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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家是内斯最不愿逗留的地方。一整个月里——访问哈佛大学之前的那几周——他都在收拾东西,书本和衣服越堆越高。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会从枕头底下抽出信来重读一遍,琢磨各种细节。来自奥尔巴尼的大三学生,安德鲁·宾纳,主修天体物理学专业,将陪同他参观校园,带他参加餐厅中举行的各种学术性和实践性讨论,在长周末期间接待他。从周五到周一,他看看手中的机票想到,有九十六个小时。莉迪亚的生日晚宴结束后,他把手提箱拿到楼下,他已经收拾好了所有要带的东西。
即使关着她的房间门,莉迪亚也能听到那些动静,手提箱咔哒开启,然后是盖子碰到地板的敲击声。他们全家从未出门旅行过。有一次,汉娜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们去了葛底斯堡和费城。根据一本公路地图,詹姆斯策划了犹如美国历史采风活动的整个行程。比如路上有个加油站,叫作“福吉谷”,他们的午餐特色菜包括“葛底斯堡虾”和“威廉·佩恩猪里脊”。他们每到一家餐馆,女招待都会先盯着她父亲,然后看看她母亲,接着是她、内斯和汉娜。虽然那时还小,莉迪亚却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出来旅游了。自那时起,她父亲每年都会在暑假班教课,就好像她的推测是正确的——这是为了避免带着全家人出门度假。
内斯的房间里传来抽屉猛然关闭的声音。莉迪亚靠在床上,脚跟顶着爱因斯坦明信片。她嘴里还有又甜又腻的糖霜味,生日蛋糕在她胃里翻腾。夏季结束时,她想,内斯要收拾的就不止一个手提箱了,而是一只大皮箱和一叠纸箱,带走他所有的书和衣服,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他的房间角落里不会再有望远镜,柜子里的航空学杂志也会消失,空书架上将落满灰尘。每只抽屉——当她敞开它们——都将是空的。连他的床单也会消失不见。
内斯推门进来:“哪件好?”
他举起两件衬衫,一手拿着一个衣架,衬衫挂在上面像帘子一样。左手那件是蓝色的,是他最好的正装衬衫,去年春天,他穿着它参加了高二的颁奖典礼;右手那件则有旋涡花纹,她从来没见过,袖口上还挂着吊牌。
“你从哪儿弄来的那一件?”
“买的。”内斯笑着说。以前,当他需要衣服的时候,玛丽琳就会把他拖到德克尔百货商店,为了早点回家,母亲给他挑什么他就要什么。上星期,他在倒数访问时间的时候,第一次主动开车来到商场,买下这件彩色花纹的衬衫,感觉就像换了一身新皮。现在,莉迪亚也有同感。
“穿去上课有点太花哨,”莉迪亚不假思索地说,“或者说,哈佛的人都这么穿?”
内斯放下衣架:“他们为来访的学生举行了一个晚会,而且,接待我的学生写信告诉我,他和他的室友还要在周末开派对,庆祝学期结束。”他举起花纹衬衫,比在身前,下巴压着衣领,“也许我最好试穿一下。”
他进了浴室,莉迪亚听到衣架挂上浴帘撑杆的摩擦声。所谓的晚会,就是音乐、跳舞、啤酒、调情,交换涂抹在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写信。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玩。她慢慢放下脚,搁在枕头上。晚会,也就是新生们搅和在一起,变成某种全新的混合物。
内斯重新出现在走廊里,系着花纹衬衫领口的扣子:“你觉得怎么样?”
莉迪亚咬着嘴唇。白底蓝花看上去很适合他,让他显得更瘦、更高、更黑。虽然纽扣是塑料的,但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内斯看上去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她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还没走,她就开始想念他了。
“另一件更好。”她说,“你去的是大学,而不是夜店。”但她知道,内斯已经想好了穿哪一件。
后来,快到半夜的时候,她踮着脚尖走进内斯房间。那天晚上,她一直想把詹姆斯和路易莎的事告诉内斯:那天下午,她在车上看到的一切,她对事态的“了解”。内斯最近一直很忙,占用他的时间很不容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他明天早晨就要走了。
昏暗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台灯,内斯穿着他的旧条纹睡衣,跪在窗台上。一开始,莉迪亚觉得他是在祷告,以为自己目睹了他的私密时刻,她尴尬地准备关门出去——好像看到他没穿衣服一样。听到她的脚步声,内斯转过头,他脸上的笑容犹如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月亮,莉迪亚这才意识到她搞错了。窗户是敞开的。他没在祷告,而是在憧憬什么美好的东西——后来她意识到,前者和后者几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内斯,”她说,不知道该怎么起头,“我看见……我认为……我需要……”于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被拆解为一些零碎的措辞,然而,内斯似乎没发觉她的纠结。
“看那里。”他低声说,莉迪亚跪在他旁边往外看。头顶漆黑的夜幕像一池墨水,星光熠熠。这些星星和她科学书上的插图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书上的星星模糊晦暗,如同摇摇欲坠的口水,而天上的星星棱角分明,每一颗都像一个完美的句号,用光亮为天空断句。莉迪亚望向远处的地平线,她看不到房屋和湖面,或是街上的路灯。她只能看到天空,又大又黑,可以把她压垮。他们仿佛置身另一个星球。不——像是独自飘浮在太空。按照内斯墙上贴的星座示意图,她寻找着天上的星座:猎户座、仙后座、北斗七星。现在看来,与实景相比,图片上的星座显得呆板稚气,轮廓生硬,颜色单调,形状牵强。而眼前的星星像衣服上的亮片一样对她眨着眼睛。“这就是所谓的‘无限’。”她想。星光澄明,令她倾倒,如同针尖刺在她的心上。
“很神奇吧。”内斯在黑暗中轻轻地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好几光年以外传来的。
“是啊。”莉迪亚听见自己说,几乎是在耳语,“神奇。”
第二天一早,内斯把牙刷塞进箱子的时候,莉迪亚在走廊里徘徊。十分钟后,他们的父亲会开车送他去克利夫兰的机场,环球航空公司将带他去纽约,然后到波士顿。现在是凌晨四点三十分。
“答应我,你会打电话告诉我那边的情况。”
“当然。”内斯说。他用松紧带捆起叠好的衣服,利落地扣成一个“X”,关上箱盖。
“你保证?”
“我保证。”内斯用一根手指扣上锁,握住把手,拖起箱子,“爸爸在等我。我们星期一见。”
就这样,他走了。
过了很久,莉迪亚下楼吃早饭,她几乎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的家庭作业放在粥碗旁边,本子的空白处有四个小对勾;桌子对面,汉娜正从她的碗里捞起成坨的麦片。她们的母亲呷着乌龙茶,翻阅报纸。只有一个地方不一样:内斯的座位是空的,仿佛他从来没在那里坐过。
“你来啦,”玛丽琳说,“快点改完这些,亲爱的,否则你就没时间在校车来之前吃完早饭了。”
莉迪亚自觉脚步虚浮,她飘飘摇摇地来到桌边。这时,玛丽琳正在浏览报纸——卡特总统的支持率达到65%,蒙代尔成为他的“高级顾问”,石棉禁令,纽约再现枪击案——她的视线移动到角落里的一段有趣的报道上:洛杉矶医生唤醒昏迷六年的病人。神奇,玛丽琳想。她抬眼看向女儿,莉迪亚紧靠在椅背上坐着,似乎要是不这样,她就会飘出去。
那天晚上,内斯没有打来电话,莉迪亚在父母一如往常的两面夹攻下瑟瑟发抖。“我从学院拿到一份课目表,你愿意今年夏天学习统计学吗?”“有没有人邀请你参加舞会?好了,很快就会有人邀请你的。”他星期六也没有打来,那天莉迪亚是哭着睡着的;星期天也没有。所以,以后都会这样,她想。就像我从来没有过哥哥一样。
内斯走了,汉娜开始像小狗一样跟着莉迪亚。每天早晨,莉迪亚的闹钟一响,汉娜就蹦蹦跳跳地来到姐姐房间门口,激动地说:“你猜怎么了?莉迪亚,你猜怎么了?”但她根本猜不出来,而且答案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比方说,下雨了,早餐吃薄烤饼,云杉树上出现了一只蓝松鸦。每一天,一整天,她都会跟着莉迪亚,不停地提建议——我们玩过家家吧,我们来搞一个周五晚上的电影之夜吧,我们做爆米花吧。莉迪亚一生都与她的哥哥和妹妹保持一定距离,对于汉娜这颗可怕的小卫星,莉迪亚和内斯采取的是默默容忍的态度。现在,莉迪亚发现了妹妹的很多小特点:她说话的时候,会不时抽两下鼻子,像兔子一样快;她习惯踮脚站着,像是穿了隐形的高跟鞋。星期天下午,汉娜刚把脚伸进莉迪亚踢到地上的坡跟鞋,就又冒出了新的主意:“我们去湖边玩吧。莉迪亚,我们去湖边玩吧。”莉迪亚却注意到了别的事情:汉娜的衬衣里面,有个银色的东西在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
汉娜想背过身去,但莉迪亚拉下她的领口,里面的东西露出了一半:一条柔软的银链子和一个银色的心形坠子。她的挂坠。她勾住链子,汉娜开始摇晃,从莉迪亚的鞋里“噗通”一下摔了出来。
“你拿它干什么?”
汉娜朝走廊看了一眼,好像正确答案就贴在墙上。六天前,她在莉迪亚床下发现了那个丝绒小盒。“我以为你不要它了。”她小声说。莉迪亚没在听。“每当你看到它,”她仿佛听到父亲的声音,“不要忘记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合群。受欢迎。适应环境。你不想微笑?怎么办?逼自己笑。避免批评、谴责或者抱怨。戴着那副银色的小枷锁,汉娜是如此开心,就像莉迪亚小的时候——既胆小又迟钝,刚刚来到可以肩负如此轻细且泛着银光的东西的年纪。
她的手“啪”的一声打在汉娜脸上,汉娜向后退,头歪到一边。接着,莉迪亚一把抓过链子,用力一拧,像拽着狗项圈一样把妹妹拽过来。“对不起。”汉娜想说,但是她被勒得出不了声。莉迪亚拧得更紧了,然后,项链断了,姐妹俩同时发现,她们又可以呼吸了。
“你不需要这个,”莉迪亚说,她声音里的和蔼让汉娜感到震惊,莉迪亚自己也吃了一惊,“听我说,你觉得你需要,但是你不需要。”她握住项链,“答应我,你再也不会戴上它了,永远不会。”
汉娜摇摇头,眼睛睁得很大。莉迪亚摸摸妹妹的喉咙,拇指摩挲着项链在皮肤上勒出的红线。
“如果你不愿意笑,就别笑。”她说。姐姐突然如此关注自己,汉娜有些难以适应,她点点头。“要记住。”
汉娜记住了她的话。那天晚上,以及以后许多年里的许多个晚上,她时常想起这一幕,每当触摸自己的喉咙,她都仿佛摸到那条早已消褪了的红线。当时,与其说是愤怒,莉迪亚看上去更像是焦虑,项链从她的指缝里垂下来,像一条死蛇;她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悲伤,好像是她自己做了错事,而不是汉娜。那条项链实际上是汉娜偷过的最后一样东西。然而这一刻,她和姐姐的最后一次谈话,将在很长时间里成为困扰她的谜题。
那天晚上,莉迪亚从她房间的保险柜里拿出一张纸片,内斯在上面写了接待他的那名哈佛学生的电话号码。晚饭后,等到詹姆斯回书房、玛丽琳走进客厅之后,她打开那张纸,拿起楼梯平台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六次才有人来接,从嘈杂的背景音判断,那边正在开派对。“找谁?”线路另一头的人问。他问到第二遍,莉迪亚才提高了声音说:“内森·李。访问的学生。内森·李。”几分钟过去了,长途话费在逐渐增加——虽然当电话账单送到的时候,詹姆斯已经崩溃,无心注意上面的数字。楼下,玛丽琳不停扳动电视的频道旋钮:《罗达》《六百万富翁》《昆西》,然后又是《罗达》。最后,终于,内斯接起电话。
“内斯,”莉迪亚说,“是我。”她惊讶地发觉,一听到内斯的声音,泪水竟然涌出了她的眼眶——他的声音比平常更低沉,更沙哑,好像感冒了一样。实际上,内斯现在已经喝掉了他人生中第一瓶啤酒的三分之一,整个房间在他眼中正散发出温暖的亮光。而他妹妹的声音——因为是长途线路而变得单调——像一把钝刀子,截断了那些闪光。
“什么事?”
“你没打电话。”
“什么?”
“你答应过要打的。”莉迪亚用握紧的拳头背面擦擦眼睛。
“你打电话就为了这个?”
“不,听着,内斯,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莉迪亚顿了顿,思考着该如何解释。背景音里此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如同冲击海岸的巨浪。
内斯叹了口气。“怎么了?妈妈抱怨你的家庭作业了吗?”他举起酒瓶放到嘴边,发现啤酒已经变暖了,尝起来索然无味,“等等,我猜猜。妈妈给你买了‘特别的礼物’,结果还是一本书。爸爸给你买了新连衣裙——不对,一条钻石项链——他希望你戴着它。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必须不停地说啊说啊说啊,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我猜得对吗?”
莉迪亚目瞪口呆地沉默了。内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们家的生活,包括那些专用的词汇,以及从来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一本书或者一件连衣裙,并非读物或衣物那么简单;父母越是关注你,对你的期望就越高,他们的关心像雪一样不断落到你的身上,最终把你压垮。虽然内斯的话没有说错,但是,这些词句被他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出来,听上去是那么的琐碎、淡漠和空洞。他似乎害怕别人会听到他们的交谈。她的哥哥已经彻底变成了陌生人。
“我得挂了。”他说。
“等等。等等,内斯,听着。”
“老天,我没时间听你说。”他愤慨地补充道,“你为什么不把你的问题告诉杰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