他把老二八骑得飞快,目不斜视。归根结底只能怪那座天桥,黄昏时汗透的校服被冷风吹成冰,推着车,他们饥肠辘辘,顶着鸡皮疙瘩从那桥上走过,却是谁也没有打哆嗦。那时杨剪微微抬着下巴,用眼底去看那颗下坠的太阳,有关以后要做什么,也不过随口一提。
“我要学物理。”他说。
“物理是最赚钱的专业吗?”李白绕在他身旁,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单薄得轻飘飘的,能用翩跹形容,像是长出了翅膀。
“不是。”杨剪的回答没有迟疑。
“你可以去学医,学电脑,学商科……”李白转身对他,枕着落日倒退着走,“比尔盖茨是干什么的来着?”
“我要找到自旋大于5的粒子,产生超出光速至少几万分之一的速度,快过引力,逼近极限,”杨剪自顾自地说着,目光落在李白脸上,却又仿佛穿透他看得很远,“我要发明一套能产生这些条件的机器。”
“我听不懂。”
“宇宙弦是可以拨动的,时间是可以形变的,我能遇到过去的自己。”
“那未来的你呢?”
“就遇到现在的我。”
“你一定做过自己非常后悔的事。你想阻止什么?”
杨剪愣了一下。
“没事,我也做过。”李白扑上来抱他,撞歪了他的车把,却没让他反感,“你要是去时光旅行,也带上我好不好?”
“我只是想靠这个发财。”杨剪却道。当梦做得太大胆,就会招致普通人的不屑,这是一条媲及定理的因果,整个学校里他最尊敬的物理老师失笑的脸都是应证。被普通人包围是最没意思的事。谁知李白没有不屑,所以李白不是普通人。这样一个人出现了,和他做一场格外长的梦,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夸下悖论般的海口,亦能想象自己做成了文明再发展几百年也做不到的事,尽管承认后悔令人沮丧,他保持着自己绝大多数的警戒,最终也没有承认李白的推断。
至少这样的相处时光是值得爱惜的,杨剪似乎是第一次,对某一个人,这样想。
它催生一种叫做感动的,让人不忍心刨根问底的情绪。
8
杨剪决定把李白带回鼓楼,带到唱片店去,天已经黑透了,那里很暖和。他们可以共用一张桌子,可以听听他喜欢的歌,或许也可以站在被黑胶填满的墙角,一起抬头,久久地看着吊顶上那颗有着长链子的正七边形水晶灯。
据说是老板太爷爷留学欧洲带回的传家宝,也是涉及“漂亮”,杨剪会下意识想到的。
也不用说什么话。
平静是漂亮的,漂亮的东西也让人平静。
因此当他们绕过鼓楼,在必经之路的巷口遇见那群混混时,杨剪心里难免升起一股平静被打乱的不悦。李白还在谈天说地,煞有介事地纠结以后要一块上哪所大学,杨剪说唱片店里二号柜子第三排靠左有张他没听过的碟,封面是北大西门的牌匾,他说待会儿找出来给李白看看,以后万一考上了,就买来听听。可惜冤家太多,路当然宽不起来,杨剪定睛看了,确认无疑了,他的闲谈到此为止,路也没有改变方向。
这是种无需看清五官的熟悉。一个月前他就是这样骑车过去,迎面碰上,停车,那边领头的拦他是有事要和他说,却总把那两句废话像口痰似的含在嘴里。
只能说高杰养的这群兄弟都太废物,只会挑人落单的时候撒野;也不忠心,他们拿着一沓照片调侃,小弟把塑料打火机往杨剪身上拍,领头的叼着一根,嘴巴夸张地撅成一团,小眼睛细细地眯起来,等杨剪走上前去,给他点。
让这个不讨大哥喜欢的男孩痛苦,愤怒,用言语或者拳脚,这些年来已经成为了他们固定的娱乐项目,当杨剪渐渐面无表情,也学会了还手,他们就想出更多的花样。
杨剪对此心知肚明,当时他松开把手,自行车就撂在地上,他把打火机捡了起来,他没有说话,也确实走到了领头的面前。
点燃的却是那些令人津津乐道的照片,火苗瞬间蹿高,差点烧到了那人的手。
如果做这个梦就是为了重蹈覆辙——苍天啊,杨剪对打架没什么情绪,却一点也不想再看一遍照片里的画面。应该是这群人偷用了高杰的数码相机,他的姐姐在照片里,没有穿衣服。
狠且聪明的做法是沉住气,找个机会让高杰听到他们说“嫂子真美”,至少不应该自己把证据毁了,杨剪当时知道,现在也明白。可他回头叫李白下车,又一次松开车把,又一次捡起了那只火机。
火苗的形状好像都没差别。
他就是看不得这些东西在世界上多存在一秒了,哪怕是他的梦中,更何况是他的梦中。
于是那支烟又一次被狠狠摔到地上,和那些相纸一同萎缩成焦臭的一团,被扭打的人群用鞋底碾烂。杨剪这回少吃了点亏,他知道什么时候会聚起来五六双手把自己往地上摁,也知道哪里会扫来一条腿,打火机被踩碎在同样的砖块旁,液态丁烷的汽化嘶嘶作响,在他伸手捞砖的时候吐出同样灼人的低温,但这回杨剪骑稳了,成功把人压在地上,躲过直冲后脑勺的拳头,把砖头拍上领头的脑门。
还真晕了。
砖也碎成两半。
杨剪笑起来,就算他寡不敌众,最后还是没能避免被八个人堵在墙角的结局。十多只手按他的肩膀,他坐下了,看到路灯上安装的相同的挂钟,九点零五分,又是九点零五。疼痛如上次那般溢过了麻木的界限,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像被卸开了一遍,潦草地拼回去,他暂时使不上力气,鼻血不住地流,似乎也没有几块皮肤是好的了,血又黏又热,流过很多地方,变得冷。他用模糊的视线扫过那些拥挤的人脸,心里想的也是重复的事:如果你们今天没把我打死,以后你们都不会好过。
第九个小弟把领头的扶了过来,刚醒,一瘸一拐的,手上似乎也没力气。杨剪记得自己被抽了二十个巴掌。
牙齿该咬起来了,免得抽在脸上的冲力让它们弄伤自己。他继续想:你们会死,我知道。
然而那一巴掌高高扬起,却僵住,最终也没能落下来,狞笑钉在脸上,那张脸也扭曲了。杨剪在眼底察觉亮光,是个刀尖,把那个胖子扎透,差一寸抵上他的胸口。
“北京大学,”李白就在这张脸后与他相视,在耳垂旁,肥厚脖颈处那个拥挤的角度,露出那双清澈的眼睛,方才的对话就像从未中断,“你会考上的。”
说罢就拔了刀,剩下九个小弟应该是吓傻了,或者没有,杨剪抹开眼角的血污,没来得及辨清他们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只瞧见他们像是被绑了的猪,一人被李白割了一刀,割在眼睛上,他们痛苦地捂住双眼,倒在地上抽搐。
刀刃还是雪亮的,一点血也没沾,李白把它随手丢在地上,走到小路对面,推开了唱片店的门。
9
杨剪看他的背影。
全神贯注。
充血状态下,店里的暖光也能让眼球刺痛。那时也是一样,长发披肩的老板牵着自己养的小土狗跑出来,吼了句“报警了都给我滚”,众人一哄而散后,她蹲在杨剪旁边。她身上有股甜滋滋的面包味儿,说十打一太不地道,也说这样的小屁孩儿她见多了,重点中学的倒是头一个,见杨剪太疼,又把刚点上的烟递给他抽。
杨剪坐在原地,衔着那截烟,第一次尝到烟草的味道,呼吸悠长,他终于不再自虐般盯那些水晶了,侧目望向她,每个字都划过腥得发咸的齿间:“我是哪样的。”
“每天没个正经事干,愤怒啊,不屑啊,要反抗啊,都喜欢来我这儿听摇滚,这条小巷子快成斗殴圣地了,”老板眉眼弯弯,却叹气,“爸妈工作忙,没时间管你吧。”
杨剪没有辩解,只是笑,放松地仰靠在老房子已经没了尖角的墙棱上。小狗不停地叫着,血流得太多了,滑在砖石上,把缝隙里泥土都染成乌黑,那一摊漫到高跟鞋底才真正引起重视,老板大叫着一跃而起,奔回店里。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而那时杨剪已经无法抬眼去看。
这趟救护车在账单上是两百块钱。
这次他没听到那种催命的铃声,更没有谁来打开不合时宜的闲聊,给他塞那难抽的烟。呼吸平缓了,杨剪缓缓在自己身上摸索,没有那么多血,也没有把生命流干的疲乏预感。
所以,他的覆辙被掐断了,是李白干的。
李白从店里出来了,背后的橙色光圈依然明亮,他好像烧起来了,随后他熄灭,蜷伏在杨剪身边,一张薄薄的唱片被放在杨剪腿上,红色的底,褪色的照片,北京大学。
“你会考上的。”李白抱着膝盖,偏头打量他。
“谢谢。”杨剪也在打量,不是cd,是李白。
如果他问“警察要来了,你不怕吗”,李白一定还会这么清白地看着他,笑说:“不会啊。”
杨剪的心忽然很静,他想了起来,自己最后到底写了什么。在那张破纸上他用结尾一段话断定无人能够为自己死,在人生结束之前,自己也不会和那人见上一面。
对于他这种跟好运搭不上边的人来说,反话果然有效。
现在还是一点好运也没有吗?
杨剪一寸一寸地看过面前阴影中半跪的男孩,那感觉就像拥有了一双崭新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了。”他承认道。
“我也知道。”李白也变得格外坦诚。
杨剪笑了笑,拎起身边几块灰砖,把它们丢开,拍了拍地面。李白立刻就坐了过来,乖乖地挪得很近,捧起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脸上。
“其实我很老了。”口鼻被遮住,他笑眼弯弯,“我可以当你叔叔了!”
“摸不出来。”杨剪只在他脸颊上轻轻挠了挠。
“我说我的灵魂,”李白迟疑了一下,“我是十七岁的我,但我的……对,记忆,我脑子里有很多以后的事,我知道我们会怎么认识,要过多久,才能认识。”
“我有个很久没见的弟弟,”杨剪说,“是你吗?”
“别提他了。”李白不悦道。
于是杨剪就不接腔了,手心忽然软软的,热热的,头脑空白了一下才意识到是李白在舔他的伤。不觉得脏吗?只有我会痒,你好像很习惯,他心想。
如果你知道上次有一只小狗和你干一样的事,你会怎么想。
“你天天这么做?”话题打开得有些僵硬,“我说以后。”
“你以后又不会天天受伤。”
“如果受伤了。”
“在你同意我这么做的时候。”李白又舔了他一口。
“……”杨剪抽回手,“我现在不同意。”
“你感觉恶心?”
“只是不习惯,”杨剪把cd收进包里,“别想多了。”
李白吸了吸鼻子,却像是突然多了好多软绵绵的委屈,仿佛两人周边那些滚在地上的人体并非出自他手,他低声道:“我果然在做梦……”
空中有响声划过,是晚归的鸽哨。杨剪站直身子,单肩甩上背包,他们被一地横躺的人包围着,大多数还都在翻滚扭动,要离开只能依次跨过去,李白却没力气了似的蹲在原处,目光空茫了,嘴里还在念叨:“哥,你觉得这些是什么?人?死人?肉?尸体?”
他大概刚刚回过味来自己做了什么,脸上的血滴子被他抹开一大片:“我想杀掉他们,手里就有了刀……看着他们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也不是很恶心……?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还会有很多比这恶心的事,如果我在,我都能帮你做!”
“他们到底是什么啊?”
杨剪静静弯下腰,把长刀拾起,它冰晶似的就要化了,杨剪把刀刃压在脏兮兮的校裤上擦抹,在地面抽搐的身体上挨个扎过去,扎到底。惨叫此起彼伏,听来类似剧烈呕吐,抽搐全都停止了,溅出来一脸滚烫的动脉血,杨剪低头在肩臂上抹开,朝蹲坐在地无端发笑的李白伸出自己相对干净的右手,“是秘密,”他说,“你和我的。”
10
离开时警铃果然响了,这梦还真是逻辑严密,秉公守法。却没有人害怕,杨剪并不认可李白的观点,他认为两个人不能共享同一个梦境,“这是我的梦——”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急于证明自己的所有权,“当我想要夏天,树就会长出绿叶!”
回头看,鼓楼的底座竟已被春暖花开包围。
那些藤蔓,枝叶,爆炸一般翻涌,吞没了警车,吞没所有。榆树冠浮在空中,冬青树铺在路沿,春樱桃李一路追着他们疯长,嫩芽里展出成熟的叶,如同睁开眼睛,接着蝉开始叫,夏天正式宣布降临。李白已经放弃了争辩,只会大声地乱笑,把他的腰越抱越紧,脸把他的后背蹭得更脏,都是一身的血,胶水似的黏。
他居然把这破烂自行车骑上了二环路,二环路也被染得花叶纷飞。太亏了!杨剪笑自己笨,他早该这么放肆,只手翻覆,怎么还能做出在梦里打工挨揍的蠢事。二环路却延伸到他意想不到的地方,那个废弃的酒店大楼怎么变得灯火通明了,枝桠紧逼身后,随时要挤光一切似的,只能丢车爬楼了。像个恶作剧完就跑的小孩儿,李白跑进门里就又叫又笑,弄哑了嗓子,却也弄得杨剪忍不住发笑。随后两人惊觉消防通道空空如也,所有的台阶被一并摘除,搬空,这大楼顿时通顺得像个竖直的纸筒,只有中间的电梯是好的,透明通道里机器升降,好比脊髓,而等待的墙面底色漆黑,贴满海报。
都有底光,除去一张浓郁的蓝,其他是空白。
蓝色的海面上方有一只蓝色的眼睛,上映时间的年份是2000,多崭新的数字。
他们都觉得这部电影会很梦幻。
“你想看吗?”杨剪在面板上按下一串数字。
“可是我看不清几月几号!”李白踮着脚。
“我也是。”杨剪的目光放回海平面上。
“没关系,我只想看你演电影。你适合演反派角色,很坏、命很苦、人气很高的那种,”李白也去看海平面,眼仁被蔚蓝的光线映成半透明的颜色,一如海报里的那只瞳孔,他傻傻地笑着,“最后和善良的主角玉石俱焚。”
“那你呢?”杨剪也笑。
“我就演一个平民吧!你们最后一场大战的时候,我被炮渣不小心弹死了。”
那也是一起死了,杨剪想。
浑身的伤仍在剧痛,杨剪却仍然无法就此停止脚步,他在李白身后走进电梯,来到顶层。
天台的空气冰冰凉凉,是脆甜的,像冰糖,杨剪想起口袋里的糖,“吃吗?”先出来的却是圆珠笔。掏也掏不尽似的,圆珠笔铺了一地,堆成小山,李白在他跟前蹲着,很开心似的掬起一捧又一捧,撒开来,哗啦啦落在地上,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眺望来时的路。
二环路漂浮着,大厦,古楼,成群平朴的建筑,它们都被怒绿包围,连夜都要被点亮了,仿佛随时能崛起一座布满植被的高山,雨林中的遗址也莫过如此。
“我讨厌黄昏,讨厌白天,”李白懒懒地说,“讨厌夜晚,也讨厌黎明。”
杨剪终于抓住了那颗糖,他把它放在手心,他回想这一天,从漱口的水管开始,手指一下一下地揉搓糖纸。
“等你造出那台机器,就把时间消灭吧。”李白回头看他。
杨剪还是不说话,却在认真地想。时间吗?时间。庞大如洪水涌过他的身体。的确可恨,它拥有绝对。它使得青春一望无际,比眼下的城市还要肮脏,脱轨,干燥不堪,每个角落都有出其不意的愚蠢和不可名状的悲愤。
昨天他还在想,这一切找不到尽头。
却又丰富至此。
夜色降临,它琳琅斑斓,好一串珠宝。路灯是金子,月光是白银,处于这样的年纪,时间的这个节点,那些走过的人都爱追忆,都说他们找个能聊天的人喝几口凉水当酒,就能惦记上整座北京城。
如果能有真的酒,消灭时间是否都不是难事了。
他们没有酒,分吃一颗来自年级主任的糖果。大虾酥掰成两半,碎渣黏了上手指,不舍得浪费,那就舔干净。
“你应该知道我们以后的关系吧?”李白吃完就站了起来,那股冷静显得有些刻意,几颗乱牙都透出紧张。
“猜到了。”杨剪如实道。
“我以后会变好看的,”李白虚虚地合上眼皮,绕着他走了半圈,又是做梦的神情了,“我身上会被我戳很多洞,多出很多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什么感觉,我想不出来。”
“哎,别给我剧透了。”杨剪背着风站,“留点悬念吧?”
“那我们聊什么啊,”李白揉起眼睛,“如果你现在爱我,我又会是什么感觉呢?我想让你抱抱我,也想亲你一口,亲头发就好……但我太矮了。”
往上蹦了蹦,他又问:“你想忘了我吗?”
这个问题有点棘手。但杨剪说:“不想。”
“你会记住我吗?”
“不会。”
理论上不会。
“活着真难啊,”李白看起来很沮丧,“哥,真的好难。我真想留下来替你杀人!”
替我死还不够吗?
“至少活到我们真正见面。”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
这至少是句安慰,杨剪想。一种奇怪的、柔软却酸沉的情绪缓缓充起他干瘪的心脏,让他一时匮乏了语言。但李白的确被安慰到了,又那样纯粹地笑着,牵起他的双手,带他旋转。他们不停地旋转。他看到李白头发的变化,发丝间插遍颜色鲜亮的羽毛,像个骄傲的酋长。他看到李白睁大仿佛已经看了自己百年的眼睛,用洁白的杯子递给他血红的酒,在旋转的银河下对他张开手臂。他看到李白长出和他一样的伤口,每一处都对应。
最后李白变成雾,从他常坐的边缘坠入一城的树。
一滴水坠入海。
没有证据证明它来过。
杨剪的空手里还剩一张糖纸,他再次揉搓它,静静站着,这许久。终于知道是什么频率在回响了,也知道是什么充满心脏,杨剪并不想抬起头来,这感觉好比和宇宙共振了一下,再不羁的人都很难对它说不。
11
再往前一寸这平衡就会被打破了,睡得再沉一点,再久一点,就会掉下去摔个粉碎。
这让杨剪兴奋,他又一次用大难不死证实了自己生存的合理性。视线蓦地恢复清明,抬眼再看,日头还没落下。
那封遗书就在膝头,已经被自己捏皱。
保持原位,杨剪待了一会儿。
这天还没过完啊,黄昏都没过完呢,连那冷冰冰的台沿都没被完全焐热。吹出个巨大的肥皂泡,钻进去,弄到它破,原来只用手表的分针走上一个大格,鼻血却还是停不下来。
杨剪骂了声,把遗书整整齐齐叠好,夹进自己最平整的一本书里。
一张纸能有多重呢?
起身背包,地上没有水管。
“再见!”他对光秃秃的楼下喊道。
电梯还是停运的,他独自一人走下十九层楼梯,骑上过分轻盈的自行车,回到鼓楼。
老板晚上要出去聚会,已经在等,他也的确应该开始坐下学习了,毕竟还要考北大——这从来都不是梦话。翻到沾了点红墨水的古诗填空卷,第一题是蜀道难。
一张纸可以重过时间,至于多久,他忘了问。
杨剪预感再睡一觉自己就会完全抛下那场梦境,又或是,失去。
他把诗人名描了一遍。
“今天很开心?”老板蹲在门口,和小土狗告别,“终于不是臭着脸了。”
“挺开心的。”杨剪说。
“为什么啊,”老板笑盈盈地走回桌前,“忧郁高中生也有不仇视世界的一天。”
“因为我写了一封遗书。”杨剪抬眼看她,小狗的尾巴扫在腿边。
12
坠亡漫长无比,可是任何漫长在那场孤注一掷的憧憬前都显得世故,光速,粒子,引力,像穿外套那样穿回这十几年,李白猛然惊醒,杨剪在旁边,靠在床头,正在看他。
“昨晚——”
他们同时开口。
“你先。”杨剪说。
“……我做了个梦,我一直想做的梦。”李白还沉在那种天旋地转之中,一抹眼睛,视线模糊的原因原来是那点湿润,他突然很想看电影,也想听cd,“你的机器,好像成功了。”
“我知道。”杨剪拥抱了李白,低下头,让他亲吻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