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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来了。
虽然他进来的时候刻意放轻脚步,像猫一样收起爪子。
秋冉想象不出他走路的样子,她把头偏向床里,装睡。
他的手不客气地撩开被子,从身后抱着她。刚刚的轻巧化成狂风暴雨,她紧闭着眼睛,宛如暴风中心的玫瑰。
雨打风飘去,零落在泥。
他吻着她的耳朵,每每这个时候,她的身体止不住轻颤。
她不承认自己会意乱情迷,安慰自己只是因为害怕被他发现涂在耳后的密药。迷迷糊糊中,听见他似乎低喃:“……好香。”
不!不是他说话。
她抱住他的宽厚的背,欺骗自己是窗外的雨。
清晨醒来,小菱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眼前一亮。
秋冉半裸着,趴在锦被里,一条毯子裹着她的下半身。背脊上的蓝色蝴蝶几乎要展翅高飞。
“三少奶奶。”小菱过来把淡紫色床帘挂到金钩上,目不斜视地讲掉落在地上的小毯子收起来。
“小菱,昨晚下雨了吗?”
“没有啊。”小菱摇头。“不过,昨晚司令回来了。今天一早就去晨跑,在老太太那吃的早饭。吃完,就去军部上班去了。三少奶奶,我帮你放洗澡水吧。”
“好啊。”
秋冉多想骗自己,昨晚他并没有回来。他们没有赤身相对,没有行夫妻之事。她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空气中的荼靡之味,双腿间的潮湿泥泞都骗不了人。
她翻身起来,慢慢腾腾洗了一个多小时。
时间已到中午,小菱准备午饭。袁家是大宅门,除了过年过节,难得凑齐。大部分时间,孩子们都随母亲吃饭或是要厨房单做。因为廖氏不待见她,秋冉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她也喜欢如此,单单的一个人寂寞虽寂寞些,但自在。
正在这时,老太太身边侍候的李妈妈来了,远远地在院门口就笑道:“三少奶奶起了吗?”
小菱忙说:“李妈妈,都什么时辰?三少奶奶早就起了!李妈妈,快,快进屋说话。”。
“我就不进去了,”李妈妈笑呵呵地说:“老太太要我带话来,说天津卫来了大鸭梨请三少奶奶过去和大家一起尝个鲜。”
破天荒,回来一个多星期。廖氏百般不待见,今天居然让李妈亲自请她过去。
秋冉初时还不相信,又向李妈妈核实一遍。
“千真万确的,三少奶奶快换件衣裳过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哩!”
李妈妈走了,秋冉还坐在桌前发呆,小菱比她还兴奋地说:“老太太终于肯见三少奶奶了!这可真是好事!”
婆婆再不喜欢儿媳,孙子她是喜欢的,儿子的脸面她也要顾着。一家人和和气气坐一起照个面吃,也算冰释前嫌。
小菱想着老太太是老旗人,不喜欢洋装。秋冉和小菱商议穿件长旗袍去最适宜不过。
上官宜鸢不喜欢穿旗袍,秋冉所有的旗袍都是从松岛带来的。她的旗袍做工好,掐腰贴肤穿在身上既秀气又端庄。就只是太贴身、款式太时新。惠阿霓做衣服,总要和别人翻出不一样的花花来。别人的旗袍分叉开在小腿,她的就开在膝盖上,别人的旗袍分叉开在膝盖上,她的就开在大腿。别人露一截手臂,她就要把整个胳膊都露出来。
秋冉的旗袍都是惠阿霓所准备,自然和她的大胆风格一脉相承。
急急忙忙挑的裙子,银红色的鸡心领改良旗袍,颜色鲜嫩,讨老人喜欢。走到紫枫苑外,风一吹来,才发现,鸡心领有点低,胸前白嫩的皮肤,凉飕飕的。
“三少奶奶,要不回去换一件吧?”
秋冉摸了摸丝滑的皮肤,“都是女眷,应当没有关系。我尽量注意,不弯腰低头。”
时间匆促,总不能让大家久等。
上官宜鸢的紫枫苑和老太太的天福院很近,穿游廊、过花园、经过怡然桥和德仪院后,终于来到天福苑。
秋冉一走到朱红廊柱下,就听见里面嗡嗡的欢笑声和骨牌碰和的声音。
听声音,人果然不少。
秋冉不由地紧张,她知道摸骨牌的时候最忌手气不佳。不晓得廖氏今日手气好不好,她能不能碰个好彩头。
院子里的丁香、月季、芍药、牡丹开得茂盛,西北角的葡萄藤也爬上架子,花花草草拾掇的好,人也拾掇更好。
廖氏是旗人,规矩礼数多,屋里人个个容貌娟秀,服饰讲究。哪怕是小丫头片子都调教得严肃正经,目不斜视。看见秋冉进来,立即行个蹲儿安,问声好,便进去通报。
“你来了?”
秋冉感到身后一阵疾风,回过头一看,是袁克栋和雷心存走了进来。大概是天热的原因,他的额头、鼻尖上全是汗。
他走得匆匆,一边进屋一边摘下军帽递给身边的雷心存。
“你怎么回来了?”秋冉问他。想到昨晚他像幽灵一样来像幽灵一样走,再在青天白日下见面,真是有种不真实。
他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衣服看了半晌,他比她高一个头,眼底风光看得清清楚楚。
秋冉忙转过身去,真心后悔当初应该换一件的。
屋里的丫头出来说道:“司令、三少奶奶。老太太请你们进去。”
“嗯。”袁克栋领着她进去,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腰身上。
她躲开,不能接受他的靠近,“在屋里胡闹就算了。到了长辈面前还这样,你母亲会不喜欢的。”
他没再坚持,改牵着她的手。
他们走进屋里,房里的骨牌散了,听得见里屋有悄悄的女人说话声。
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众人拱月似的围簇着一位白白胖胖,养尊处优的妇人。她的相貌和秋冉在松岛见过的照片差不多,比照片上更显得胖一些,一只眼皮耷拉下来。
“母亲。”袁克栋走前一步。秋冉紧紧跟着他。
听见声音,太师椅上的廖氏耷拉的眼皮稍稍动弹一下。李妈妈忙笑道:“我说早上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司令和三少奶奶要来。三少奶奶真是越来越俊俏,这旗袍穿起来蛮好看的。比穿洋装还好看些。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廖老太太还是不说话。
秋冉走过去,对着老太太恭恭敬敬蹲身叫道:“母亲,宜鸢给您请安来了。”
廖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架子拿得非常大,也不接她的福,晾半天,才说:“回来了?”
“回来了。”
“病都好了?”
“医生说,好得差不多。”
“喔。”
几句不疼不痒的闲话后,老太太决定不再理她。扭头朝屋里唤道:“沁心,怎么她一来,你就躲起来了?快点回来,我们照旧打牌说话,刚刚说到哪里了?”
屋里的女眷听见招唤,嘻嘻笑笑出来。秋冉认出其中一个穿月牙色对襟长裙的旧式女子乃是袁克栋的姨太太章沁心。
章沁心和照片上一样,身体单瘦,皮肤白晰,笑起来的时候总羞涩地轻捂住嘴。真如古代的大家闺秀一般,笑不露齿,言不高声。
她隔着人群微微向秋冉点头,秋冉也轻轻向她点头。两人算是打了个疏离得不能再疏离的招呼。
她们说着满口的京腔京韵的京片子,说的人、事,秋冉一句话都插不上,像傻瓜一样呆站着。
她就是在松岛做丫头都没受过这样的对待。
好不容易熬到吃午饭早已是食不知味,没有任何食欲。小口小口慢嚼着食物,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说话。
回神发现,自己的碗里不知什么时候堆了一大碗的菜。
这是谁给她夹的?
她看看身边的袁克栋,正偏着头和姨娘说话。
难道是她自己?
她真是——
“宜鸢姐姐。”
“宜鸢姐姐!”
秋冉抬头,方知是章沁心在叫她。
章沁心很温柔地问道:“今天厨房准备的菜是不是不合姐姐的胃口?我看姐姐吃得很少,连喜欢的阿胶牛肉汤都没有喝。这个很补的!”
阿胶和牛肉!
是她最不喜欢的两种食物。腥,炖在一起,腥味成倍增加。加上现在又凉了,不用喝,都能闻到那股腥味。
秋冉讪笑,“我已经饱了。
“姐姐,再喝一碗汤吧。”章沁心站起来特意为她盛碗阿胶牛肉汤。
盛情难却,她勉强接过,“谢……谢。”
碗还未端到面前,刺鼻的阿胶味就冲脑门。
秋冉久久端着汤,送不到嘴边,实在是咽不下啊!
“姐姐,你尝一口嘛。”
面对章沁心的殷切,她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决定捏住鼻子一口灌下去不管最后会不会吐得昏倒。
“不想喝就不要喝。”一直不说话的袁克栋忽然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汤碗,不高兴地说道:“看你这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汤里面有毒一样。不喝汤,就把碗里的菜吃完!”
秋冉讪然坐下。章沁心同样悻悻然坐下。
吃过饭,不好马上就走。老太太喜欢骨牌,骨牌桌子重新开起来。
“濂瞻,过来帮我看看牌。”老太太把袁克栋喊到身边,“看看,快看看——”
袁克栋站在老太太身后,扫过一眼骨牌,挑出一张。
“打这张!”
“会不会出冲啊?”
”不怕!”
“出——"
果然,是冲。
章沁心把牌一推,笑道:“谢谢母亲,谢谢三爷!”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我真不该早你来看牌!”
“哈哈、哈哈——"
……
欢笑声咯咯传来,秋冉以为她一点都不在乎。可看到、听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不由地心里涌起许多伤感。
为什么感伤,可能是为自己本来和他们一样,后来又失去的幸福吧。
秋冉和袁克栋最早从廖氏的院子出来,他是要急着赶回去办公,雷心存已经在门口等着。
她把他送到门外,低着头落落寡欢。
他接过雷心存递过来的军帽,并没有急着上车,“会打骨牌吗?”他问她。
“不会。”她说,上官家海派,大家消遣都是打桥牌。她会的自然是桥牌。
他把军帽戴在头上,说道:“去学。你可以要沁心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