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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淹死在粪坑里的囚犯,是越狱还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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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法医会以直肠温度作为尸体内部的核心温度,推测死亡时间。

    在这个季节,一般人在死后10小时内,尸温平均每小时下降1摄氏度,这是最基础的办法,当然,我还会用更准确的“综合参数法”。

    2012年10月,一个寻常的午后,忙完手头的工作,办公室几人闲聊。李筝忽然问起之前我提到过的,和王猛在粪坑捞尸的事。

    看李筝好奇心满满的样子,我半开玩笑地说:“你确定要听吗?”

    “确定!”

    “不怕晚上吃不下饭?”

    “不怕!”

    那是赵法医还在世时,我们一起办过的最有“味道”的案子。

    秋高气爽,下午一上班,赵法医就被分管刑侦的林副局长叫到了办公室。

    “监狱里的案件归检察院管辖,但你也清楚,检察院的法医审查案卷在行,动起手来就……”林局长拍了拍赵法医的肩膀,“公检法是一家人嘛,你就去一趟吧。”

    赵法医带上我和王猛,驱车一小时,赶到了位于郊区的南风监狱。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监狱,感觉就像进了一座城堡,外面是高高的围墙和铁丝网,墙头上还有警卫哨,戒备森严。

    从厚厚的铁门进去,10多米处还有一扇大铁门,给人的感觉非常压抑,连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

    仔细审查证件后,武警战士用磁卡开了门,领我们进了会议室,强劲的空调让我身上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

    会议室气温很低,人头攒动,场面却很热闹,不似外边那般肃杀。赵法医在会议桌旁落座,我和王猛拖了两把椅子坐在角落。

    监狱通报了初步调查情况:下午两点半左右,有个叫尹川的犯人在上厕所时失踪了。

    事发厕所门口有监控,但厕所内没有监控,会议现场播放了厕所门口的监控视频。

    14时05分,3名身穿囚服的人走进厕所。

    片刻后,其中两名犯人从厕所里走出,在厕所门口聊起了天。

    14时33分,这两名犯人又走进厕所,很快就神色慌张地跑出来,脚步有些乱。

    这两名犯人向狱警报告:尹川不见了。

    我看了看会议室墙上的表,16时05分,也就是说,事情刚发生不久。

    一个犯人在守卫森严、管理完善的监狱里凭空消失,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可尹川消失却是千真万确。

    根据两名犯人的供述,他们小便后出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再进厕所去叫尹川时,却发现他不见了。

    监狱立刻组织警力进行搜寻,涉事厕所不同于现在的洗手间,是那种老式的露天蹲坑式厕所,数个坑位排成一行,坑与坑之间没有隔断。

    厕所周围的监控是全方位覆盖的,没有死角,犯人插翅也飞不出去,只可能是掉进了厕所。

    监狱层层上报,检察院派人来查,专门联系公安局派法医增援。

    检察院吴法医过来和赵法医客套了几句,大致意思是接下来要辛苦我们了。

    赵法医雷厉风行,说既然是我们的活儿,那就趁早干。领导们继续在会议室里商议对策,我们换上行头,带着装备来到出事的厕所。

    我们有两个任务:一是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二是勘验现场,查出人是怎么丢的。

    距离犯人失踪已经快三个小时,如果是掉进了粪坑,绝无生还的可能。

    厕所位于监狱的西北角,紧邻内墙而建;墙外20米处,还有一道墙。

    我们先来到墙外的粪坑,上面覆盖着几块大铁板,每一块都用一个巨大的挂锁扣着,两块铁板中间留有拳头大小的缝隙。

    在检察院的见证下,监狱派人打开粪坑盖板,里面满是暗绿色的粪水,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蛆。

    几只苍蝇在阳光下飞舞,嗡嗡的响声伴着屎臭味袭向众人,除了赵法医、我和王猛,其余人都后撤了几步。

    比起尸臭味,粪坑里的气味真的是相当温和,大概是因为粪便已经发酵过,蛋白质被转化得差不多了。

    但随即一股刺鼻的硫化氢的味道扑过来,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狱警拿来几根长竹竿,在粪坑里搅着,很快,有狱警喊:“里面有人!”

    赵法医接过竹竿捅了几下,点了点头。他拿出竹竿,看了看竹竿上的粪渍,推断粪坑里的粪水大约有1.5米深。

    看来犯人的确淹死在了粪坑里。接下来抽粪的任务就交给监狱,赵法医叮嘱他们露出尸体就立刻通知我们,我们先去厕所里进行勘查。

    虽然是老旧的蹲坑式厕所,但没有想象中强烈的尿臊味和屎臭味,地面也很干净。

    赵法医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监狱里最不缺劳动力。”

    犯人掉进了粪坑,自然要对厕所里的茅坑逐一检查。

    这些蹲坑和厕所内地面一样,均为水泥质地,经过测量,蹲坑宽20厘米,深度为0.5米,倾斜角度45度。

    “这茅坑要掉进去还是很有难度的。”王猛皱着眉,“谁的屁股这么窄啊!”

    的确,20厘米的宽度,根本放不进成年人的骨盆。

    “横着肯定是不行,但如果是侧着呢?”赵法医盯着那个茅坑,嘴里喃喃说道,“不过侧着跌落,似乎也不合常理,谁会侧着身子上厕所啊?”

    我说:“还可以是主动钻进去的,只要不卡住头就行!”

    记得小时候家里装了那种竖直排列的铁棍防盗网,调皮的我经常会试着头能不能穿过,假如头能穿过,身子是一定可以过去的。我当时还总结了一个“过头即过身”的理论。

    赵法医点了点头:“目前还不好分析具体过程和动机,咱先不要急着下结论,继续勘验!”

    很快,我们就发现一个茅坑有异样,与其他茅坑相比,这个茅坑的内壁十分光滑,就像是新擦洗过。

    茅坑上面有一层薄薄的尘土,王猛在茅坑一侧发现了两枚掌纹,这个位置似乎更应该出现脚印而不是掌纹。

    掌纹的方向是五指向外,掌心向茅坑一侧,两个掌纹并不平行,有点略向里聚拢,我立刻脑补了一个画面:

    一个人身体悬空进入茅坑,双臂撑在茅坑一侧。

    王猛对着掌纹拍了几张照片,就在闪光灯爆闪的一刹那,我隐约看到坑壁内侧有几处颜色略微不同。

    赶紧要来勘查灯,对着坑壁照去,坑壁其实并不像一开始看起来那么光滑。在明亮的侧光下,许多小凸点和凹坑就变得明显起来。

    而我也终于看清,刚才那几处颜色不同的部位,疑似血痕。

    我从勘查箱中取出棉签,提取了那处疑似血痕,用试纸一测,果然是人血。

    我们首先想到了犯人在进入粪坑过程中,身体与茅坑壁发生摩擦,导致出血,形成血痕。

    其次可能犯人身上本就有血,在进入粪坑过程中,血液留在了坑壁上。

    可我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假如有犯人便血,也可能留下血痕。看来只有等DNA结果出来才能确定血痕来源。

    王猛屏气凝神在坑壁上继续寻找,良久,他长出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

    王猛取出物证袋,将坑壁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他告诉我,那是衣物纤维。

    透过茅坑,看到粪坑的水平面正在不断下降。

    隔壁轰鸣的机器声戛然而止,传来几声呼喊:“赵老师,这边差不多了!”

    我们自然不能从茅坑钻过去,只得绕路转回去,看到一大堆人正围在粪坑边。

    我往粪坑里瞧去,粪坑里趴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人形物体。

    粪坑里有一坨物体浮出水面,作为一名法医,我可以分辨,那是死者的肩背部。

    现场分外安静,赵法医首先打破了沉默:“晓辉,你和王猛准备准备,下去把他抬上来。”

    周围的人仿佛松了一口气,赵法医接着说:“咱们监狱派几个人协助一下,找几根结实点的绳子。”

    我和王猛戴上手套,穿上隔离服,套上水靴,踩着梯子跳进粪坑。

    粪坑里的粪水大约能到膝盖下方一拳的位置,目测粪水深30厘米。

    我和王猛迅速将几个物证袋套在死者的手脚上,这是赵法医派我们下来的主要目的:对尸体进行保护,避免抬尸过程中造成二次损伤或物证破坏。

    坑上递下来两根绳索,我和王猛各自拿着一根,开始对尸体进行捆绑、固定。

    我们在黏稠的粪水中将绳索拴在死者的胸部和腰部。

    绑好尸体,我伸出食指向天上指了指,一句话也不想说。

    上面几个人拉紧了绳子,我和王猛从底下轻轻一抬,尸体离开了坑底。

    尸体缓缓上升,粪水不断滴落。

    我和王猛顺着梯子往上爬,赵法医伸手拉了一把,把我们拉上了地面。

    一堆人立刻腾出了一块空地,大家的表情有点丰富。检察院吴法医似乎想过来握手,很快又把手收了回去:“两位辛苦了!”

    我和王猛实在没心情维持礼貌,说不出“不辛苦”三个字。

    见到尸体,众人议论纷纷,讨论好好的人怎么会掉下去。

    有人说是他杀,有人说是意外跌落,还有人说是自杀。现场有些混乱。

    赵法医双手摆在胸前,手套上滴着水:“打捞尸体不是我们的分内工作,但你俩下去弄我才放心,回头带你俩消消毒。”

    赵法医说的“消消毒”,估计在场的人只有我和王猛能听懂,其实就是喝酒的意思。

    尸体打捞出来后被平放在地上,保持着双臂撑开的姿势,掌心向着前方,双腿保持自然弯曲。

    尸体全身都覆盖了一层厚薄不均的粪便,薄的地方可以看到灰色布料,那是囚服的颜色。

    天色渐渐暗了,赵法医示意我和王猛脱下隔离服,打电话叫了运尸车,准备将尸体运回解剖室进一步检验。

    检察院吴法医叮嘱监狱保护好现场,等尸检出了结果再讨论下一步措施。

    吴法医低头看了看表,问道:“老赵,今晚10点汇报,你看咱能来得及不?”

    “尽量吧。”赵法医沉吟片刻,“家属签字了没?”

    “监狱正在和家属谈,回头让他们把签好字的《解剖尸体通知书》捎过去。”吴法医对身旁的人叮嘱。

    我们马不停蹄赶往解剖室,路上我向赵法医表达了我的疑惑:死者很明显是淹死在粪坑里的,为什么还要解剖呢?

    赵法医告诉我,死者是一名囚犯,死亡地点在监狱内,不好向家属交代,所以死因和死亡性质务必要准确。

    另外,作为检验鉴定人员,我们一定不能先入为主,全凭调查情况做出判断,而是要立足于现场和尸检。

    赵法医说:“不要把它看成一起普通的意外事件,要拿出对待刑事案件的态度。作为法医,我们要把能做的做到极致,力求还原真相。”

    赵法医的一席话,让我隐隐觉得,事件本身可能比刑事案件更严重,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解剖室里挤满了人,有检察院吴法医和他的助手,还有几名监狱的同志。

    《解剖尸体通知书》还没有送来,我们也不能干等着,打算先进行尸表检验。

    简单寒暄后,在大家的注视和几台摄像机全方位无死角的拍摄下,我们开始了尸表检验工作。

    犯人死在了监狱里,这事必须调查清楚,大家都高度重视。

    在进行尸表检验时,我忽然有一种被观摩的感觉,竟隐隐有些紧张。

    解剖台上的尸体全身布满粪便和蛆虫,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有一层黄白色的光。

    我拿起水管,打开喷头,把水流调得很小,尽量避免水流冲起的粪便溅到解剖台外。

    我小心翼翼地冲刷着尸体,一股水汽开始弥漫在尸体周围,死者的衣服渐渐露了出来。

    王猛拍照后,我先对衣服进行检验,死者衣着完整,胸部和臀部位置有些磨损。

    在死者衣服口袋里有两三根粗细不同的铁丝,弯成了特定的形状。我们暂时把铁丝放在一旁,先去处理尸体。

    由于尸僵已经形成,给尸体脱衣着实费了些力气,好在死者只穿了一层单衣,里面有条黑色内裤。

    死者很瘦,躺在解剖台上能看到突出的髂前上棘,腹部凹陷,锁骨十分明显,肋骨也从皮肤上数得清。

    “太瘦了!”王猛摇了摇头。

    我取出一块毛巾,擦拭着死者的面部,从死者的鼻腔和耳朵里又鼓捣出一些粪便。

    清理干净之后,死者的面貌终于展现在我们面前。虽然死者留着近似于光头的短发,可并不影响他清秀的面容。细眉毛、单眼皮、高鼻梁、薄嘴唇、有棱角的脸,妥妥的帅哥。

    “没错,他就是尹川!”有一名狱警说得很坚定。

    我取出尺子,对尸体进行测量,死者身高170厘米,比视觉上要矮些,或许是因为太瘦而显得高。

    我特意测量了死者的头部数据,左右径15.3厘米,前后径18.3厘米,死者头部完全可以通过宽度为20厘米的蹲坑。符合“过头即过身”理论,死者从茅坑跌落有了数据支持。

    清除掉尸表的污垢,尸体看起来很“新鲜”,我用手触摸尸表时,隐约能感到一丝温度。

    想想也对,从发现死者失踪到现在,不过才四五个小时。

    尸斑位于胸腹部,说明死者处于俯卧位。这和发现尸体时的状态一致,说明没有被人移尸。

    死者尸斑颜色浅淡;尸僵中等强度,位于各大关节;角膜透明,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有少量白色小点。种种尸表征象表明,死者的死亡时间为4至6小时。

    对于死亡时间短的尸体,尸检时还可以运用一些特殊的检验方法来推断死亡时间,比如测量尸温,又比如玻璃体液钾离子含量检测。

    尸温指人死后的体温。

    人死后,因新陈代谢停止,不再产生热量,尸体原有热量不断散发,使尸温逐渐下降至环境温度,或低于环境温度,则称为尸冷。

    影响尸冷的因素主要包括外部环境因素和尸体本身因素。外部环境因素主要是温度和湿度,尸体本身因素主要是年龄、胖瘦和死因等。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特殊死因,如猝死、败血症、日射病、热射病、机械性窒息、颅脑损伤、破伤风及死前伴有剧烈痉挛的中毒等,死者的尸温下降较慢,有的甚至在短时间内反而出现上升,超过37摄氏度,甚至可达45摄氏度。

    一般来说,法医会以直肠温度作为尸体内部的核心温度,推测死亡时间。

    在这个季节,一般人在死后10小时内,尸温平均每小时下降1摄氏度,这是最基础的办法,当然,我还会用更准确的“综合参数法”。

    先量好直肠温度,然后采用直肠温度列线图和矫正参数表,把环境湿度、温度、死者体重、衣着等情况都考虑进去,得出一个比较客观准确的数值。

    我取出专用的尸体温度计,准备测量尸体的直肠温度。按照直肠温度测量方法,温度计插入肛门15厘米,并尽量远离骨盆后壁,以避免骨盆温度较低而造成误差。

    几分钟后,我把温度计取出,准备读数时却发现温度计上有许多黏稠的液体,夹杂着几丝红色。

    然而这似乎并不影响我读取数值,我扭头看了看墙上的表,18时51分。

    “咦?”赵法医把头凑过来,仔细端详温度计,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片刻后,他抬起头对我说:“检查下肛门!”

    我用力掰开死者的双腿,将肛门暴露出来,仔细对肛门进行检验。

    肛门有许多裂伤,既有陈旧裂伤也有新鲜裂伤。对于这种损伤,我首先想到了死者可能长期便秘,粗大而坚硬的粪便经过肛门时,将肛门括约肌撕裂。

    “提个肛门拭子吧。”

    我抬头看了看赵法医,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为了确保检验过程不对重要检材造成二次污染,我索性把能提取的体表检材都提了,包括指甲、口腔拭子、乳头拭子,甚至还取了个阴茎拭子。

    然后,我用注射器刺入死者两侧眼球,分别抽取了约2毫升玻璃体液。

    玻璃体液受外界影响较小,不易遭到污染或发生腐败,是尸体化学检验的良好检材。

    根据研究,玻璃体内部成分的变化与PMI(post-mortem interval,死后经过/间隔时间)的关系相对稳定,尤其是玻璃体液钾离子浓度与PMI呈显著正相关,可以根据方程式计算出死后时间。

    作为一名科班出身的法医,我把能想到的检验方法都试了个遍。

    做完这些,我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具尸体。

    整体看来,死者有明显的窒息征象,死者很可能就是在粪坑里溺死的,只不过不同于普通的溺水,这次的溺液是粪便和尿液混合物。

    虽然从体表看不出致命伤,但体表还是有很多损伤的。

    死者胸部两侧有片状皮肤擦伤,生活反应明显,我按了按那两处损伤部位,对赵法医说:“从损伤方向看,应该是自下往上,肋骨好像断了。”

    翻过尸体,臀部有许多平行的竖条状擦伤痕,生活反应明显,是生前伤,同样地,受力方向应该是自下往上。

    这两个部位的皮肤擦伤,让我联想起在坑壁上发现的那些疑似血痕。

    假如确定疑似血痕是死者的,我们就基本可以推断死者是生前进入粪坑,而不是死后被抛到粪坑里。

    另外,死者胳膊和背部有许多陈旧性的皮下出血,由于不是致命伤,众人倒也不很在意。

    死者左腕部几处平行陈旧伤痕引起了我的注意,看起来像是试刀痕,但伤痕比较杂乱,而且每条伤痕都不平直。

    试刀痕多见于自杀,莫非他曾经割过腕?我抬头看了赵法医一眼,赵法医默不作声。

    为了协助王猛给死者取指纹,我拿起死者的双手进行观察。死者双手手背都有皮肤划伤,另外,右手手心有针尖样的类圆形损伤,我忽然想起死者口袋里的那几根铁丝。

    王猛对着指纹仔细端详了片刻,点了点头:“和蹲坑上的指纹一样。”

    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赶巧,刚看完尸表,《解剖尸体通知书》就送到了,赵法医接过看了看,确认死者家属签了字。

    趁着赵法医戴手套的工夫,我已备好了手术刀,马上开工。

    按照常规解剖流程,先打开死者的胸腹腔,发现右侧第5、6肋骨骨折,骨折断端锐利,组织有出血,说明是新鲜骨折。

    由于骨折对应的体表位置有皮肤擦伤,所以我们考虑肋骨骨折可能是挤压或挫伤形成的,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击打导致。

    沿肋软骨切开,取下前肋和胸骨,右肺表面有一个小破口,右侧胸腔有少量积血,用勺子舀出来量了一下,有100毫升。

    右肺破裂口位置与肋骨骨折位置一致,显而易见,肋骨骨折断端刺破了右侧肺脏。

    双肺有许多点片状出血,打开心包,心壁有出血点,这是明显的窒息征象。

    打开胃壁,胃内容已经完全排空;剪开十二指肠,发现里面有少量食物残留,推测死亡时间在餐后2到3小时。

    监狱12点准时就餐,故死亡时间在14至15时,这和之前掌握的情况基本符合。

    当然这只是粗略推断,我们还有尸温和玻璃体检测,不过那两项结果没那么快出来。

    切开死者头皮,头皮下有多处血肿,看起来并不是新鲜血肿,估计有些时间了。

    颅骨完好无损,开颅后,脑组织也没有出血或损伤。

    最后解剖颈部,舌骨没有骨折,切开气管,发现气管内壁有许多黄褐色液体和颗粒,经过仔细辨认,确定是粪坑内的粪水。

    会厌部和食道上段也发现了相同的粪便成分。

    解剖完毕,提取了心血、胃壁等检材。

    时间尚早,赵法医婉拒了检察院和监狱的邀请,先去市局进行送检,然后带我和王猛去吃饭,半路上却拐了弯。

    “你俩的衣服怕是洗不出来了,咱代表了技术科的形象,还是要尽量体面些。”

    赵法医给我和王猛每人买了套合体的新衣服,两个小伙子在那个秋夜里泪光闪闪。

    我们先回分局冲了个凉,换上新衣服去分局门口旁的火锅店吃饭。

    赵法医没有兑现承诺,请我和王猛“消消毒”,我知道他是考虑到一会儿要去监狱参加会议,怕我们在“外人”面前出丑。

    经历过粪坑事件后,我胃口不太好,尽拣些菜叶豆腐之类的涮。

    反观王猛就比我生猛多了,牛肉、羊肉和海鲜轮番往嘴里塞,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情能影响他的胃口。

    饭后王猛开车一路疾驰,赶到监狱时不到21时50分。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围着会议桌坐满了人,唯独空出来3个座位,很明显,那是为我们准备的。

    我们落座后,案情会正式开始。

    监狱汇总了尹川的一些情况,并汇报了事件调查进展:两名犯人的证言一致,没有再说出有价值的事。

    尹川,男,26岁,因强奸幼女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于3个月前入狱服刑,表现还算良好,服从管教。

    一开始,监狱怀疑是一起上厕所的两名犯人杀了尹川,毕竟他们是最后接触尹川的人。

    可是调取监控发现,两名犯人进入厕所后很快就出来了,似乎没有作案时间,于是怀疑尹川是意外跌进了粪坑。但一名成年人意外跌进狭窄的粪坑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

    于是监狱推测尹川很可能是自杀,并找到了许多有关联的证据。

    监狱里定期组织对犯人进行体检,前段时间发现尹川体重持续降低,专门进行了细致的检查,也没查出什么病。

    但在最近一次查体时,医生发现尹川手腕上有伤,怀疑是自杀或自残痕迹,但尹川拒不承认有自杀自残行为,说是自己在干活儿时不小心划伤的。

    监狱将信将疑,但也没办法。

    因为尹川的体重一直在下降,监狱怀疑尹川在绝食,后来还专门给尹川加餐,但成效也不明显。

    监狱专门派出心理医生对尹川进行心理疏导。据心理医生反映,尹川心理压力很大,一直保持高度戒备状态,很可能有自残甚至自杀倾向。

    总之,尹川有自残痕迹,体重一直降低,心理压力大,有自杀倾向,这些情况足够证明他有自杀的动机。

    至于为何选择在厕所内自杀,监狱的理解是这样的:监狱其他地方监管到位,不好实施自杀,于是他选择了在监控拍不到的厕所内自杀。

    当然,在没有尸检结果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会议室里渐渐安静下来,赵法医清了清嗓,介绍了尸检情况。

    死因初步判断是窒息死亡,因为死者气管和食道内都有粪便成分,且全身窒息征象明显。

    死亡时间初步看在饭后2到3小时,也符合监控拍摄的那28分钟。

    死者体表有许多损伤,但都不是致命伤,具体成伤机制需要等化验结果出来后再确定。

    手心的针尖样类圆形损伤推断是特殊工具导致,结合死者衣服里发现的铁丝,可能是铁丝导致的损伤。

    另外,死者左腕部有平行陈旧伤痕,推测是割腕试切痕;工具应该不锋利,所以伤痕较浅,而且不够平直。

    “感觉腕部的伤痕,用铁丝也能形成,而且在死者的口袋里发现两根铁丝。”赵法医这话说得并不确定,可会议室里还是一片哗然。

    在监狱里,犯人需要工作劳动,有机会获得铁丝这种小玩意儿。这下大家仿佛更确定尹川是自杀了,因为连疑似工具都有了,而且就在死者的衣服里。

    案件似乎已经清晰,尹川割腕未遂,转而跳进粪坑寻死。

    随后,赵法医问了个问题:尹川是否经常被殴打。

    当然,这似乎与自杀并不矛盾,被殴打也可能导致自杀。

    会议室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监狱表示,相关情况会进一步调查。

    他们介绍了监狱管理情况:南风监狱绝对没有干警打犯人的现象,犯人之间打架也很少,像影视剧里那样的牢头、狱霸更是不存在的。

    当然,犯人欺负犯人的事情很难避免,但一般来说,没有犯人会顶风作案,因为一旦发现有严重违规行为,会立刻被严管,那滋味并不好受。

    而且有时会连累整个监室被扣分,犯人在监狱中改造,最看重的无非就是挣分、减刑,如果有人灭了大家的希望,那结果可想而知。

    我知道监狱的狱警平时是十分辛苦的,但狱警不可能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犯人,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

    王猛随后介绍了现场勘验情况。茅坑上的指掌纹证实是尹川所留,而茅坑内壁上的衣服纤维与囚服一致,这说明尹川就是从茅坑进入粪坑的。

    王猛提到了在死者衣服里发现的铁丝,那些铁丝被弯成特定的形状,根据经验,很适合开锁,建议监狱调查尹川是否具备开锁技能。

    检察院吴法医忽然问了句:“犯人上个厕所,28分钟是不是有点长?”

    其实我心里也一直纳闷,监狱里对犯人上厕所的时间应该有严格规定才对,犯人在厕所里待了28分钟,竟然没有引起监狱的怀疑。

    监狱解释称:尹川一直便秘,一开始并不能在规定时间内上完厕所,为此没少被批评。

    后来查体发现尹川越来越瘦,狱医特意叮嘱,要适当给他加强营养,可以适当延长他上厕所的时间。

    所以后来尹川每次上厕所都要将近半小时,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由于我们这边很多化验结果还没做出来,监狱也有很多事情需要进一步调查,检察院决定明天再开个碰头会,时间定在下午5点。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分局,整理昨天的尸检情况,并对尸温进行了综合参数法计算。

    很快,市局理化室传来消息,死者的玻璃体内钾离子浓度做出来了,根据公式计算出PMI和尸温综合参数得出的结论高度一致。

    根据尸温和玻璃体液计算出尹川的准确死亡时间是4小时30分左右,因为尸检时间是18时51分,也就是说,尹川的死亡时间为14时21分左右。

    因为尹川三人是14时05分进入厕所,那么尹川进入厕所16分钟后就死亡了;而尹川死后12分钟,也就是14时33分,另外两名犯人才发现尹川不见了。

    死者肛门拭子没有检出其他人的DNA成分。茅坑壁上的疑似血痕做出了死者的DNA,这说明死者尹川身上的擦伤正是与茅坑壁摩擦形成。

    理化室还告诉了我们一个重磅消息,死者心血中检验出甲烷和硫化氢的成分,这说明死者生前吸入了有毒气体。

    我意识到,粪坑会产生甲烷、氨气和硫化氢等有毒气体,那些气体也是可以致命的。

    我把结果告诉了赵法医,赵法医放下手中的茶杯,陷入沉思。

    良久,赵法医从椅子上站起来:“再去现场看看吧,事情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联系了监狱,对现场进行复勘。

    通过再次对现场进行勘查,王猛在粪坑盖板的挂锁上发现了一枚沾有粪水的指纹。

    我记得很清楚,监狱的人在操作时都是戴了手套的,这个指纹明显不是他们所留,所以这枚指纹就有些蹊跷了。

    王猛对锁上的指纹进行了比对,是死者尹川的指纹。

    另外,挂锁底部有许多新鲜划痕,像是金属类物体划的。经过检验,锁底做出了金属残留物,和尹川身上携带的一种铁丝的成分相同。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说明死者尹川进入粪坑后可能尝试用铁丝打开粪坑的锁。

    “难道是越狱?”我和王猛面面相觑,赵法医点了点头。

    可是,粪坑外面还有一道墙呀,难道尹川想从粪坑里出其不意地出来,然后飞跃高高的围墙?

    第二次案情会如期召开,监狱通过调查发现,尹川根本不具备开锁技能,不过跟他同监室一名叫猫三的犯人是个技术开锁的高手。

    而且根据调查,这个猫三和尹川走得很近。

    猫三,35岁,擅长技术开锁,因盗窃罪“四进宫”。

    我们把尹川曾尝试用铁丝打开粪坑的锁的情况进行了汇报,大家一致认为,尹川越狱的可能性最大。

    而猫三很可能是帮凶,向尹川提供了技术支持。

    新的证据越来越多,我们将大量证据串联在一起,尹川死亡前的活动过程越来越明晰了。

    尹川用铁丝割腕自杀未果,后来决定铤而走险,实施越狱。

    为了从茅坑越狱,他长期节食,体重不断降低,还获得猫三协助,学会了开锁技能。

    尹川选了一个大家很少上厕所的时间,携带事先准备好的铁丝去厕所大便,见连号的两名犯人离开后,迅速跳进了茅坑,双手撑在茅坑一侧,留下了掌纹。

    尽管体形消瘦,可臀部和肋骨还是遇到了些障碍,导致穿过茅坑时形成了巨大摩擦力,并在坑壁留下衣服纤维和少量血痕,而且肋骨受到挤压导致骨折。

    尹川进入粪坑后,顺着粪坑盖板的缝隙伸出手摸到了挂锁,并试图用铁丝开锁,不知为何,锁没打开,还把手心弄伤了。

    粪坑里有许多有毒气体,尹川渐渐失去了知觉,趴倒在粪坑中,吸入了大量粪便,窒息死亡,沉到了粪坑底部。

    一切似乎水到渠成,可我们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作为老油条,猫三为何没有告诉尹川,厕所的外面还有一道墙?他为何没有告诉尹川,就算爬出了粪坑,迎接他的很可能是一梭子弹?

    调查还没有结束,有两件事情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一是运粪车的规律,运粪车每月固定一天来监狱挖取粪便,一天运两次,两次运输间隙,粪坑盖板会一直处于开启状态。

    一般情况下,运粪车会在下午两点左右抵达监狱,但事发那天因为临时有事没来。

    尹川可能摸清了粪车的规律,知道粪车哪天会来。他尝试开锁未果后,在粪坑里等粪车打开铁盖的时候中毒,最终没能等来粪车。

    另一个情况是关于猫三的,他有一个9岁的女儿,曾经被性侵过,可以想象,猫三不会对性侵幼女的犯人有什么好印象。

    有人猜测,猫三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尹川。这样的话,似乎一切推理都变得更合理了。

    但猫三自然不会承认协助尹川越狱的事,更不会承认谋害尹川。

    猜测只能是猜测,缺乏确凿的证据,越狱事件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渐渐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