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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家小小的院子里,涌进了前来帮忙救火的左邻右舍,还有闻讯赶来的巡捕,就连县尉也“顾不得不适的身体前来查看火情,以不负县令大人的信任”。
邵雍为了扑火方便,把长袍的前襟卷起来塞进了裤腰,手上的湿帕子因为扑火沾满了黑色的纸灰,他估计自己的脸上也跟这帕子差不多,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对着昔日曾一起共过事的县尉徐安良,他只能苦笑不已连连赔不是。
有巡捕挑着灯笼在家里各处看了一遍,确认再无着火的可能性,过来禀报。
徐安良向来看不上邵雍,皱着眉头训斥了几句走火危害四方的话,交代邵雍隔天去衙门里写个事情经过按个手印,一脸不高兴的带着巡捕们走了。
邵雍再一一作揖又是道谢又是赔不是的送走了帮忙的还有看热闹的左邻右舍,等他终于可以关上院门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
院子里满地的狼藉,只剩方氏一个人在默默地清扫,邵古和邵睦受了惊吓加上之前的伤病还没好已经回房歇着了。
邵雍走过去,就着月亮微弱的光把翻在旁边的饭桌扶了起来。
掉在地上的碗盘,听声音就知道已经不用捡了。
“咳,都碎了。”邵雍很尴尬,这些碗盘都是瓷器,算是家里比较值钱的物品,平时收起来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用,现在摔得一个不剩,他只能尽己所能做补救:“我认识一个会烧瓷器的,明天我到衙门里办了事就出城去找他买些新的回来。”
吃饭总不能端着锅吃,买几个来顶着用先,多了也买不起。
方氏擦了一把泪:“刚才大伙儿进来帮忙的时候有伤了手的伤了脚的,要给他们看大夫拿药的钱。”
邵雍立即应了:“看大夫拿药的事我来应付。父亲和睦哥儿的情况不知如何,我先进去看看。”
方氏听了这话,像是吃了个定心丸,心里踏实了许多,小声提醒道:“厨房里有热汤,老爷还没睡着呢。”
邵雍去厨房舀水洗了洗手脸,不慌不忙的整理了一下衣衫头发,这才端着热汤进屋去看父亲。
邵古喜欢安静,夏天的时候多数会睡在书房,经过晚上这么一惊吓,不敢呆在字纸多的地方,回了自己屋里躺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火光在闪,心里慌得很,根本就睡不着。
喝了两口长子给喂的热汤,邵古的老泪终于流下来:“唉……,老了,老了,家里有点事,我什么也做不了。”
刚看到起火的时候,他整个人就不好了,浑身发抖,嗓子里像塞了块大石头,话都说不出来,气也喘不上来,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跟他说了什么他一点也记不得,最后还是捕头柳大在他人中上掐了两下,喊了手下把他扶进屋的。
什么高瞻远瞩什么功名利禄,啥想法都没了,只剩下命不久矣的恐慌。
邵雍难过的跪在床前:“父亲,是儿子不孝,让父亲担惊受怕,请父亲责罚。”
邵古有气无力的捶胸叹息:“是我对不起邵家祖先,是我没用,要罚,我要请邵家祖先责罚我。”
这是邵古的惯例,每逢心情不好就写篇檄文,列出最近种种不顺利的事由,然后把邵家祖先的牌位请出来,边哭边请邵家祖先责罚。
邵雍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邵家的祖先都不长命,他连祖父都没见过,父亲每次对着祖先的名字说话,总要拉上他一起告罪,那些话,还不就是特意说给他听的么!
他把头埋得更深了。
邵古按着胸口自顾自的说道:“雍哥儿,我对不起你阿娘,自从她走了,就没人顾到你的冷暖,要是你屋里多个人,也不会有今天的事发生,唉,都是阿爹没用,还没来得及给你娶媳妇儿就把家里的家当都给烧了。雍哥儿,阿爹我半截入土的人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我要是下去见了你阿娘要怎么说哟,唉~”
邵雍听了父亲这番哭诉后,内心那点内疚全都烟消雾散,只剩下无奈。
他不娶妻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被世间俗事牵绊而已,跟父亲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父亲提到了他的母亲,这让他不得不辩解两句:“父亲,家里只是烧坏了我的几本书,桌椅门窗我能修补好,娶妻的事,母亲在世时答应过儿子这一世可以不娶。”
邵古气得顿时有了力气,捶着床沿道:“你阿娘就会宠着你,胡乱答应什么?她说了不算!男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必须要娶妻!”
邵雍把头转开。
果然,父子间的谈话就这么奇异的拐了方向。
他不想再说下去:“请父亲息怒,现在已经三更了,外面还有巡夜的捕快,若是听到动静只怕又要拍门来问何事。”
邵古本就困倦,发了一小会儿脾气,整个人舒坦不少,遂躺下歇息:“我打个盹,你去收拾一下屋子,等会儿叫我起来写告先祖檄文。”
邵雍低声应了,放下床幔,吹灭了油灯,摸黑轻手轻脚的往外走。
“兄长!”邵睦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在板床上喊住他,声音里满是担忧:“你去衙门里,是要关你吗?他们会不会打你棍子?”
邵雍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方氏,知道自己不把话解释清楚,家中妇孺只会更担心,索性在邵睦身边坐下来,轻声道:“家里走火,是要到衙门里禀报经过,然后写到县志里。我们家着火,没有连累别人受损失,也没有伤及无辜,是不用受责罚的。在京城里就有专门管防火灭火的潜水军,共城地方小,是管捕盗贼的巡捕兼管了救火,他们不是要抓我。”
邵睦半信半疑:“真的?”
可是要去衙门里画押按手印听着好吓人,要是兄长被抓起来挨了棍子再关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邵雍点头:“是真的!以前我在衙门里做事的时候,写过县志,就写过这样的事。”
嗯,他想起来了,五年前玉柳巷走火,一共烧了十几家,最先起火的赵家除了赔街坊四邻药钱,还赔了上千两银子给衙门做修缮费,赔得倾家荡产,后来举家搬迁,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样的话,他明天去衙门里,徐县尉会怎么说?
邵雍想想就头疼不已。
邵睦总算相信了:“兄长,那你去了还会回来?”
“当然回来,我还要把家里毁坏的物品重新添置一些,”邵雍弹了一下床板上的瓷枕,带着回音的声响在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刹那间,邵雍有种想把瓷枕摔开来看看里面有没有字的冲动。
哎哎,他光想着去找老吴,怎么把这个事给忘了!
邵雍匆匆站起来,耐着性子又说了一声:“有什么话明天等我回来再说,我也要去歇着了。”
其实没法歇,他还要整理一下幸免于难的书箱和衣箱。
他房间里凡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几乎都不能要了——虽然火焰都被他自己扑灭了,可是大伙不知道火势到底有多大,生怕木门木窗木梁还有火星复燃的隐患,摸黑叮咣往屋里泼水,泼了不知道几缸水,屋里地上的水都能没过脚面子。
邵雍叹了口气,到书房的衣箱里随便找了件干爽的衣服换了,在书房的长凳上躺下。
不能掌灯,他只能在黑暗中在脑海里记下要记的事:乙酉年癸未月癸卯日戌时,五爻动,得「需」之「泰」卦,时东屋内西窗前字纸燃,左邻右舍前来帮忙救火,有四人伤手及足,衙门里捕吏来七人,外加县尉一人,共计往东屋内泼水约二十余次。
邵雍把这段话又默念了两遍,确认没有什么遗漏的事物了才惋惜的想,要是自己能有温老先生的本事就好了,像着火这样的大事,温老先生肯定可以提前算出来!
他又想到,何止是着火,自己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自己想做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做完,应该都可以算出来。
越这样想就越觉得可惜,有本事的人,果真是可遇不可求!
邵雍想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睡着了,睡着睡着打了几个大喷嚏差点从长凳上翻滚到地下又把自己给惊醒了,连忙坐起来,搓热了双手,慢慢调匀了呼吸,倦意顿时消除了大半。
他继续想了下自己必须马上要完成的事,要重画星象图,要研究温老先生的学问,要替父亲抄书,还要教兄弟读书。
父亲和兄弟的事是大事,在白天安排正式的时间做,画星象图和研究心易是自己的事不能耽误大事,只能抽空来做。
那些星象图,被火烧了一部分,被水浇透了剩余部分,几乎没有剩一点点能辨认的只字片言。好在他记性极好,别看中间有好几年没继续推演星体运行,可就是昨天看了那么几眼笔记,他现在几乎就能把当时跟恩师一起演算星宿的点点滴滴全都想起来,只要每天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不用半年,他就能把那些星宿图全部都画出来,连同那些推演方法!
不过,他总觉得时间还是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