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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伤后,昭儿一直守在我床畔,比行馆中的侍女还要尽心几分,其间秦缨来看了我几回,没说上几句话便让昭儿以妨碍我休息为由赶了出去。兴许是心头有太多的执念,尤其是想活下去的念头太过强烈,我很快就恢复了生气。
外头依旧在下雪,今年冬天邕州的天气颇怪,这一个多月就下了两场雪,今日这场雪已经绵延了数日,仍旧不见停。当邕州城的这场冬雪退尽时,铁骑军下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卫队抵达了邕州行馆,让死气沉沉的行馆添上了几许生气。
“末将参见郡主。”卫队长张韬一抵达行馆便先来拜见我,他此行的目的是护送我和秦缨前往汴京。
“张将军辛苦了,坐。”因身上伤势不允许我乱动,我让刀刀看座上茶后,安安分分地依靠在床上,“郝叔可有话让你带给我?”
“郡主妙算,统领确实有话让末将带给郡主。”张韬递上一纸书信后说道,“这是统领给郡主的书信,另外,统领让郡主务必小心养伤,莫让有心人有机可乘。”
我接了书信,收入枕下,并不急着看,心下算着,秦缨差不多该到了。才这般想着,便见秦缨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张韬虽不曾亲眼见过秦缨,看她如此气派,也猜到了三分,又见刀刀向秦缨见礼,便明了了,却只起身对秦缨弯腰道:“末将张韬拜见公主殿下。”
见到秦缨却不跪,是极为无礼的,就好比张韬到了行馆第一个见的人是我而不是秦缨这般。秦缨缓步走到我的床畔坐下,问道:“姐姐的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我回之以笑。
“张将军免礼吧,你这等大礼,本宫承受不起。”秦缨这才转向张韬,“毕竟,本宫还得靠着你才能回汴京。”
对于秦缨的嘲讽张韬并不放在心上,他笔直地站在一侧。我的眼角从秦缨身上掠过,心想她的确太嫩了,也太过自以为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在外人面前不会藏拙,只会为自己徒添麻烦,她方才的嘲讽着实不是明智之举。我瞥了张韬一眼,他碰触我的目光时有些尴尬,微微低了头。我想了想,淡淡开口打破了沉默:“张将军坐下吧,杵在那儿看得我头昏。”
张韬依言坐了下来,秦缨眸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本欲对我说什么,却又改了口问张韬:“可有人让你带口信给本宫?”
张韬看向我,见我点头后,才答道:“顾少帅让末将转告公主,此行他无法亲自前来接公主进京,望公主见谅,待公主进京后,他将亲自向公主赔罪。”
“还有呢?”秦缨追问。
“没了。”张韬道。
“没了?”秦缨不信。
“没了。”
秦缨脸色微微变了,似是委屈,险些将唇瓣咬出血来,又见张韬坦然以对,终是拂袖而去。她走之后,我屏退了刀刀,问道:“张将军,你为何不喜欢兴平公主?”
张韬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不解,理直气壮地说道:“铁骑只以郡主为尊。”
他这话让我扑哧一声笑出声,随即发觉失态,忙敛了笑,说道:“她毕竟是公主,凡事给她留三分情面吧!”
“末将知错。”张韬服软。
若秦缨看到他在我面前和在她面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会不会大怒?回神后,发现张韬正看着我,我微微一笑,问道:“你来之时,那边可有说何时动身进京?”
“郡主遇刺一事传到汴京后,统领便命人快马加鞭告知已在途中的我,进京一事可暂缓,一切视郡主的伤势而定。”张韬道。
这么听来,他动身来邕州时,接到的命令约莫是越快越好。我点头,道:“将军一路奔波辛苦了,先下去歇一歇吧!”
“末将告退。”
我的伤势不适合赶路,秦缨却迫不及待地赶前往汴京,但张韬却坚决要等我伤势稳定才肯动身,她也只得咬牙等我。在邕州养了一个多月后,我身上的伤口渐渐好了,虽还有些小疼,却已好了许多,在大夫的再三掂量之下,我终于决定动身进京。得知即将起程前往汴京时,秦缨露出了许久来的第一记笑容,喜悦中充满了期待和兴奋。
那夜邕州行馆遇刺一事让所有人都保持了高度警惕,即使是在赶路,也无人放松。从邕州到汴京,路途说不上多遥远,因我伤势未愈,一行人不得不放缓了行速,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无端遭遇了又一次刺杀。
又是一场有备而来的刺杀。其实,从我踏入世俗争权夺势的斗争以来,毒计刺杀遭遇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有哪一次对方不是有备而来?
我们此行甚为低调隐蔽,并未打着护送皇室遗孤的旗号,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大户人家的家眷。护送我们进京的队伍虽是铁骑军中的精兵,人数并不多,那些袭击我们的蒙面刺客人数却不算少,而且他们是冲着我和秦缨来的,一招一式都带着杀气。
我本还担心昭儿,却只见她神色淡漠地将剑从一名刺客胸前拔出,剑尖尚滴着鲜血。我松了口气,昭儿比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自是要好上许多。狼狈万分地避开一名刺客的杀招时,侍女碧玉的尖叫声险些震碎我的耳膜,让我忍不住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是被喷了一身鲜血罢了,若次次遇到这样的刺杀都要尖叫,我和秦缨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分神看向秦缨,平日我虽不喜欢她,却不能否认她生来就有一副好胆子,这会儿的秦缨虽苍白着脸儿,楚楚可怜,却不曾尖叫,颇为镇定。我旧伤尚未复原,这一场刺杀让我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丝渗透了衣裳,很疼。我的神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一直护在我前面的张韬看出了我的异样,焦急地问道:“郡主,您没事吧?”
“放心吧,还死不了。”眼见有人挥剑朝我们刺来,我忍着疼低声喝道,“小心。”
下一瞬间,张韬的剑和刺客的剑碰撞在一起,当啷一声,挡下了那一击。我刚松了口气,却被倒下的一名刺客撞倒在地。张韬脸色大变,见那名刺客已经死了时才缓了口气,我身上的伤着实太疼了,加上被这么一撞,我的力气似是被抽离了身体那般,无法站起身来。
张韬边抵挡刺客的杀招边对我苦笑道:“若郡主出了什么差错,我等也不必回京了。”
我环顾四周,秦缨那边似乎比我这儿要轻松,尽管刺杀她的刺客也是杀气腾腾,但刺客明显要比我这儿少上许多。
我们人数占了优势,杀掉了半数的刺客,余下的虽打不过我们,却不肯退。我正欲嘲笑他们不自量力时,周边的林子中忽然射出了许多支箭,一时间让人躲闪不及,有两名侍卫被击中之后,便倒地而亡。
死去侍卫的脸迅速变黑,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那箭上抹了剧毒,若不幸被射中,便只有死路一条,而我,还不想死。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大队人马正在朝我们靠近。我们此行走的是官道,单听这马蹄,分不清敌我,张韬的脸色忽明忽暗,我心头也开始暗叫不好。本就已处于劣势,若来的再是敌人,我们当真要死在这儿了。
虽这么想,却也顾不上那么多,张韬等人还在奋力地对抗蒙面刺客,林中射出的箭虽多,却因距离过远,躲避得好亦无碍,勉强还能支撑片刻。
我正寻思着该如何脱身,忽听秦缨大叫道:“是顾家,顾家的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正如秦缨所说,来的是顾家的人,我们一眼便看到了那面绣着“顾”字的大旗。待到那批人马真真正正地靠近,我看得真切,心头仅存的一丝怀疑也退尽。
领头的正是顾西丞。他身后的兵马迅速分成两队,一队上前帮忙剿杀蒙面刺客,另一部分朝不远处的林子冲了过去。因为人多,张韬在顾西丞等人的协助下,很快就歼灭了这伙刺客。他们本想留个活口,可惜这些刺客硬派,迅速服下了藏在牙齿中的毒药。
这场惊心策划的刺杀甚至没有伤到我和秦缨其中一人,就惨淡地收场。地上堆满了尸体,我坐在几具尸体中间,手抚着胸前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什么比劫后余生更让人觉得欣喜的呢?
顾西丞站在我的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气息平稳后回神,见他正盯着我瞧,微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准备在这地上赖着不起来了?”他手中的剑在淌血,血珠一滴滴,在地上汇聚了一小摊,红艳艳的,有些触目惊心。
我死死地盯着他,试图看透他。我不懂,他明明不喜欢我,为何有时对我温声细语?若喜欢我,为何又时常对我冷漠以待?我想,他应该是不喜欢我的。
一道身影挡住了光线,我抬头,只见顾西丞不知何时来到我的面前,朝我伸出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淡淡说道:“起来吧!”
我呆愣了片刻,转身看向不远处的秦缨。秦缨在碧玉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神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无助,眸中似乎噙着泪,欲哭还休。顾西丞宽厚而又温热的手覆上我的手心,不容分说地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不够轻柔的动作又一次扯疼了我身上的伤口,一阵晕眩袭来,我脚步踉跄了下,毫无防备地跌靠向他的怀中。
我胸前渗出的血几乎染红了我最喜欢的那件衣裳,顾西丞难得变了脸色,冷冷地问张韬:“大夫呢?”
因我身上带伤,所以离开邕州时,队伍中带着邕州最有名望的老大夫。方才那一番刺杀险些吓坏了没见过这等架势的老大夫,他正瘫软在一旁的地上瑟瑟发抖。侍卫们将他扶起时,他额头上的冷汗还在不住地流淌。
顾西丞不容拒绝地将我扶上了马车,我试图与他保持些距离,却被他紧紧地禁锢在怀中。
老大夫战战兢兢地凑上前来为我查看伤势,手仍在不停地颤抖,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我时,顾西丞忽然大声唤道:“陈盛,请袁姑娘过来。”
名唤陈盛的人很快便领着一名男子走上前来,靠近之后,便能发现那男子过于娇小,脸蛋秀气,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家,不难猜出她就是顾西丞口中的袁姑娘。
“丞哥哥,这袁姑娘是?”此时的秦缨已经不复方才的狼狈,重新整理了仪容,在碧玉的搀扶之下来到了马车畔。
顾西丞瞥了秦缨一眼,并未答话,秦缨一僵,捏在碧玉手腕上的手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力,让碧玉吃疼变了脸色。
陈盛见状忙答道:“禀公主,袁姑娘是近来京中有名的女大夫。”
“原来如此。”秦缨敛了情绪,朝陈盛微笑致谢。
那袁姑娘不卑不亢地朝秦缨见礼后,登上了马车,冷冷地看了顾西丞一眼,道:“烦请公子下车。”
顾西丞眉头轻皱,袁姑娘冷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否则公子为何带我来这儿?”将顾西丞赶下马车后,袁姑娘又看向刀刀,神色冷漠疏离,“你,上来帮忙。”
待刀刀上了车后,袁姑娘冷冷地看了侍立在马车旁的那些人一眼,大力关上了车门,脱了我的衣裳细心地查看了一番后,重新为我包扎了伤口,道:“郡主还是小心些,感染可就不好了。”
“多谢大夫。”我致谢后任由碧玉为我穿衣裳。
“不必谢,诊金我不会少收。”袁姑娘冷冷说罢就下了马车。
一直候在马车外的人见她下了车,又靠了过来,秦缨登上了马车,在我身侧坐下,轻声细语地问道:“姐姐,好些了吗?”
我点头,却没有答话,闭目养神。
刀刀温和有礼地说道:“公主,郡主累了,请您先回马车吧!”
秦缨下马车时,我并未睁开眼,察觉到顾西丞的气息靠近,我索性继续假寐。刀刀是个机灵的,抢在顾西丞开口之前说道:“顾公子,郡主这几日都没睡好,方才又受了惊吓,这会儿怕是睡着了。”
顾西丞没再上马车,恰逢陈盛上前说道:“公子,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可否出发?”
“起程吧。”顾西丞应了声,陈盛便下令起程。
刀刀关上马车的门,马车缓缓开动后,我才睁开眼问道:“林子里那些刺客跑了?”
“据说全部被猎杀,没留下任何活口。”刀刀想了想,“恐怕到了汴京之后也不会太平,郡主得处处留心。”
“嗯。”我不再说什么,伸手微微掀了掀马车的窗帘子,外头的景色晃眼即过,因是冬日,又平添了几抹萧条。
马车上虽铺了厚厚的毯子,但颠簸之间依旧会扯疼我身上的伤口,所以马车走得并不快,慢吞吞的,待到抵达汴京时,已是大半个月后的事。
“郡主,到汴京城门口了。”
刀刀同我说已经抵达汴京城门口时,坐在我身侧的秦缨紧紧抓着我的手,捏得我十指生疼。早在两日前,秦缨便坐上了我的马车,我并未驱赶她,因为我和她一样焦虑。我下意识地喊道:“停车。”
驱车的侍卫没有料到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喊,下意识勒马,马儿的嘶叫声将我所有的情绪都抚平。
整队人马都停了下来。我自马车中探头,看向城门。汴京城的城门已屹立了数百年,经历了无数的风霜雨雪,依旧那般威严,却又透着一股沧桑。
顾西丞驭马到我的车旁,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望向他平静的双眸,微微敛眉,随即扬起脸冲他温和笑开,道:“无事,只是近乡情怯,一时间没忍住。”
顾西丞看着我的双眼带了三分探究,三分兴味,外加四分意味不明,淡淡吩咐左右:“进城。”
在战火洗礼之下百废待兴的汴京城早已恢复了本来的秩序,只是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与我从前所见的繁华热闹大相径庭。马车穿过街道一路朝皇城奔去,我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回忆的画面,年幼时的,和大叔相处那些年的,还有这几年颠沛流离苦苦寻求活路的,每一幕都足以让我大哭一场,可我依然没有哭。
当马车停下之时,我和秦缨呼吸皆是一窒,立刻便有灵巧的宫人上前搀扶我们下车。这座红砖琉璃瓦的皇城中,有我年幼时美好的回忆,那一瞬间,我忽想起了齐王府,我的家……
“臣等恭贺兴平公主、昭仁郡主平安归来。”
以裴毅顾渊为首的官员跪了一地,呼喊声整齐高昂。
裴毅和顾渊既然打着伐诛乱臣贼子的口号攻下了汴京,见了我与秦缨就势必要伏低做小,至少在旁人面前必须如此,所以这等情形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
“诸位大人有礼了,起身吧!”秦缨的声音依旧温柔,握着我的手却收紧了几分。
我抬头,看着宫门上那“朝华门”三个字,反握住秦缨的手。
落魄了十多年,我终于,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