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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远的出现,韩小玲显然是非常意外的。
她是真没想到,王明远会为了她,千里迢迢往海城跑上一趟。
原本只当是戏言……一个让她隐隐充满期待的戏言!
可是,真的盼来了,张口就是叫自己回去喂猪。
一听到这话,满是惊喜的韩小玲,原本就黑黑的小脸,一下子变得更黑了。
回到海城也有一段日子了,在张家坳当知青数年,紫外线、艰苦的生活共同塑造出比其它地方的人偏黑偏粗糙的皮肤,不是那么轻易能消除的。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韩小玲气鼓鼓地看着王明远。
“谁叫你不给我回信,回个电报还说我欺人太甚的?”王明远开门下车,走到韩小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枉我在张家坳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倒好,走的时候都不打个招呼……”
韩小玲怔了下:“我……”
她刚要辩解,却又被王明远给堵了回去。
“我什么我,说好了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你怎么能反悔呢?”
王明远气势汹汹:“你知不知道那猪圈里有多臭?你知不知道菜地里的菜有多难拔?你知不知道一个大老爷们洗衣服有多麻烦,尤其是裤衩……吃了我的饭,不替我做点事,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这是什么歪理?
韩小玲愣愣地看着王明远,这家伙怎么还是那么可恶的一副德性?
“还真把我当成你的保姆了?”韩小玲一改之前柔柔弱弱的样子,眼睛支棱了起来。
“不然呢?什么都不付出,怎么能叫搭伙?”王明远越发无赖了:“你欠我的。”
“我倒要听听,我欠你什么了。帮你喂猪,帮你浇菜锄草,帮你洗衣,我没白吃白喝你的。”
“是没白吃白喝,但是我亏啊,必须得找补回来。别的不说,在我哪里,大米白面,加上各种山珍海味,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那样的伙食,随便一顿,都得让你苦上几天,吃喝了那么久,你以为是随便帮我干点家务就能了事的,你想得美!”
王明远说着,伸手过去掐着韩小玲后劲,将她往自己车里推:“跟我回去还债,还清了再回来。”
这话让韩小玲彻底愣住了。
帐还有这样算的?
明明觉得很没道理,却偏偏无言反驳。
柔柔弱弱的韩小玲,被身不由己地塞进副驾,脑袋都还在懵懵的。
王明远砰地一下关上车门,这才回头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苏颖,给她塞了几百块钱:“你回吧,去跟家里老人打个招呼,给他们留点生活费,收拾一下,明天到她住处来找我。我领她回去收东西,今晚就住她那里了。”
之前在去找韩小玲的途中,苏颖说过,韩小玲并未跟她的舅舅——海城药物研究所所长孙寒卫住一起,而是自己租了间小屋,一个人住。
他也不想韩小玲提前知道自己到了海城,让苏颖去帮忙探查韩小玲住处的时候,估计也被她弄成了暗访,所以两人今天见面才有再次碰面的惊喜。
只是,王明远没想到,回到海城的韩小玲,并未如猜想中那样跟着她的舅舅过上安稳的日子。
自己租住小屋,在街道作坊糊纸盒子,韩小玲这样的日子,并不见得比在张家坳好过。
听到王明远的安排,苏颖点点头,转身离开。
即将要离开海城了,她最放心不小的,也就只有父母,确实该有个交代。
王明远则钻进驾驶室,扭头笑盈盈地看着韩小玲:“怎么,你不服气?”
“我以前只觉得你这人太懒,却怎么就没发现,你竟然是如此无赖的一个人!”韩小玲苦着脸。
“我无赖?”
王明远指着自己鼻尖:“我就无赖了,怎么地?”
“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我好不容易才回到朝思暮想的海城,如果你非要清算,你告诉我,一顿饭多少钱,我赔!”韩小玲委屈地说。
“行啊,咱们先找个地儿,最好直接去你家,我一笔一笔跟你算。”王明远说着发动车子:“指路!”
“晚点行不行,我还打着工呢,我得接着做完,不然今天就白做了。”
“你这糊一天能得多少钱?”
“一天差不多能有九毛钱的样子!”
王明远嘴角一阵抽搐:“这么低?”
“糊一千个五毛钱……我还得抽出些时间来读书,准备高考,所以没别人做的多,不过,也算很不错了,有的人手脚麻利,一天也能做到一块五左右,一个月下来,也有四十多块,不比一些正式工差,只是要熬的时间很长。”
韩小玲刚被王明远激得有些恼火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其实也很清楚,王明远几千里赶到海城,根本不是为了从自己这里讨回所谓的饭钱。
往返一趟的车费,都不是小数目,远超那些饭钱。
王明远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这次回来的用意,势必要将韩小玲带回去的。
可是,他又不想太过勉强,胡搅蛮缠也不是最好的办法。
他记得很清楚,韩小玲当时离开时依依不舍的样子,他也相信韩小玲也知道自己的用意,无论如何,得给她时间,尽可能地说服才是最好的。
韩小玲打开车门,再次返回作坊,在工位上坐下。
王明远也跟了上去,在一旁看着。
韩小玲做的,显然也是临时工,就这条街道两旁,还有几家作坊,都是糊各种型号纸盒的。
这年头,在忙碌一天后,简单吃过晚饭,很多人都会马不停蹄地摆开架势,全家老小齐上阵,忙碌着各自从小作坊里接来的手工活计。
这是非常常见情景,哪怕这里是海城,经济是最为发达的地方,但大部分人,依然贫瘠困难,都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赚点加工费补贴家用,一直忙碌到深夜,直到一盏盏灯火毫无生气地渐渐熄灭。
作坊里糊的火柴盒,是那种外盒草板纸的。
盒面上已经有了商标和各种图案,各种样式都有,有些图案还很漂亮。
王明远在网站上还看到有人收集各种图案的火柴盒,当做藏品。
现在,小小的火柴盒上也有了商标,由小见大,何尝不是一种经济复苏的标志。
要换作是早几年前,小小的火柴盒上,几乎不会出现商标,有的只是一句句语录。
火柴盒外盒糊起来很简单,拿起一摞十来片裁好的草板纸,捻开后一齐刷胶,然后顺着压线的痕迹,逐个折好粘牢,用铁夹子夹一阵,待胶干了就行。
最繁琐的是糊内盒。
王明远站在一旁,看了好半天,愣是没能将整个过程看明白,又是刷浆糊,又是弹放窄木条,又是上模具什么的……看得王明远眼花缭乱,自己脑子都觉得像是一团浆糊。
韩小玲就不一样了,许是做的熟练的缘故,只见她小手翻飞,转瞬成型,熟练得让人心疼。
都是给生活给逼的。
这让王明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历过的流水线,整日像台机器一样,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工序,然后熟能生巧,打着瞌睡都在下意识地重复,还不带出错的。
在作坊里工作的,几乎都是妇女,在王明远进去后,一个个投来异样的目光,但这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自己手头的活计上。
直到王明远拖了根凳子,在韩小玲旁边坐下。
内盒他搞不定,外盒还是可以的。
他准备帮点小忙。
这一举动,再次引起了一干人的注意,话闸一下子打开了。
“哟,今天还真是稀奇了,一声的确良,带着手表,开着车子的人,也跑到咱们这小作坊里糊火柴盒了,姐妹们快看看,今儿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看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天降情哥啊,是不是啊小玲?要不然,怎么专门凑到你那里去了?”
“对对对,小玲不是从云省那边刚回来没多久吗,我听人说啊,云省那边很多人喜欢唱山歌,以山歌定情勒,就喜欢情哥哥情妹妹地叫。”
“咱们的小玲妹妹,黑是黑了点,不过,长得小巧玲珑的,样貌又精致,等再过些时间变白变嫩了,那也是个小美人痞子,我要是个未婚小青年,我也不会错过。我家那口子也在云省当过知青,走得时候白白净净的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又黑又瘦,过了大半年才变白了些。”
“哎,小青年,你眼光不错哦。妹妹是玲妹妹了,就不知是真哥哥还是贾哥哥!”
……
一个个七嘴八舌的,说得那叫一个欢快。
王明远无所谓地笑笑,没有接话。
可黄花大闺女的韩小玲就坐不住了,脸色越来越红,浑身地不自在,如坐针毡。
“你能不能赶紧走啊?”韩小玲压低声音说道,不停地朝着王明远使眼色。
“干嘛要走?”王明远反问:“我这是在帮你。”
“我不用你帮,你想干嘛就干嘛去,别在这里呆着就行。”
“那不行,我不帮你,鬼知道你要糊火柴盒到什么时候。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怎么都会快点。”王明远笑道:“你糊那么多内盒,总需要匹配的外盒不是,你看看……”
他说着,拿了韩小玲糊的一个内盒,插进自己糊的外盒,抽拉几下:“我做的没问题啊。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就专程来找你的,身为本地地主,你难道不该放下手头的活计,好好招待一下,哪有像你这样把我晾一边的。”
“不可理喻,我又没叫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废话,我的猪没人喂,我的菜地没人浇水,我的裤衩没人洗……我不找你找谁?”
哎……怎么又转到喂猪、浇菜地、洗裤衩上来了?
韩小玲气不打一处来,关键是,王明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怕旁边的人听不见似的。
这下好了,洗裤衩三字一出口,作坊里一下子诡异地静默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哟哟哟,我没听错吧,洗裤衩?”
“这关系不一般呐。”
“小玲,他还真是你情哥啊,难怪之前有人找我做媒,你统统都给拒绝了。”
“都帮人洗上裤衩了。”
……
又一轮新话题展开,只是,这话越听越不是滋味。
韩小玲再也坐不住了,几下将做好的火柴盒子收到箩筐里,铁青着脸往作坊后边,找作坊负责人点数,最后得到五毛钱工钱,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王明远连忙跟了上去,笑道:“接下来去哪?”
“你别跟着我了,求你!”韩小玲停下身形,回头气呼呼地看着王明远。
王明远长长呼了口气,认真道:“直说了吧,我就是来叫你回去的,你不回去的话,我就只能继续这样死缠烂打。另外,我时间不多,农场里有很多事情要忙,别逼我用非常手段,比如,一棒子打晕,直接拖走。”
“你敢……”韩小玲蹬着王明远:“这里是海城,不是云省,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
很显然,在韩小玲眼中,云省就是个乱得一塌糊涂的地方。
也对,安南猴子还在不知死活,各种贩夫走卒到处流窜,又是深山老林。
对于王明远这样知道后世事情走向和发展情况的,自然不觉得怎样。
但对韩小玲来说,云省的边境,简直就是一个噩梦。
“没什么不敢的。”王明远笑道:“你知道吗,其实你离开的时候,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在我床边站了很久,知道你在我枕边放了信笺,知道你在张家坳路口一步三回头。
可你知不知道,在你随着你舅舅推着自行车离开的时候,我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我就跟在后面一路看着你们提着马灯走出很远。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接二连三地给你写那些无聊的信。
你不知道,我在写这些信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我不希望你忘了我啊!
但是,海城是你朝思暮想,想回而回不去的地方,终于有了机会,我怎能挽留?
可是……我终究没忍住,还是找来了。
因为我在看着那两头越来越大的猪崽时,看着那日渐翠绿旺盛的各种蔬菜时,经过抓蚂蝗的哪些水沟水洼时,还有,我自己一个人蹲在厨房吃饭,打开你那间卧室时……满脑子的,可都是你啊!
我来了,就是我的决心,你说我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