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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把那发黑的、已经不能感觉到触摸的脚摸了半天,而后猛然挺直腰身,眼睛直直地盯着密列西耶夫,说道:“切掉吧!”未等脸色苍白的飞行员回答,教授暴躁地加了一句:“切掉吧——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听见了吗?不然你就要死掉!明白吗?”
他走出房间,看也没看自己的随从。病室里一片难忍的静谧。密列西耶夫躺着,脸色呆板,目瞪口呆。他的眼前一片朦胧,那个残废的老艄公的那双蓝色、丑陋无比的假肢又浮现出来。他又看见了那个人是如何脱了衣服,四肢爬地,像猴子似地撑着双手,沿着湿润的沙地爬进水里的。
“阿辽沙。”政委轻轻地唤了一声。
“干嘛?”阿列克谢用生疏的、恍惚的声音应声道。
“阿辽沙,必须这样做。”
刹那间密列西耶夫感到,这不是艄公,是他自己在用断腿爬行着。而他的姑娘,他的奥丽雅穿着花花绿绿、随风飘扬的连衣裙站在沙地上。她轻盈、容光焕发、妩媚动人。她咬着嘴唇,慌慌张张地望着他。将来就是这副德行!他一头扎进枕头里抽噎起来,浑身发抖地抽搐着。大家都挺难受。斯捷——伊万诺维奇呼哧呼哧地走下床,披上衣服,拖着鞋,手扶搭着床,向密列西耶夫走去。然而政委却做了一个禁止他的手势,仿佛说,让他哭吧,别打搅他。
的确如此,阿列克谢觉得好受一些了。不久他就安静下来,甚至还感到一丝轻松。一个人一旦解决了久久折磨他的烦恼,总会有这种感受的。一直到晚上,到卫生员把他抬进手术室,他都默然无语。在那间洁白得耀眼的手术室里他也一言不发。就连别人告诉他,根据他的心脏的状况不能全麻,做手术只能局部麻醉的时候,他仅仅是点了点头。手术的时候他既没有呻吟也没有叫喊。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亲自主刀做了这个并不复杂的手术,他照例在这时对护士和助手大发雷霆,有好几次他让助手看看刀下的病人是否还活着。
锯骨头的时候,那种疼痛是骇人听闻的,然而对忍受痛苦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甚至有些迷惑,这些身穿白大褂,脸上带着纱布口罩的人在他的脚旁干些什么。
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病房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那张关切的脸。奇怪的是,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甚至很惊诧,为什么这个亲切、可爱的金发女郎的脸上挂着焦急、狐疑的脸色。她看见他睁开眼睛,就露出了笑容,在被子里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真是条好汉!”接着她就给他切脉。
“她在说什么呢?”阿列克谢觉得脚上疼痛的部位比先前往上移了些,不过不像是以前的那种火辣辣的、迸裂似的、一抽一抽的痛了,而像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似乎是用绳子在腔骨上方将疼牢牢地扎住了。蓦地他从被子的起伏皱褶上看见他的身体变短了。刹时间他回忆起来了:耀眼夺目的白色手术室,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激怒的不满声,搪瓷桶里的顿挫声。难道已经……他不知怎的有些愕然,苦笑着对护士说:
“我好像短了一截。”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哪尴尬地笑了笑,像是在做苦脸,心痛地给他整理了一下头发。
“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现在就会轻松些了。”
“是啊,是轻了一些,轻了几公斤。”
“不要这样,亲爱的,不要这样,您是好样的,有些人喊呀叫的,有些人用皮带捆住还得抓住他们,可是您连哼都没哼……唉,战争呀,战争!”
这时政委生气的声音从昏暗的病房里传来:
“您干嘛在那儿像做祷告似的?您把信递给他,护士。我都嫉妒了呢。这个人真是好运气,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的信!”
政委递给密列西耶夫一束信。这都是来自他本团的信。信上的日期前后不同,可是不知何故却同时到来。这会儿阿列克谢截了脚躺着,就一封一封地读着这些朋友的来信。在信中他们讲述了那遥远的、充实的劳动,喜悦和危险。那是他自始至终一直渴求的生活,可现在对他来说一去不复返了。团里的来信,无论是重大的新闻还是亲切的琐事他一律津津有味地品尝:兵团里一位政治工作者泄露消息说,已经呈报将红旗勋章奖给他们团;伊万丘克一下得了两枚奖章;雅申打猎时打到一只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尾巴的狐狸;斯捷派-罗斯托夫因为患了口腔溃疡所以同护士莲诺奇卡的恋爱不欢而散……诸如此类他都觉得十分有趣。一霎时他的思绪飞到了那个隐避在树林和湖泊之间的机场上,在那里飞行员们常常因为机场跑道的险恶而破口大骂,然而如今对他来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他那样地沉溺在信中,以至于忽视了日期的不同。他也没有发觉政委冲着护士使眼神,微笑地在一边指指点点,悄悄地对护士说:“我的药比你们所有的安眠药要高明呢。”阿列克谢一直蒙在鼓里:是政委藏匿了他的部分信件。他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要在密列西耶夫的可怕的这一天,把来自亲爱的机场的友好问候和消息转交给他,减轻对他的沉重打击。政委是个老兵,他知道这些字迹潦草匆匆写成的纸张的非凡的力量,有时候它在前线会比药品和于粮要重要得多。
安德烈-捷葛加连科的来信写得又粗糙又简单,正如他本人一样。信是夹在别人信中的一张不大的纸片,上面布满了歪歪斜斜的小字和许许多多的感叹号:
“上尉同志!您说话不算数,这可不好!!!团里大伙儿经常念叨您,我不说瞎话,不过只是谈论谈论而已。不久前团长同志在餐室里说道,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这才叫了不起呢!!!您知道,对最出色的人他才这么说。快点回来吧,这儿都在等待您呢!!!餐室里的大廖丽娅让我告诉您:不消说她现在会给您三份第二道菜的,就是为此被军需处开除她也不管。不过您说话不算数真是不好!!!别的人您都给写了信,可我呢,您什么也没写。这让我很生气,所以我就不单独给您写信,可是请您给我单独写一封信——告诉我您过得怎样,身体好吗——行吗……”
这封有趣的便笺下的署名是:“气象学中士”。密列西耶夫微笑了,但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快点回来吧,这儿都在等待您呢”这句话上,在信中,这是加了着重号的。密列西耶夫在床上欠起身体,用一种发现丢失了重要文件而在口袋里乱摸乱掏的神色慌慌张张地用手拂过从前是脚的地方,手摸了一个空。
霎时间阿列克谢完全意识到失去双脚的一切痛苦:他再也不能重返团队,重返空军,总而言之,永远不能重返前线了。他永远也不能驾机直冲云霄,参加空战了,永远不能了!现在他是一个残废,失去了心爱的事业,寸步难行,是家中的重负,是生活中的累赘。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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