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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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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错落有致地洒在春仁巷中,落在行人身上,映出一条条影子。这个时辰的春仁巷中,行人较多,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偶尔还能见到几张熟面孔——在春仁巷居住的那些时日,四周邻里我亦有些印象。他们曾想与我打招呼,却在见到那几个面色严肃的侍卫后,纷纷小心翼翼地与我拉开了距离。

    媛真他们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紧紧跟在我身后,到阿邵家门口时,我转身与那些侍卫说道:“你们都留在外头。”

    那扇沉重的木门紧紧闭合着,门口那副为了成亲而特意贴上的喜联不知被谁撕了,依稀留下红纸残片,在当日那场大雨的冲刷下,早已褪去了红艳。门环在风吹日晒之下被打磨得十分圆润光滑,我伸手轻轻一推,看似锁紧的门竟吱扭一声开了。

    侍卫们都留在了外头,媛真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进了门。昔日我在岩都之时,她也是这般亦步亦趋,故而她这般举动于我而言,并无什么影响。这栋老宅的院子内,所有的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摆放着,与大门不同的是,里头贴着的红对联依旧光鲜依旧,那艳丽的颜色入目,我只觉得刺眼。那颜色让我想起嫁衣,我换下的那袭嫁衣尚且留在这家中,它约莫也只能那么留在这儿,以后……我想,以后我再也不会有穿上它的机会。

    “郡主,屋里好像没人。”媛真平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若非她的提醒,我怕一时间还想不到这问题。

    四周确实静悄悄的,方才我进门时闹出的声响并不轻,为何这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昭儿又去了哪儿?

    “昭儿,昭儿你在吗?”

    我大喊了两声,无人回话,入内之后没看到人影,走到内堂,仍是不见昭儿,遂疾步到昭儿住的那间屋子,用力推开门,里头却空荡荡的,丝毫不见昭儿的身影。屋内收拾得十分干净,昭儿的那个包袱已经不见,这让我松了口气。看来她是自己走的,并未受到任何波及。这样也好,与我们这些人掺和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事。

    出了昭儿的屋子后,媛真问道:“郡主,还要去别处看看吗?”

    我转身看了隔壁那屋子一眼,下意识地摇头。昭儿隔壁便是我住的屋子,里头还有我换下的那身嫁衣,可我却没有勇气进去再看上一眼。看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徒增烦恼。

    我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依稀还能听到四周邻里家中的声响,唯独我脚踩的这老宅子,静悄悄的,让人觉得冷清。

    走到门口时,我忽收回了跨出的步伐,转身又朝院子内走去。媛真不知我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却什么也没问,这也正是我能容忍她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原因。她足够聪明,不该问的,她从不多话。那日之后,这家中走的走,离开的离开,唯一留下的只有昭儿,如今昭儿也走了,人去楼空,我本没什么可留恋的,方才临门一脚时,我忽想起了那间供奉着灵位的厢房。我想,我该去那儿瞧瞧,即便没有机会拜祭,也该瞧上一瞧。

    关于阿邵的身世,我想了许多,也从裴炎的口中听到了一些,约莫得了个大概。阿邵的娘亲姓连,名箴,是大叔心爱的女人。大叔与阿邵的娘亲连箴自幼定下婚约,后来大叔父母双亡,被托付给他的连父连母,后来虽未能与连箴结成秦晋之好,但连家父母的养育之恩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叔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有养育之恩,我有生之年既有幸见到他的家人,若不代他看上一眼,实为不孝。

    那间放着灵位的厢房在哪儿,我已记得不太清了,只能靠着之前那些印象寻去,一番摸索之后,竟真让我找到了那间厢房。我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快靠近门口时,媛真忽然一把拽住了我,将我拉到了身后。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险些没能站稳,亦打散了我找到厢房时的喜悦,我冷冷地看着她,刚想质问,就听她说道:“有人!”

    她藏在腰间的软剑不知何时抽了出来,剑身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让人不敢直视。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厢房门上那三道锁不知何时被人开了。那三道锁的钥匙都在春婆婆的手中,她平日贴身收着,从不落别人手中,我低声与媛真说道:“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你不必太过紧张。”

    媛真不以为然,提剑四下查看了一番,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我上前两步,没有伸手去推门,出声喊道:“春婆婆,是您吗?”

    厢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应声。我不死心,又唤了两声,里头依旧无人吱声。我心头失落感油然而生。

    本还以为可以见到春婆婆,现在看来,怕又是我想多了。也对,春婆婆既是被周家的人带走,又怎么可能回到这儿,她是周家威胁阿邵的一个棋子……

    想到这儿,我哑然失笑。春婆婆是枚棋子,我又何尝不是?我边想,边伸手推开了门。

    这紧闭的厢房之门没有从里头落锁,我并未花费多大的力气就推开了门。媛真见我开了门,迅速闪身到我身旁,提剑的那只手比原先更加用力,一副只要里头有状况立刻就护住我的模样。外头的阳光从我们身后透进昏暗的厢房中,瞬间映亮了整间厢房,才踏进厢房,就见媛真手中那柄剑剑光一闪,直直朝我的左前方刺去。而后只听见当啷一声,一个空酒瓶盖飞向她,被那柄剑撩开,应声摔落在地。

    我这才发现厢房中的人,看清那人的脸时,我愣在原地。

    是阿邵。

    “住手。”我喝住了媛真,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把门带上。”

    媛真收了剑,深深地看了阿邵一眼,转身出了厢房,并依言带上了房门。厢房内顿时暗了些许,阿邵站在角落里,面容昏暗不清,我看得有些不真切,明明想上前去,脚步却粘在了原地,怎么也无法移动半分。地上那摔成碎片的空酒瓶中依稀散发着幽香酒气,若非媛真发现了阿邵,我怕是没这么快发现他的存在。我踢了踢脚边那块碎片,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阿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虽未曾正眼看他,却能感受到他胶凝在我身上的视线。想来有些可笑。他是仇人之子,却是我所爱之人,我不知这份爱有多深,竟让我无法恨他。他的父亲,害得我们秦氏一族家破人亡,害死了我的爹娘,害死了我年幼稚气可爱的维弟。

    我明明,该恨他的。可是我无法恨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恨。在我有生之年,我爱上了这样一个人,把自己逼入了这样一个悲惨的境地,着实有些可悲。我曾无数次问老天,为何要这样愚弄我,在我爱上阿邵之后,才告知我,在我与他之间有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却始终没有答案。

    我深呼吸一口气,欲上前去上炷香,视线落在那些供奉着的灵位时,血色在顷刻间被抽空。原本只有三个灵位,而今却变成了四个。第四个灵位,是春婆婆的。

    我迅速看向阿邵,他狠狠地握紧了右手,很用力地咬着牙,我好似还能听到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他在极力地隐忍。

    我鼻尖一酸,忙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泪顺着眼角一颗颗滚落,无论我如何去忍,都忍不住。

    阿邵不知何时走出了角落,他身上带着些许酒气,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闻得很是真切。他不是个好酒贪杯的人,在那冬日十分严寒的小村之时,他冬日饮酒也只是小酌两杯,今日不知喝了多少,虽看不出醉意,却大有借酒消愁的意味。

    他上前点了一炷香,递到我手中,我颤抖着手接过,望着他时,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他先开了口。他道:“她老人家很喜欢你,上炷香吧,以后兴许没机会了。”

    “她葬在何处?”我问。

    “一把火,烧成灰烬,随风吹散了。”阿邵望着春婆婆的灵位,话语虽平静,却让我无端地心酸,“她说,她生前成为别人要挟我的棋子,死后却不愿再做一回棋子。”

    我才刚刚止住的泪再次倾巢,费了好大的劲才擦干,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问道:“她是如何死的?”

    周家既然用春婆婆来威胁阿邵,又怎么会杀了她?

    “因为她,想给我自由。”

    阿邵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春婆婆不想让阿邵因她而受困在周府,所以选择了自我了断。他一直看着春婆婆的灵位,我读不出他脸上的情绪。

    不知为何,我很害怕这样的平静。

    将香插入香炉后,我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之时,阿邵伸手来扶我,我却瑟缩了一下,他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收回手。我咬了咬唇瓣,有种愧疚感从内心深处涌出,很想解释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阿邵望了我许久,忽然笑了一笑,道:“兴许我该站得远些。”

    虽是这么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不敢看他,只得将视线落在香炉之上,看着那炷香一点点地燃烧。

    “早在我看到那些书时,我就猜到他的身份了。”

    正如他十分懂我那样,我太过于懂他,一下子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大叔。

    “我娘身体不好,小时候,她陷入昏迷时只有我日夜陪伴在身边。她在昏迷中总会抓着我的手喊沉壁。不单是昏迷时,她难得清醒时,也会一个人喃喃地喊沉壁。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沉壁,后来我懂了,那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我娘心爱的男人。自我懂事起,就知道我娘心爱的男人不是我爹,若不是因为我,她何须在周府之中忍受我爹众多妻妾的欺凌?有时候我憎恶自己的存在,却又庆幸自己的存在,若没有我,我娘怕是早就去了。我自私地拖着她,即便她活得痛苦,我依旧强迫她活下去!那时候,她是我的全部。”

    阿邵的眸光变得深沉悠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整个人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全然不在乎我可曾仔细地听。“可惜后来她还是抛下了我,她终于解脱了。她死之后我恨过她,却更恨自己,因为我没有能力保护她,因为我是她的累赘。那个我称之为爹的男人,强娶了她,却又不肯好好爱护她,任由她在府中被众多侍妾欺凌,甚至连她死之时,他都不愿见上一面。不仅如此,他还在我娘亲死的那日,派人送来了一纸休书,以不守妇道之名辱我娘亲名节。你说多可悲,这样的人,竟是我爹。”

    我与阿邵不同,父王倾其一生,爱的只有我母妃一人,生死相许。与阿邵相比,我的年幼时光过得十分幸福。可我十岁之后,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楚,所以我明白他心头那种痛与恨意。那种痛和恨意,能够腐蚀一个人的心,让人迷失自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十岁离家,以连为姓,入伍从军,在硝烟战场中摸爬滚打,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重回周家。春婆婆说,恶有恶报,或许真是报应,他那么多的儿子,接连死去,最后竟只剩下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我,为了让我回去,他无所不用其极。不管我多么不甘,到最后依旧屈服了,复以周姓,我为他征战沙场,浴血奋战,不顾生死,只为了保护春婆婆,然而到了最后,我仍旧没能保住她……这世上姓周的人何其多,姓秦的人亦不在少数,可是你与我,却偏偏沦落到了这般地步。”阿邵怆然,“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问吧!”

    “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我喉间苦涩异常。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曾回到小村去找过你吗?那时我刚将春婆婆从燕京送回了邕州,待将她安顿好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小村,却只见到一个空荡荡的小村,我找到了村人们的坟,也找到了属于你的。我亲手刨开那个坟包,但里头什么都没有。”阿邵说得云淡风轻,“后来得了消息,昭仁郡主被裴家公子裴炎从凤岐山脚下的小村带回了岩都,我顿时就明白了小村中所发生的一切。这些都无妨,最重要的是你活了下来,不是吗?”

    “岩都元帅府来刺客的那夜,救我的黑衣人可是你?”他们的眼睛那么像,我却一直不敢肯定,所以才会在怀州往邕州的途中不断地试探他,最后却选择了相信他。

    “是。”

    “从岩都元帅府将我带走的人也是你?”

    “你以为是顾家的人吗?顾家的人确实想带走你,只不过他们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所以,在怀州你与我的相遇,也是刻意而为的?”我的手脚渐渐转凉,多么好的一个计谋。

    “是。”

    “你所谓的中毒亦是假的?”我兜兜转转,自以为处处小心翼翼,结果从头到尾都在别人的圈套之中。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在你自以为逃离之后,我们一路跟到了怀州,途中我便想好与你偶遇。”阿邵的眸光顿时一寒,“只是没想到,我身边竟出现了背叛者。所以,中毒一事,是真的。我赌你会不顾自己正在逃亡而选择救我,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可是我却输了。从怀州相遇,一路到邕州,到我们成亲,其中我曾试探过你很多次,你从不曾想过对我说真话。”我笑不出来。我输了,输得彻底。

    “你想让我说什么?告诉你我姓周,周家唯一的继承人?”阿邵终于转头看我,“我曾希望你问上一句,只要你问,我定会如实以告,可你从不问。你从不曾问过我,一句都不曾。”

    “这一路走来,何谓真,何谓假?”

    “我爱上你时,并不知什么昭仁郡主,只知秦满儿。我执意娶你时,抛却了所谓的身份顾虑,试图拼上全部的力量来保护你。不管你信或不信,我爱的人,从来都是秦满儿。”阿邵转身,拉开了厢房的门,阳光落在他的肩上,折射出迷离的光彩,“这世上那么多的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楚明白?满儿,如果一个人不够强大,注定无法保护身边的人。你如此,我亦然。”

    阿邵走之时,我捂着嘴拼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耀眼的阳光与被泪水模糊的双眼让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背影。媛真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递上了一方绣帕,我终于泣不成声。

    他说得对,一个人如果不够强大,注定无法保护身边的人,注定受人束缚,永远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