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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适合赖床的季节。
在天蒙蒙亮的时分,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窗外落雪的声音,一点一点填满寂静的世界。
在这期间,如果能欣赏伴侣熟睡的脸,等待昏暗的室内逐渐铺满明亮的光线——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满足。
冬日的清晨沉淀着夜晚的灰烬,柔软的雾色还未散开,垂着御帘的和室里静悄悄的,纱织觉得她已经醒得足够早了,但把玩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单手支颐的妖怪明显比她醒得更早。
“……这种时候,你应该装睡。”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给你一个惊喜了。”
“比如?”
“比如给你端来早饭。”
这种做法在现代的情侣之间还蛮常见的:趁着疲惫的恋人还在沉睡,偷偷按照对方的口味做好热腾腾的早饭。
纱织把什么都想好了,甚至提前告诉城中的侍女不必准备两人的早膳,但她还是漏算了一点——奈落永远醒得比她早。
“你不需要做那种事。”奈落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果然,封建时代的妖怪就是不懂。
就算再怎么擅长玩阴谋诡计,智商傲视群雄,他都是在封建的战国时代土生土长的妖怪。
纱织救回自己的头发:“这叫情趣。”
手中一空,奈落似乎顿了顿。
纱织扯过白色的狒狒皮盖到身上,正要转过身,拉扯的力道忽然传来,狒狒皮的另一端落入了奈落的手里,不管她怎么扯都扯不回来。
“松开。”清晨微暗的光线里,城主模样的妖怪非常小心眼地冷声开口:“把东西放下。”
“……这是我的台词吧?”纱织就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不可以给我盖?”
她坐起身,抱住白色的狒狒皮,用双手抱得紧紧的,和单手抓住狒狒皮的奈落形成明显的对峙。
“我就是喜欢这个。”
她瞪大眼睛,煞有其事地道:“上面有你的气味。”
“……”
奈落忽然松开手。
别过视线,披着单薄寝衣的妖怪站了起来,海藻般乌黑浓密的长卷发随之散落下来,乍一眼望去就像起伏的流云一般柔软,比漆黑的鸦羽更加光滑艳丽。
纱织放下毛茸茸的狒狒皮,绕到奈落身边。
“……你不多睡会儿?”她探出头,观察着奈落的表情,似乎想观察出点什么来。
“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纱织摆出深沉的表情,就差没问上一句「你昨晚满不满意」了。
昨晚被她弄出来的痕迹都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她的目光掠过松散的衣襟,白皙如玉的身躯找不出任何瑕疵——奈落的皮肤是真的白,苍白的那种白,在乌黑如墨的长发的衬托下看起来几乎会发光。
……妖怪的自愈能力真煞风景。
纱织小声地在心里嘀嘀咕咕。
“你在想什么?”
能看穿她的想法这一点也好麻烦。
“什么都没有。”
奈落哼笑一声,忽然伸出手,纱织当然没让他得逞,她一扭身,鱼一样灵活地从他的指间滑了出去,眨眼间便已退到几步远的地方。
“……没抓到。”
她开着玩笑,抬头望去的瞬间,奈落的眼神莫名其妙暗了下去。
那一瞬间风雨欲来的感觉,让纱织微微恍了下神。
她后退到一半,脚踝忽然卷上冰凉的触感。
“……”咦?是什么时候?
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跌入滑腻柔软的触手的包围之中。
摔是没摔疼,就是人有些懵。
“……用触手偷袭是犯规的。”
纱织吸取经验,意识到忽然逃跑会激起这个妖怪的狩猎欲,于是她并没有急着脱身,而是继续躺在那堆滑腻腻的触手上,一本正经地扯住靠过来的妖怪的长发。
“是你没有先说好规则。”奈落用触手抬起她的脸颊,方便他低头索取凭狡诈赢来的吻。
那个吻并不长,只是短暂地让人有些无法呼吸。
湿漉漉的银丝断落,黏糊的感觉遗留在唇角边,纱织抬起眼帘,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妖怪阴红的眼瞳。
缠在身上的触手蠢蠢欲动起来,甚至想往寝衣里探去,纱织赶紧揪住那截触手的尾巴尖。
“啊。”她发出警告般的声音,“现在不行。”
她警告那条触手,也警告身为本体的奈落。
“你已经被抓到了。”
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的时候,诱惑力不是非一般地大。
心尖麻酥酥的,落入耳中的呼吸意外滚烫,烫得纱织血液上涌,巴不得自己暂时失聪。但奈落仿佛看穿了她的动摇,胸膛随着低低的笑声震动起来。
美色……不行,要抵御美色的诱惑。
世界沦为模糊的背景板,纱织几乎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
但就在那个危险的时刻,庭院里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纱织被那爆炸声骤然震回现实。
就连奈落都停下了动作。
好端端的人类城池为什么会传来爆炸的声音?
不知想到了什么,纱织骤然推开脸色黑沉的奈落,起身披上外衣光着脚就跑了出去。
她来得不早不晚,正好见识到了家里的问题儿童第一次打架的现场。
白夜一脸头疼地站在被破坏的屋顶上,展开幻术隔绝了人类的视线。
飞扬的尘土散去后,被破坏的庭院中央站着三个身影,除了难得灰头土脸的白童子,还有面无表情端着镜子的神无,以及纱织从来没有见过的,浑身闪闪发亮像由镜面制成的不动明王——这个应该也是妖怪。
被神无召唤出来的镜妖,低头注视着脸色极差的白童子。
纱织第一次从神无身上感受到了情绪的起伏,面无表情的小姑娘捏紧白色的镜子,声音虚无缥缈,吐字却异常清晰:
“去死。”
轰隆一声巨响,镜妖的拳头砸碎了白童子之前所在的地面。
纱织感动不已,转头扑进奈落怀里。
“奈落……”她哽咽着说,“神无她,神无她会说脏话了。”
“……”
奈落慢慢开口:“这是什么值得你开心的事吗?”
“呜呜呜呜呜呜你不懂。”纱织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到他的肩膀上,“会发怒是拥有自我的表现。”
“没有自我的人,是不会生气的。”
“……”
“所以呢?”奈落不紧不慢地说。
他抬起眼帘,看向庭院中的闹剧,表情寒凉非常,比漫天的飞雪更加冰冷。
“就因为这种原因?”
白夜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不再划水摸鱼,赶紧跳下屋檐阻止两人摧毁庭院。
纱织当天做了一顿红豆饭,庆祝神无首次骂人,也庆祝这个家庭第一次产生正儿八经的争吵。
“哎呀,会吵架才正常。”纱织拍着木盆里的红豆饭,给每个妖怪都盛了一碗。
“你们才多大啊,几岁的小孩子会吵架可正常了。”
那一顿饭的气氛十分怪异沉闷,白童子一直在冷笑,神无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白夜抽了抽嘴角,好几次想要吐槽,都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自己。
纱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好像是一家子妖怪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夜幕垂临,空地上点起篝火架。
她找到白童子时,他正待在偏僻的回廊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在黑暗中浮动的火光。
“我听说了。”纱织来到旁边,“你似乎动了神无的书。”
纱织从现代带回了很多书,杂七杂八什么类型都有,包括适合小孩子阅读的童话。
故事里的人物和现实中的人一样,拥有各种各样的喜悦,愤怒,以及悲伤。
面无表情的小姑娘,会问她人鱼为什么要献出自己的歌喉,踩着刀割般的痛苦,在黎明前夕化作海中的泡沫。
白童子不屑地轻嗤出声。
“为什么?”纱织发自内心地感到好奇。
她蹲下身:“可以告诉我吗?”
和其他的分丨身相比,白童子似乎完美继承了奈落个性里的冷酷,以及对温情的嘲弄和奚落。
“因为无聊。”他勾起嘴角,瞥她一眼。
“你真的觉得,让没有心的妖怪拥有心是一件好事吗?”
这句话让本来想说些什么的纱织顿住了。
她还没回过神,白童子离开檐下。
“等等。”她拉住白童子破损的袖子,“至少让我帮你补一下吧。”
白童子的表情似乎微微变化了一瞬,但眨眼就再次变得高傲冷漠起来。
“……不需要。”
纱织:“那抱抱呢?”
白童子:“什么?”
纱织张开手:“要不要抱一下?”
“……”白童子转身就走。
“你确定不要吗?”纱织说,“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白色的身影忽然停了下来。
“你……”白童子转过头,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
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的怀抱,他就像被拎住了后颈的野猫一般,整个人都变得一动不动了。
纱织没有说话,她抱着白童子,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奈落的分丨身都不想只做他的分丨身。
其实并不是想要取其代之成为「本体」,而是想要变成不依附于他人存在的独立的「我」。
纱织只是摸了摸白童子的头发,没有说话。
……
积雪消融,山里的枯木冒出了新芽。
意识到这一点时,纱织正背着箭囊,穿行在鹿群踪迹消失的森林里。
沉寂了整个冬季的大地再次吐出鲜妍的色彩,碧绿的嫩芽旁边开着几朵淡紫色的野花,她弯下身,轻轻将那朵花折入手中,忽然改变了此次的行程,放弃追踪鹿群,转而寻找起初春的野花。
她将找到的花收集起来,用草茎扎成细细的一束。
春天来了。
她捧着春天,满怀期待地回到城里,要将它送给整天待在房间里的妖怪。
垂下来的御帘挡去了外面的光线,影影绰绰的阴影里,乌发如墨的身影背对着她,仿佛在出神,听到她的脚步声也没有和往常一样第一时间转过身来。
“奈落。”
她跑过去。
听到她的呼唤,那个身影停顿片刻,微微转过头。
那个瞬间,纱织注意到他换了一身衣服。
和她出城时不同。
看向她的眼神,也和平时不同,森冷又锋利,高高在上仿佛注视着无关紧要的蝼蚁。
纱织在最后一刻躲过了遽然袭来的触手。
尖锐的骨刺险险擦着她的脸颊而过,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痕。
血珠淅淅沥沥落下来,滴在破碎的花上。
狼狈的花瓣散落一地,黑暗的瘴气涌动似毒蛇嗜血的獠牙。
“你是谁?”那个和奈落长得一模一样的妖怪,危险地敛起猩红的眼眸。
“这里不是人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