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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县县令终于招供,偷换药材的事情,是右安郡郡守交代他做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右安郡郡守是他的顶头直属上司,有命令下来,他哪里敢不从。
至于右安郡郡守的目的,虽然对方没说,但想也能想得到。右安郡郡守是益王妃的哥哥,明摆着是要陷害太子。
谢渊渟让县令和药铺的几个人一起写了供词按了手印,扔在一起,派人送去京都,交给三司。
另一边,太子在霖州足足三天时间不眠不休,只拦住了一大半的灾民。
灾民们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有些人能明白过来是一场误会,愿意掉头回去;但有些人却根本不相信太子的说辞,只以为是朝廷又派人下来花言巧语欺骗百姓。
太子下令不准伤害灾民,没有用暴力手段阻拦,还是有大批的灾民闯了过去。更多的人则是根本没听见太子说什么,他们只是听说前面有朝廷的人设卡阻拦灾民,于是提前就离开官道,绕道越过霖州,继续北上。
灾民们一散开,根本追赶不上。太子尽管提前通知了京都的守城御林军提高防备,严格检查进城的百姓,但已经来不及了。
瘟疫并不是刚刚一染上,立刻就会表现出症状来,有时候好几天都跟没事儿人一样,但其实身上已经带了病毒,也完全具有传染性。
这些灾民们即便进不了城,在城外照样会跟住在城郊的百姓接触。有些人进城的时候看上去好好的,一点都不像得病的样子,守城御林军根本看不出异样来,也不知道该去拦谁。
瘟疫首先在京都郊外出现,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声无息地蔓延进了京都城内。
京都的人口密度是全大元最高的,一出现瘟疫,立刻就是爆炸性的扩散。整座城市就那么大,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只要几个时辰,一天时间就足够让全城成为疫区,各个角落到处都有病例一个接一个地报上来。
不过,京都不像南方三郡那么毫无防范,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瘟疫的措施。治疗和预防的方法在南方已经试验得十分成熟,京都也囤积了大量的药材,可以在第一时间发放给病人。
瘟疫在京都刚爆发的时候来势汹汹,其实也只是冒了那么一下头,等到众人反应过来,瘟疫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有很多人只是刚刚出现症状,因为治疗得及时,病情还没有加重,就已经开始好转康复了。
京都瘟疫爆发十多日以来,一例死者都没有出现。
虽然有惊无险,毕竟也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尤其是许多王公权贵和朝臣官员也得了瘟疫,都被吓得不轻。
建兴帝是到后来才知道带着瘟疫的灾民流蹿到京都,是因为太子在霖州故意把他们放过来的,顿时大怒,一道圣旨把正在霖州的太子传回了京都,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朕本来还以为是因为这些灾民暴动,你拦不住才让他们冲到京都来,没想到你居然是故意的!灾民固然是可怜,但灾民的性命是性命,京都数十万人的性命难道就不是性命了?你放过他们,要是因此而在京都死了更多的人,你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太子跪在那里,头虽然低着,但脊背却挺得很直。
“回父皇,儿臣正是因为对疫灾之事了解得很清楚,才敢做这个决定。南方瘟疫刚爆发时死者众多,是因为事发突然,百姓陷入困境,病人们得不到有效的治疗,而并非无药可救。但现在瘟疫的治疗方法已经完善,京都也有足够的预防措施,不会像南方那样出现大量死亡,至今为止还一个人都没有死。所以儿臣才认为,为此而杀死北上的数千灾民,是不必要的行为。”
建兴帝一时被他堵得无言以对,因为京都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死。
益王在旁边冷笑了一声。
“太子此言差矣。尽管京都没有死人,但难道没死人就算是没事了?因为京都平白无故多出来的这场瘟疫,朝廷花在疫灾上的款项超出了原本预算的一倍有余,不知道多耗费了多少物资。国库可不是皇兄私人所有的,因为皇兄的错误,导致朝廷蒙受这么巨大的损失,太子难道觉得这就不是问题?”
站益王一派的户部尚书也立刻跟着出列启奏。
“臣认为益王殿下说得十分有理。这次京都瘟疫,不但国库大伤元气,而且不少皇室宗亲和朝廷重臣都得了病,为此而耽搁延误的公事,造成的混乱和损失,太子殿下可不能不加以考虑。”
他就是得病者的其中之一。虽然病得也不算多重,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但前前后后也在床上躺了足有十来天。
户部掌管银钱,本来是个油水最为丰厚的官署。这次京都疫灾,不由太子主理,而是由户部拨款出去,他这个户部尚书本来可以像往常一样趁机在其中大捞一笔。
但就因为他这次病倒了,无法管事,他恰好错失了这个最好的时机。建兴帝把救灾款交给丞相负责派发,等到他能起身的时候,瘟疫都已经差不多被压下去,没有他什么事儿了。
太子皱眉望着益王和户部尚书。
“老三和魏大人说得确实没错。国库大伤元气,本宫可以把太子府全部的多余财产捐给国库,虽然不够堵上漏洞,但算是本宫为这个决定负的一点责任。这个且不说,本宫仍然认为人命不可用钱财来衡量,国库纵然多了一定的支出,跟成千上万的灾民性命相比,这笔支出是值得的。朝廷能够拨出救灾款出去,为的就是救济灾民,那么现在为了这些灾民的性命,再多花一笔银钱又有何不可?”
益王一听这话就心底暗笑,知道太子这是又开始犯傻了。
也就只有太子才会觉得朝廷拨救灾款出去,真是为了救济灾民。哪次灾害不得死个成千上万人,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要是一个灾民都不能死的话,朝廷天天不用干别的,光干慈善都干不过来。
拨款派人出去救灾,最主要是为了给天下人看的,让灾民们知道朝廷有在救灾,不至于发生暴动和叛乱,这才是救灾的最大意义。
也没有谁会像太子那样去救灾。他这边的做法,都是先想方设法尽可能地把救灾款吞进自己的肚子里,然后剩下的那点还要先压着一段时间,等到灾情最严重,灾民们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时候,才能放出去。
升米恩斗米仇,这些愚民们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小小救济他们一把,他们会感激涕零;但反过来,你要是给得太多,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还会要求补偿他们的损失,补偿了他们的损失,他们还会要求给予他们政策优待,减少赋税,免掉徭役……一路下去没完没了。
当然,要是灾情中死的人实在太多,灾民们忍无可忍的时候,也难免会引起暴动。但这暴动总会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度上,小打小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朝廷的大军一到,立刻就能镇压下去。到时候再上报朝廷说刁民贪婪,不知满足,有负天恩,反正这套说辞朝廷从来就不会不接受。
建兴帝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对于救灾的这些事情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他自己当年当皇子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做法,现在自然没有什么理由不默许皇子们这么做。
益王早就清楚这一点,就连睿王谢逸辰去年救灾的时候,尽管表现得那么铁面无私,但实际上仍然是这一套做法。只是他的手段厉害,面子工夫做得极好,看过去灾民们都在感恩戴德而已。
只有太子最不了解建兴帝,或者说就算他了解,也从来不照着建兴帝的做法行事。性子温吞,心慈手软,妇人之仁,也不怎么擅长玩弄权术手段。
很少有父母会偏爱一个跟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孩子,所以他虽然身为太子,却是几个皇子里面最不受建兴帝喜欢的。
当然,这些话益王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巴不得太子继续这么糊涂下去,迟早得把这个太子的位置让出来。
果然,建兴帝听完太子这一段话之后,就略微沉下了脸色。
“太子,你有爱民护民之心,固然是好,但也该把目光放得长远些。你为了这几千灾民,弄得国库空虚,元气大伤,要是现在再发生什么灾害或者战事,国库已经拨不出多余的款项来,到时候死的也许远远不只是几千人之数,甚至国家都会运转得举步维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没有国家,何来的百姓?”
太子低着头不说话。
他其实想说国库里也许远远不只是现在这个存款,在这之前的每次救灾,已经被下面的官员私吞了不知道多少,更不用说平日里王公朝臣们的贪污受贿和公款私用。
真想让国库充盈起来的话,就该在整治朝廷清正之风上多下点工夫,而不是用灾民的性命来省钱。
但他其实并不是不了解建兴帝,知道这话不能在这种时候当着建兴帝的面说,否则建兴帝非得大发雷霆不可。
建兴帝继续道:“还有,从一开始这些灾民的流蹿,就是你自己的责任。在奉平郡的灾民数日之内病死上千人,据说是因为发放给他们的那批药材有问题,你倒是说说看这是这么回事?”
太子抬起头:“儿臣确实有监管不力的责任,但关于这批药材被动过手脚的事情,儿臣正要向父皇禀报。”
太子让人把当时的那批药材抬了上来,其中就包括被染过颜色的那些木苍子。他当着众朝臣的面,洗掉了木苍子上面的染色,然后呈给建兴帝过目。
“如父皇所见,在奉平郡发放出去的这批药材,都是经过染色造假的。用来冒充的药材药性猛烈,带有大毒,所以才导致了灾民服药之后大批死亡。”
他又吩咐下去,带了四个人上来,正是白河县县令和王记药铺的掌柜伙计。
“儿臣已经查出,偷换掉药材的就是这三人,白河县一家药铺里的掌柜和伙计。他们是受了白河县县令的威逼利诱,而白河县县令也并非主谋者,他已经招供,指使他的人是他的直属上级,右安郡郡守,贾化。”
益王在刚才那批假药材抬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眉头微跳,这时更是变了脸色。
他在交代贾化此事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做得干净利落,该灭口的人一用完马上就要灭口。怎么居然还是被太子带了这么多人上来?
贾化其实也是冤枉。他的确是按益王说的派了人去杀白河县县令和药铺的人灭口,但为了掩人耳目,总要寻找适当的时机,不可能说杀就杀,结果跟谢渊渟的人比起来,还是慢了一步。现在那些杀手们早就不知道被扔在哪条臭水沟里喂老鼠了。
“贾化?”
建兴帝皱起了眉。他对这个贾化有点印象,隐约记得是德贵妃的侄子,益王妃的兄长。贾家在朝中为官者众多,贾化能当上这个右安郡郡守,一大半还是靠着贾家的关系的。
益王急忙上前一步:“父皇,贾化是儿臣的内兄,儿臣对他的为人十分了解,他绝不是能做出这般草菅人命之事的人。这白河县县令是贾化的下级,也许跟贾化有素有旧怨,这时趁机诽谤陷害于他。如果没有其他证据的话,单凭这一人的说词,不足为信。”
建兴帝看了看下面:“贾化人呢?没把他也带来?”
太子沉声道:“儿臣无能,派人去右安郡捉拿贾化的时候,去迟了一步,他已经卷了府中所有的金银细软,独自一人潜逃了,现在还没有被追到。”
益王脸色骤变:“不可能!”
太子就算逼出了白河县县令的供词,只凭这一个人证,还远远不够给贾化定罪,而且还有贾家和德贵妃镇西侯这一派的人给他疏通,就算是最后让他安然无恙地脱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贾化肯定知道这一点,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逃跑。他这一跑,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畏罪潜逃,坐实了他的罪名?
太子淡淡道:“贾化虽然逃了,但他的亲眷和府里的下人还在,不少人都知道此事,住在贾府旁边的百姓,也有人亲眼看到过他半夜里收拾包裹乘坐马车悄悄离开。儿臣已经将这些目击者都带来了京都,父皇一问便知。”
这次传上大殿的足有十几个人。贾化的妻妾儿女哭天抢地,控诉贾化丢下一家妻儿老小逃跑,贾府里的下人和住在贾府边上的百姓,则是都说见到了贾化半夜里带着大包小包,偷偷摸摸地离开贾府。
十几个目击证人分开仔细询问,全都众口一词,益王再也无法说是众人的诽谤,只得脸色铁青地站到一边,不再做声。
贾化是益王一派的人,做出这种陷害太子的事情,目的不言而喻。虽然贾化已经畏罪潜逃了,没有证据能说明贾化也受了谁的指使,但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明摆着的党争之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建兴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所谓权术制衡,底下的皇子就是应该斗得你来我往,此起彼落,才能保持平衡。
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格局已经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倾斜。皇子们仍然在争斗,但睿王已经彻底斗败,退出了夺嫡的舞台;益王一派也频频出事犯错,弄得他想提拔都提拔不起来。要不是他屡次避重就轻,刻意放他们一马的话,益王一派也早就已经倒了。
只有太子一派一直安然无恙,一点事情都没有。就算什么功劳都没立下,此消彼长,也足够让太子在夺嫡中一枝独秀了。
在几个皇子中,他最不看好的就是太子,之所以立谢逸文为太子,完全只是因为他占着嫡长两条而已。偏偏站到最后的是太子,就仿佛在说他当初的眼光有多差一样,让他觉得更加不快。
“好了,传旨下去,在全大元通缉贾化,务必要尽快把人捉拿归案。贾化府上的亲眷,十五岁以上男子流放,女子没为官奴。白河县县令和这三个罪民,交回三司,按照律例处置。”
建兴帝看了益王一眼,眼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之色。益王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大气不敢出地低着头,不敢跟建兴帝目光对视。
他知道建兴帝还需要他来制衡太子,这次明面上仍然不会把他如何,但这种失望越积越多,一旦到了一定的限度,建兴帝不愿再在他身上浪费机会了,肯定会彻底放弃他,转而另选他人。
“太子赈灾有功,也揪出了谋害灾民的罪犯和幕后主使者,但放任灾民逃蹿,导致瘟疫蔓延到京都来,这件事上总归有错。这次功过相抵,不赏不罚,回去后还需多加反省,好好想一想你的行事为人。”
太子低头应道:“是,谢父皇教训。”
朝中许多支持太子的官员,都露出了愤愤不平之色。
太子这次冒着巨大的性命危险,临危受命南下救灾,一心为民,不辞辛劳,一个多月下来忙得不分昼夜,这才让南方的这场瘟疫平息下来,死亡人数也控制到了最低。
尽管瘟疫扩散到京都是太子的责任,但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太子也是为了灾民的性命,并非因为一己之私。两相比较,怎么都应该是功大于过才对。
这整件事的起因是因为益王一派陷害太子,现在太子已经将真凶揪出,建兴帝明明清楚内幕,却丝毫没有问责益王的意思。反倒是这边轻飘飘一句话带过,就抹消了太子的功绩。
皇子之间的制衡,就真的有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颠倒是非黑白?
太子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早就猜到建兴帝会是这个态度。只要不受罚就好,没有借着这次他放瘟疫进入京都的事情兴师问罪,趁机打压他,建兴帝就已经不算是过分了。
建兴帝这边告一段落,他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而是早就飞到了正在太子府的谢渊渟身上,一心想着回去一定要好好询问谢渊渟一番。
这次从南方回来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这个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懂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