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翼小说网 > 他的信中尽是偏爱 > 番外:关于裴景淮的那些小心思(8)

番外:关于裴景淮的那些小心思(8)

天翼小说网 www.tianyibook.la,最快更新他的信中尽是偏爱 !

    (第一人称,信件,请注意查收!)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味道也不太好,如果非要形容,那大概是一种夹带着灰尘的腐败味道。

    外婆散着长发,盖着被子半靠在高高垒起的枕头上,床品的颜色是很深的酒红,面料是绒布的,瞧着就十分厚重。

    这样的面料和颜色,衬得她的皮肤异常苍白,甚至还有些发灰。

    她一瞧见我,顿时便皱了眉,那双昏沉的眼眸里也酝酿出了一种说不上的情绪,她似是还想像以前那样骂我,可刚起音,就开始不停地咳嗽,直咳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了似的。

    我上前想要帮她顺顺气,可到底还是不敢,怕她会嫌我弄脏了她白色的丝绸睡裙,要是换做平时我听她嫌弃的骂几句倒也无所谓,只是现在她的情况确实不好,我不想再让她折腾自己换衣服。

    所以顺气的工作,就交给了管家,管家上前,面无表情的拍了拍她的后背,那几下拍得极重,外婆瞪了他一眼,用尽力气推开了他。

    因为咳嗽,外婆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血色。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我,哑着嗓子骂我说,狗都知道回家,只有我永远养不熟,就像我母亲,她对她再好,再教她如何成为一个优雅的淑女,可到头来还是为了一个狗杂种,一辈子都不肯回家。

    骂完我母亲,她又骂起了我那位神秘隐身的外公,说他是垃圾中的垃圾,人渣中的人渣,他的风流韵事全巴黎都知道,还说要不是因为他,她会过得比现在好一万倍,根本不用去还那些乱七八糟的赌账……现在她快死了,那个风流赌鬼却还不知道在哪儿快活,真是讽刺。

    可实际上,我外公已经至少去世二十年了……

    外婆糊里糊涂的又骂起了她的父亲,说她父亲也是个垃圾……提起母亲,她说她就是一个愚蠢的妇人 ,眼界还没有阁楼的窗户大。

    总之,她所有的不幸都是我们造成的。

    事实上,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她一个人孤独在这座庄园里生活了几十年,因为性格孤僻又念旧,所以她没有朋友,我母亲倒是有几位堂兄弟,以前偶尔会来看看她,可他们都受不了外婆古怪的脾气,被骂了几次也就不肯来了。

    听管家说,我不在的这几年,外婆试着在家里养过一只猫,可家里太大了,外婆总找不到它,后来在一个春天,猫跑了,再没回来。

    外婆很生气,说就算以后那只猫再回家,也不许它进门。

    同样的话,她也对我母亲说过,可后来我母亲去世了,她还是坐了好久的飞机亲自把她带回了家。

    我看着她苍老的面庞,想着她或许也曾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是生活逼着她不得不学会伪装自己,所有的古板教条,凶巴巴的看不惯一切,都不过是她用来伪装自己所戴上的面纱。

    她喜欢穿板正的黑色连衣裙,穿高跟鞋,涂红色口红和指甲,也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毕竟中年丧夫,老年失独,不论和谁说,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可怜人。

    可她偏偏要强,从不抱怨人生,只会一边祷告,一边在嘴上劈头盖脸的痛骂上帝。

    说一件有意思的事,在很久之前,我外婆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去忏悔,但她的忏悔和正常的忏悔不一样,别人忏悔是为了寻得内心的平静,她去忏悔纯是为了发泄。

    我跟着她去过一次,亲耳听到她从开始忏悔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不吝言辞的怼天怼地。

    她能从院子里那座该死的没穿衣服的天使,骂到在苹果树上筑窝的无耻蜜蜂,还有那些分不清场合,脑子比针尖还小的蚂蚁,它们总喜欢往树上爬,有一次她就靠了一下树干,就粘上无数蚂蚁,害她损失了一条昂贵的漂亮裙子……

    她越骂越起劲,我越听越想笑,说实话我觉得她信的神应该渡不了她……

    后来,我外婆许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她果断放弃了她奉了将近一辈子的信仰,变成了一个坚定的自我主义者,凡是让她不痛快的人事物,管他是谁,是什么,她都不会在言辞上放过。

    她越来越凶,可内心却越发平静。

    她甚至能在面对一个无赖时,笑着骂完他,然后说一句“那你就去死吧,天啊,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下地狱的!”

    最近我学会了一句可以用来形容她的话:精神状态很美丽。

    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太,在生命的最后却缠绵病榻。

    她骂完,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对我说,祝贺我靠年龄取胜,熬到她快要死了,等她死后,让我把她埋在我母亲身边,但永远不要告诉我外公,她在哪儿。

    我提醒她,外公已经死了。

    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似是在极力回想,想了许久,笑了,她说这不重要,反正那个该死的男人也早就该下地狱了。

    她说她愿意将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我,但前提是我不能滥情,不能碰不该碰的东西,她希望我可以像她一样守规矩,守好财富,房子和土地。

    她忠告我说爱情都是骗人的,去他妈的浪漫,浪漫不能变成金币,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世界等于地狱,如何在地狱中营造出属于自己的天堂,要看我的本事和生活的智慧……

    她对我说出了我所听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她说:就算不曾拥有,但也请相信你值得被爱。

    “même si vous ne l’avez pas, soyez s?r que vous méritez d’être aimé.”

    可下一秒,许是她觉得说出这样的话,不符合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于是又故意凶我,说我要是信了,那离赴我母亲的后尘也不远了。

    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我外婆活到了现在,她见到让让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我想,她应该会哈哈大笑,然后嘲笑着骂我头脑不清醒,终于还是受了爱情的苦。

    但我又想,她或许会很喜欢让让,因为让让会像教我一样,告诉她真正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家又该拥有怎样的温暖。

    只可惜,外婆不在了,她一直到生命的尽头,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所有人包括我,记得的都是她很凶,是个生起气来连上帝都会骂的人。

    她说她讨厌晴天,讨厌阴天,讨厌下雨,下雪,讨厌风,讨厌所有她能接触到的一切,可我知道,没有人比她更热爱生命,更珍惜她所拥有过的全部生活。

    外婆去世时,我正在读大学,等我接到管家打来的电话,外婆的葬礼都已经结束了。

    我急匆匆赶回去,她已经变成了一块墓碑,不会再骂我,也不会再控诉坏天气。

    管家告诉我,墓碑上的遗照是她自己选的,选了一张她二十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年轻,漂亮,温柔,明艳的就像是正午的太阳一样耀眼。

    我母亲和她长得很像,包括我也是,我们有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眸,就连有时候的坏脾气都一样。

    我问管家,她最后走的时候,痛苦吗?

    管家摇头,说那天早上,外婆让他去买中餐,点名要吃之前在医院,我去给她买的那几道菜,管家去了,买回来,她每样吃了几口,大骂说麻婆豆腐不够麻也不够辣,说现在的人都丧了良心,偷工减料,就缺那么点儿钱。

    可她就算再嘴硬,还是吃完了那盘豆腐,那也是她唯一吃完的一盘菜。

    吃完饭,她又让人给她补了指甲的颜色,涂了口红,这才去午睡,可谁知……她这一睡,就再也没醒来。

    我问管家为什么办葬礼的时候不叫我。

    管家说,是外婆的嘱咐,她不希望我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去看她的热闹。

    我撑着一把黑伞,挡住风雨,在外婆的墓碑前,摆上了一束她其实最爱的红玫瑰。

    玫瑰不一定代表爱情,也可以代表炽热的生命力,就像浪漫也不一定非得是因为爱情而产生的,也可以是对生活的热爱。

    外婆沉睡了,我受人掣肘的年少时光,也彻底落下了帷幕。

    时至今日,外婆庄园里的花依旧开得绚烂。

    前年,我回去了一趟,去参加管家的葬礼,他走时已经七十四岁了。

    他儿子给了我一本日记,泛黄的纸页上详细记述着他近乎全部的职业生涯。

    提到我的母亲,他说她是一个活泼漂亮的女孩,就连太阳都会为她的耀眼而羞愧。

    可这样一个女孩却因为一次出游爱上了一个年长的东方男人,她为他笑,为他落泪,为他神伤……就连月亮也感慨女孩的爱情,所以总是选择躲在云后,似是不忍看着她去受伤……

    在管家的日记里,我母亲的形象在我脑海中越发充盈丰满,我能想象到她十五岁时,穿着时兴的裙子站在花园里寻找跑丢的猫时的急切俏皮,也能想象到她八岁那年第一次学着烤苹果派,把面粉弄得浑身都是的狼狈……

    想象到那个雨夜,她和我外婆大吵了一架,然后拎着箱子奔逃出家门的绝望。

    管家写道:那场雨下得很大,夫人站在二楼的窗前凝望着窗外,不知抹了多少眼泪。

    她说,孩子长大了,总要去学着受伤……

    可是她的孩子,去受伤后,再也没回来。

    ……

    说回我去墓地看望我外婆之后的事。

    时隔许久,我再次回到庄园,那里的所有一切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只是佣人们少了一半,留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他们悠闲的维持着那里的秩序。

    我推门走进城堡,回转楼梯上的地毯全都被撤了下来,露出了有些斑驳的木头,墙壁上的挂画有些也破损了,玻璃吊灯上落了很多灰,就连外婆最喜欢的那架不知道多少岁的黑色钢琴,音色也失了准……

    我给了管家一笔钱,让他找人来对这里进行修缮维护,还还清了外婆在时留下的债务,追讨回了一些被有心人拿去典卖掉的我母亲和外婆留下的首饰……

    我拿着外婆留下的那根刻着家徽的手杖,学着她的骄傲,处理着一桩桩一件件琐事,我总在想,如果她知道自她走后,家里再也没出现过花束,她会不会生气?

    可生气又能如何呢?

    反正她骂,我也听不见。

    处理完属于外婆的所有事,我彻底离开了那里,带着我六岁那年留下的行李,几件衣服,两辆玩具车,一只装满了书和练字本的小书包,以及我大哥给我的一沓钱。

    我还去我母亲的房间,拿走了她摆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

    在大学期间,我认识了周木。

    和我不一样,他来上学,纯属是为了混个文凭,给他家老爷子一个交代。

    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毕不了业。

    就是这样一个和我处处相反的人,却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认真思考过原因,大概是因为周木的性格比较具有钝感,所以他会包容我吹毛求疵的麻烦性格。

    可能是受成长环境的影响,我为人确实比较冷淡,是那种交朋友,谈感情,如果别人不主动联系我,时间久了,我就会忘记他的那种人。

    所以热情且话多的周木,完全就是天选的适合我的朋友。

    包括后来让让也是,如果没有她的坚持,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

    我的脾气性格确实不好,所以我身边的人,总要对我多加包容,我也试过要改变,可是怎么说呢?让一个习惯性封闭自我的人去开朗活泼,大大方方的释放善意,还不如让他去撬动地球。

    随着这些年,年纪和阅历的增长,我也学会了该如何戴上友善的面具,慢慢去接触,慢慢去了解,探索属于这个世界和身边人对我的善意。

    所以,让让走进了我心里,成为了我心和感情的主人。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就像我外婆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请相信你值得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