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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军士卒二百,加上据守高地立营。绍田常陆介只带了三百多人,想要强攻下来并非不可能,只是伤亡太大,不能和他们硬打,久需用智取。
根据昨日今川军的表现,绍田常陆介认为今川军尽管占据地利,但是缺少旗本常备,并且远不如他所带领的军队精锐。因此,他听从了自家侄儿的建议,没有急着再次发动强攻,而是昨夜就派人悄悄从远处浅滩徒步渡河,伏兵在今川军营砦左近一处密林之内,偃旗息鼓,静候良机。
他采取这个战法,与长尾政景对付武田军的‘野伏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想办法赚敌兵出营。派野伏队伺机而动,用最小的代价来达到全歼敌军的目的。
就在绍田重高离开今川军营垒的同时,河对岸越后军本阵借着风雪弥漫,故意让牛马拖着柴草来回走动,造成大部仍在的错觉,营外南面,越后军伏兵处。
这一座凸起的高坡,四面的平野上长满了参天的大树。落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连成一片,如同突立的木墙挡住吹来的寒风冷雪。越后军士卒收齐了旗帜,掩藏此间,他们都带着兵粮丸充饥,即便吃饭的时候,也不生炊烟。
高坡上有几名眼尖的足轻负责警戒,为了防止被营内的今川军发现,派兵过来侦查,领兵的武士连取暖的篝火都没有让人生,全靠身上的寒衣硬抗,藏兵的位置正好与木桥成掎角之势,互相可以响应,这样即便野伏队突袭不成,也能从容退回。
绍田常陆介也是个老於行伍的部将。
对比越后诸将,他称不上勇猛,也不算多智。唯一的优点就是个‘稳’。
兴兵合战,临阵对敌,处处布置的四平八稳,不贪有功,先求无过。他之所以能被派来协助长尾政景经略更及郡,除了是安堵在越后、信浓两国交接地的有力国人外,行事稳当,正为主要的原因。
不过,今时非比昔日。
眼见着村上义清、岛津三人众这些后来投奔长尾氏的信浓国人众,在军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同时越后的国力愈发强盛,对外不断开疆拓土。
绍田常陆介这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将,逐渐开始被排挤出长尾氏重臣的行列之外。
想当初,越后内乱,长尾景虎初任家督之时,正是依靠麾下宇佐美定满、中条藤资、大熊朝秀、本庄实乃、直江实纲、山吉行盛、绍田常陆介、古志长尾家的长尾景信这八家最受信用国人众的兵马和支持,迅速控制越后国稳定局势。
时至如今,越后军马三万。
当初的越后八人众,却因为各自的身份与实力,产生不同的因缘际遇。
拥有策立之功的中条藤资、宇佐美定满和一门亲族的长尾景信不用去说,一个担任七手组大将,一个作为军师奉行,另一个则担任一门众笔头家老,地位最为显赫,可谓长尾景虎一人之下,越后国万人之上。
而当初首倡义举的大熊朝秀因领地纠纷与同为八人众的本庄实乃因为领地问题发生纠纷,没有受到公正对待,而发动叛乱,最终逃亡武田家,也不用去多说。
只说另外四人,也是或有加封,或受重用。本庄实乃作为长尾景虎的侧近重臣获得极大的权力,同时兼任军学老师,关系亲密。此番出阵川中岛,他又负责押送粮草,保护粮道,总督后勤诸事,一人兼任数职,权势炙手可热。
直江实纲作为越后有力的国人众,主要负责统率长尾景虎的直属旗本及管理诸家臣的军役动员,并且拥护有功,成为谱代中最具影响力的重臣。且与中条藤资、宇佐美定满一样直接参赞军事,总览一线战事,并且还早就与山吉行盛一并担任长尾氏直属常备旗本‘车悬众’的一备大将。
要知,长尾景虎帐前车悬五备皆为精锐中的精锐,非亲信,不能任其大将。
想到此处,绍田常陆介反观自己,忠勉奉公多年,却没有得到多少实际的加封,也被一直排挤在春日山城之外,镇守信浓安云郡的平仓城。虽名为镇守要城,但实则形同放逐,远离中枢,这回出阵信浓,居然连个偏裨胁将的位置都没得到任命。
谁没有几份功利之心,他亦是当年拥立国主的功臣,再与其他人相比,就连叛乱前担任‘段钱方’主管税收的大熊朝秀都比不过,高下立判,现在更是被拆分军势,要受人驱使差遣。
每每思及此处,绍田常陆介难免心事重重,以至于在战前居然有些心绪不宁。
前阵子,幕府使者前来春日山城传达公方御教书,请长尾景虎率兵上洛与近畿十国大名联兵讨伐三筑,虽因武田信玄侵攻北信浓,导致了川中岛对峙,未能成行,但公方派遣使者的举措,以及流露出有意让长尾景虎继承山内上杉氏家名,担任幕府相伴众、关东管领的流言,却是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如今幕府衰败,各家大名持兵自雄,割据混战的现状已成定局,公方除了所谓的‘天下大义’和职役虚名之外,根本拿不出手什么像样实际利益,来拉拢地方大名。
越后长尾氏是少数不多,还坚持每年派人上洛参觐的地方大名,长尾景虎作为一国之主,遥领的官位上升意义不大,就算加封近卫府少将,难道还能真个调他入京述职不成。
就地方任职来说,与武田信玄、今川义元等大名的一样,已经是身领本国守护役职,唯一对长尾家还有吸引力的就是关东管领之位,既然如此,为了敦促长尾景虎赶紧结束与武田家在川中岛的对峙,会不会就直接送上一顶‘关东管领’的白伞袋,遮在长尾氏的头上,实在难讲的很。
相比领国,长尾景虎掩有一国三郡六十万石,比各自困缩下国的丹后一色、若狭武田加起来还不足二十万石可要大上三倍,当年两上杉氏鼎盛时期也不过如此。
这样看来,别说作幕府相伴众,就是直接出任关东管领,也是绰绰有余。
当然,这仅仅这是军中流言,至於到底会不会被幕府册封为关东管领,还在两可之间。然而,军中既然已经出现了这种议论,幕府肯不肯册封,又有何区别?大可如镰仓公方时期的几位上杉管领一样,诸将拥立,自表管领就是了。
下层武士们甚至都开始在讨论,到时候长尾景虎应该改叫什么名字比较好。有的说该叫上杉景虎,也有的说既然继承山内上杉氏,就该更换通字,改名叫上杉宪虎。还有的人则认为只会拜领上杉宪政的‘政’字,改名为上杉政虎才对。
讨论的煞有介事。
假如真的所言为真,长尾景虎出任关东管领,麾下文武家臣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绍田常陆介可不想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走大熊朝秀的老路,遭到内部辗轧,被彻底排挤出局。这也是他为何急于获取战功,想要重新回到春日山城担任家老的原因。
对岸的今川军虽然人数不多,但‘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家军势这个名头就足够拿出来吹嘘一番,绍田常陆介按刀出离营帐,独立霜雪,举目而望,一轮红日正跃出山巅的林木从中,北风一吹,越后军营中的各色幡旗飒飒响动。
“叔父,已经做好准备可以动身了!”
越后军来的匆忙,营砦并不像对岸今川军那样刁斗森严,但亦是整齐森立,士卒营帐大多在两侧,粮秣等重要辎重,多都存放在中军帐旁边单独搭建的两个较小的帐房中。
绍田重高带人将几辆大车全部装的严严实实,只不过里面不是用来赎买尸首的钱粮,而是淋满火油的干柴茅草,只要能骗进今川军营内,负责奇袭的死兵就会纵火驱车,将整座营垒除了矮丘以外的地方,全都冲撞荡平。
见自家叔父有些心不在焉,绍田重高又催问了一句:“叔父可有心事?”
绍田常陆介无子,自己这个侄儿就是日后的家督继承人,见他来问也不隐瞒,说道:“北信浓激战正酣,关东兵乱又起。北条家攻袭上野甚急,栗田城武田军,虽然屡战屡败,但得今川援军相救,兀自可以坚持。政景公远来,兵临更及郡中,已有多日,至今未能拔克孤城,你我叔侄本就受到小人排挤,若是此番独立出阵,还不能立下些醒目的功绩,越后国中恐再难有立足之地。”
绍田重高了然的一笑,开解道:“世事无常,皆有缘法,叔父何必介怀不放?须知主公雄杰义将,你我不过马下蟾蜍,如何能追及腾踏飞黄,忠勉奉公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绍田常陆介点头,算是认同自己侄儿所言。
“栗田城内的武田败军,逞一时之气,难以持久。景虎公为‘义礼’兴兵讨贼,拯士民于水火之中也。官军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自古以来得民心者,方可略取天下,有此大义在手,这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吾家以不足五百士卒,败彼两千之众,更是助政景公旋即收复一郡,如此大功,实在已比川中岛诸将每日坐观川水,强上许多了。”
最开始发兵援助岛津家的,并非是长尾政景的上田众,而是一直守备安云郡的绍田常陆介,也是绍田重高最早开始帮助岛津氏调略同族分家寝反,由此开始了北信豪族纷纷倒戈,竞相来投的大好局面。故此,绍田重高才会有“吾家以不足五百之众,败彼两千”的说法。
只是正如绍田常陆介所担忧地那样,送去长尾景虎处的军报对他叔侄二人的功绩,只字未提,仿佛军中从未有这么两个人一般。
绍田常陆介叹了一口气,说道:“千兵卫莫要取笑你家叔父。即便是我军大胜,也只是收复失地,如何与川中岛诸将败克武田军的战功相比?”自家侄儿的这番话,勾起了他的烦忧,长吁短叹,负手踱步,升起的日头拉长了他的影子,让他愈发的焦虑、烦躁。
“叔父此言谬矣,川中岛诸将败退武田,固然劳苦功高。但是,此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叔父临危受命,救援矢桶城,不战而退却武田,却是谋国上将才能做到的大功!昔太祖高皇帝云: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叔父固然难比萧大相国,但发踪指示之绩却是显而易见!”
话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也无外人在场,绍田重高便将心中思虑多年的肺腑之言,全部实话相告:“我绍田氏的根基不在于跟同僚结党营私,甚至也不在于景虎公的看中,而是长年盘踞信越两国边境的地利,以及在北信浓的士民声望,只需要苦心经营这两者,不论谁当越后国主,亦或占据信浓,都不能小觑我绍田氏的地位,为了虚名假利,就抛下本领跑去春日山城摇尾乞怜才是荒谬至极!”
“只要北信浓一日不定,上安云郡就始终是我绍田家的囊中之物,在此乱世,难道还有什么高官厚禄能跟获得更多安堵宛行相比么?”
绍田常陆介霍然醒悟。是也,同被边缘化的大熊朝秀,可以说是为长尾氏披肝沥胆,削尖脑袋想要挤进春日山城获得一席之地。
最终如何,还不是受到其他家臣的联手打压,最终忍受不住,愤而勾结武田发动叛乱。
绍田家为何能独立保全,还不是他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呆在北信的山沟里,替长尾家镇守着平仓城,监视安云郡国人动向。
看了一眼自家的侄儿,赞叹的说道:“身在局中,反倒是难以自知,千兵卫你说的不错,那些个小人再是排挤吾家,只要安堵宛行不失,我绍田家始终是能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