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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武士彟他们终于谈得告一段落又扭头打算重新扒饭的时候,马周发现泠风不见了,虽说在这堂堂刺史府中他不必担心人会跑丢,但他见泠风碗中汤饼还没吃完,不免还是有些挂心,时不时望望门口。
武士彟见他这样,不由笑道:“宾王,不必担心,想必是小孩爱玩,吃完去院中玩去了。”
马周却摇了摇头,道:“泠风极是懂事,从不留剩饭在碗中,不吃完是不会出去玩的。”
刺史奇道:“不想此子小小年纪倒有这等习惯?”
马周望着碗中的汤饼,轻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小小的身影随即扑进了屋内,“阿耶阿耶,救命啊哈哈哈——”
众人还未看清前一个身形,紧跟着又冲进来一个,“你给我站住!小丫头片子,敢阴我!看我……”
前一个身影迅速扑进了武士彟的怀里,后一个则僵在了原地,石化了。
众人定睛一看,大厅正中央正站着一个白乎乎的人形物体,头发是白的,脸是白的,上半身都是白的,眨一眨眼睛,脸上就扑簌簌掉下一片粉……众人再整齐划一地往武士彟怀里看去,只见武二囡小盆友身上也带着点点的白粉,缩在她阿耶怀里笑得那叫一个欢实……
马周望着那个白乎乎的人形物体,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小弟,你也有今天……
随即杨氏也出现了,她脸上似是极力憋着笑意,但进来看到众人都是一副石化的表情,她实在忍不住了,掩着嘴就“噗”地笑出了声。
随着她这一声笑,屋内的人像被激活了似的,一起哄堂大笑了起来,其中武二囡笑得最是大声。
泠风拿袖子擦了一把脸,把粉使劲抖了抖,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满屋的哄笑声中一步步走到武士彟面前,单膝跪坐了下来,盯着他怀中的武二囡,一字一句地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二囡,麦粉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当泥巴玩的!”
顿时满屋的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面上无不耸然动容,此诗虽极是浅显,却给人字字千钧之感,哪里还笑得出来。武二囡虽然一时没听懂泠风说的什么,但泠风的表情却让她不由自主也止住了笑声。
武士彟心中将诗反复咀嚼了几遍,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随即盯着泠风道:“小泠风,这是何诗?”
泠风也不回避他的目光,沉静地答道:“《悯农》。”
“悯农……”望着那双在一片白粉衬托下显得越发漆黑明亮的眼睛,武士彟有了片刻的失神,随即沉思了起来,半晌低头对怀里的女儿沉声道:“二囡,以后不可再拿粮食作耍,百姓辛苦劳作,供养我们,我们浪费粮食,便是伤害百姓。”
武二囡虽对父亲的话还未能完全理解,但她也是极为聪明之人,此时看父亲神情严肃,知道不是说笑的,便也端正了面容道:“二囡知错了,以后不会了!”
泠风起身,对着武士彟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武士彟也起身,对泠风回了一礼,“士彟今日受教。”
泠风一惊,忙向旁让开,“泠风怎敢受都督大礼!”
马周和刺史也连忙站起,马周望着武士彟,不禁激动道:“都督心中真存百姓,此才可谓民之父母!只愿天下官员都能如都督这般!”
武士彟摆了摆手,悠悠地叹了一声道:“莫说了,老夫尚不如一孩童知民之不易,唉,此诗实该广为传唱,让天下人人皆知农事之辛,尤其是那些日日富贵餐餐奢靡之人。”
马周淡淡一笑,他心中对世家大族的成见实是极深,此时不由语带嘲讽道:“知道又如何,再苦总也轮不到他们去受,该富贵还是富贵,该奢靡还是奢靡。”
武士彟微皱了眉,捋着胡子一时默然,屋内气氛顿时有些沉闷。泠风眼看已经谈到了粮食问题,实在忍不住便把自己心心念念的一直关心的事情提了出来,问武士彟道:“都督之前在扬州任职,不知江淮地区现在水稻种植情况如何?”
武士彟有些惊奇道:“泠风为何有此一问啊?”
泠风眼前浮现出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不禁砸吧了一下嘴,不由自主便道:“泠风吃惯了稻米,甚是想念……”尼玛说漏嘴了!掩不住的吃货本色啊!
武士彟却是恍然的神情,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哦,那泠风自小是在南方长大?不知是哪里人氏?”
泠风把心一横,道:“泠风一年多前遭逢变故,脑部受创,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是记得吃惯了稻米。”你们这狐疑的眼神是神马意思?尼玛不知道吃货即使失忆了也不会失去对食物的热爱么!
武士彟闻言大奇,询问的目光便投向了马周,见马周只是点了点头,却不说话,他老于世故,自然知道兄弟俩不欲多说此事,心下虽是十分好奇,仍是不露声色地将话题一带而过道:“呵呵稻米的味道确实不错,老夫虽是关中人,但一到南方吃到了稻米,便觉其味香软滑腻,十分可口!现在淮南道还是以种粟为主,江南道南部和岭南道多种稻米,可惜稻米需长在水田,北方难以大量引种,不然以其高产,北方何愁饥荒。”
泠风把头点得像鸡啄米,道:“都督明见!稻米非但高产,对地力消耗也低,不需要休耕,相反还可一年复耕,江淮及岭南地区的条件完全可以一年两熟,如再与麦子轮作,则可一年三熟,其实北方也可使用此法,如河北道用稻麦轮作也可一年两熟。”
武士彟脸上肌肉抖了抖,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马周的神色,却不动声色地继续问泠风道:“稻麦轮作?”
泠风继续点头:“因为稻子和麦子都是软秆作物,生长期喜吸收肥料,旱田变水田后,稻根、麦根和杂草根叶,经灌水沤制,便形成自然肥料,可以保证作物有较好的养分,而稻子的后期管理,主要是水肥,灌水期间就为麦田作好了放淤准备,一般地表淤泥二寸深左右,能起到压碱、疏松土性、增多腐熟质,肥沃土壤的作用。”
“不光稻麦可进行轮作,还可以稻棉轮作,麦棉轮作,可以很好地消灭杂草、提高土壤肥力和减轻病虫害。水稻播种时也不可像现在这般直接把种子往田里种,而应先育秧再插秧播种。还有现在的稻种还不算高产,在交州更南一带产有一种稻米,只需五十余天便能成熟,而且粒差小,生性抗旱,适应性极好,若能大量引种此稻,光大唐南方稻米产量便可养活全国人口,俗话说‘苏湖熟,天下足’,呃……”
除了马周尚且神色如常,武士彟和刺史已经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尤其是刺史,嘴张的都能塞进一个鸡蛋,武士彟眉毛抖个不停,看他的表情实在是很想站起来大喝一声“何方妖孽!”
泠风那口若悬河的神情保持了几秒钟,突然变成一脸天真无邪,转向马周眯着眼笑道:“大哥,你教我的我都记得呢!我说得没错吧?”尼玛啊我是穿越到柯南君身上了吧……
马周脸上也抖了抖,强自镇定道:“没错,不过‘苏湖熟,天下足’那不叫俗话,要已经形成较大范围共识的才能叫俗话,知道了么……”
泠风忙继续天真无邪地点着头,“嗯,知道了!”我终于知道柯南君你的痛苦了……泠风内心无限唏嘘。
武士彟和刺史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刺史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觉得今天真是受惊不小,大的那个就够奇才的了,小的这个简直就是鬼才了。武士彟虽然理智上也接受了泠风和马周那蹩脚的表演,但内心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呐喊:这货有问题这货有问题……
虽然呐喊着,被泠风评价为老树精的武士彟还是继续坚定地问了下去:“那个‘棉’又是何物?”
泠风望了马周一眼,马周淡定地道:“都督问话,你记得多少便说多少就是了。”
泠风眼中马周顿时化身成了毛利小五郎……不过外形还是接近服部平次一点,嗯。
“棉,也叫棉花,这种植物开花后会结出棉铃,棉铃内有棉籽,棉籽上又会长出绒毛塞满棉铃内部,棉铃成熟时裂开便会露出这些白色柔软的絮状绒毛,看去像花朵一样,所以叫棉花。人们可以采摘棉铃,其籽可以榨油,里面的棉絮则可以填充枕褥衣服,其柔软如同云朵,其温暖可御严冬,也可以将这些绒毛纺成纱织成布,制成的棉布衣物轻软绵密保暖又透气,生产程序既没有桑蚕丝麻麻烦,却兼有蚕丝的舒适与麻布的廉价,无论贫富都可穿着。”
武士彟听得入了神,不由问道:“这棉花却哪里有?”
“现在高昌国便有一种‘白叠子’,乃是一种一年生的草棉,岭南道南部也有一种多年生的木棉树,不过草棉更适宜在西北种植,木棉之棉絮可作填充而不宜织布。可大量引种的是南海诸国的一种一年生棉花,我大唐地无南北皆宜之,不过以棉絮的产量和质量来说,最佳的品种却在离大唐极远之地,需要乘船出海去寻,那却不能急在一时了。”
泠风看了看武士彟,有点激动道:“都督即将到利州上任,利州地广,多有适宜种植稻米棉花之地,都督可派人往南方寻访稻种与棉花,先在利州试种,若成功则可请朝廷在各地广为推行,若能如此则都督之功利在万民,都督之名必垂青史!”
马周也及时加一把火:“不错都督,早一日多种良稻白棉,天下便少几人忍饥受冻!”
武士彟本已听得极是心动,只是他毕竟处事沉稳,不似少年般单凭冲动血气行事,此时仍细细问道:“这稻种与棉花往何处寻,可有具体地域?”
泠风忙道:“稻种在真腊国占城国便有,不过我大唐交州的安南一带可能也有,棉花大约也是差不多地区,若交州没有便再往南找。”
这时那刺史也有点忍不住了,拱手道:“都督,此事确实于国于民有大利,若能寻到良种,下官也愿在本州试种!”
武士彟沉吟片刻,一击案几道:“好!老夫就试为此天下先!”他又看了看马周泠风道,“不过此事需待到了利州之后才能进行,派人去交州寻种语言风俗多有障碍,老夫需待交接之后以都督府公文请当地官员协助,若是还要往南往他国去寻,则最好拿到朝廷公文。”
众人顿时欣喜鼓舞,自然再无异议,泠风又道:“都督可让使者带几位种稻的老农过去,多带一些品种回来试种,还有棉花可能使者多有不识,我……大哥可以画一幅图让使者带去辨认。”
武士彟捋着胡子连连颔首,笑道:“今日老夫真是大有所获啊!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这趟西行竟让老夫识得如此两位俊才!”边说边指着马周对申州刺史道:“宾王乃王佐才也!”又指着泠风道:“此子虽幼,长大必也是栋梁之才!”
刺史连连点头,笑道:“沾了都督的光,下官今日受教匪浅,只恨平日竟不知我州有如此人才,下官甚是惭愧啊!”
武士彟心中正是大悦,闻言摆手笑道:“非你之过,这乃天意,是我与他二人的缘分到了!”
泠风闻言心中便是一动,你也觉得是天意么?
武士彟转头对马周道:“宾王,你可愿随老夫去利州?”
马周拱手正色道:“学生愿往!”
武士彟盯着马周的脸,道:“只是利州都督府属员未必有出缺,宾王恐一时难以任事,只能与老夫做幕僚门客,宾王不觉得委屈么?”
马周淡然一笑傲然道:“学生之志只在为国效力为民做事,功名岂能易我志?都督识我信我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君,但能一展平生所学,纵然一生白衣又有何妨!”
“好!”武士彟霍然站起,抚掌大笑道:“宾王虽为布衣,却气凌王侯,虽为书生,却豪胜千军,对如此名士老夫又岂能以都督自居?若宾王不弃,老夫愿与宾王结此布衣之交!”
这话一出,那刺史看着马周的眼神立马就变得有些红了,那可不,布衣论交那可是极大的面子,幕僚门客那不过是主从关系,朋友却是平等的,马周可以叫武士彟的表字或者亲热点叫老哥都成,再亲热点勾个肩搭个背都没关系,刺史同志能不眼热么。
马周更是激动,没说的,最能打动知识分子的三条:信任、平等、尊重,武士彟都给他了,士为知己者死,他还能说什么呢?当下起身长长一揖到底,微带着颤声道:“明公厚爱,学生不敢辞,请以师礼事公,望公勿辞!”
武士彟顿时老怀大慰,哈哈大笑道:“老夫何德何能,竟能得此弟子!”
马周心中亦道,先得挚友,又遇名师,老天待周何其厚也!
一时宾主尽欢,满堂欢洽,武二囡又活跃了起来,摇着武士彟的手撒娇道:“阿耶,大哥哥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利州么?”
武士彟笑道:“是啊,二囡高兴么?”
小丫头大喜道:“高兴!大哥哥会陪二囡玩么?”
武士彟摇摇头道:“大哥哥是要去做大事的,可没空陪你玩。”
小丫头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不依不挠地摇着她阿耶的手:“不要,二囡要大哥哥陪二囡玩!阿耶,你让大哥哥陪二囡玩嘛!阿耶……”
武士彟还是摇头道:“这阿耶可做不了主,你自己去问大哥哥。”
小丫头立马跑过来又拉住了马周的手:“大哥哥,你陪二囡玩好不好……”
泠风看得直跌眼,尼玛,这才是原装100%纯天然卖萌!比老子的功力高了不知道多少层……
马周虽然也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但泠风那种小孩根本就是西贝货,除了长相身上没多少小孩的影子,何况她自己当年当小孩的时候也是野小子类型的,连撒娇都没来得及学就呼啦啦长大了,现在撒起娇来都是抖抖索索的简直可以用矜持来形容,哪有武二囡这般浑然天成的杀伤力。
此刻他两眼发直地看着小丫头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完全不知道该说啥好,结果就在一种迷迷糊糊支支吾吾的状态下点了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武二囡小盆友已经欢天喜地地跑回了她阿耶身边,一边叫着:“阿耶大哥哥答应了!”一边冲着他笑得一脸灿烂,武士彟也笑眯眯地看着他,捋着胡子直点头,马周一刹那几乎要后悔答应去利州……
泠风心中几乎要笑翻了,大哥啊,你终生有靠了,这可是武则天啊……哈哈哈哈哈!
一眨眼又到了吃晚饭的点,杨氏正好试验刚做好的酵母,她实在太有试验精神,一口气把馒头包子面条都试了一遍,结果吃完以后几人都得扶着墙才能走路,这还剩了不少,刺史便拿去与属下分了。
此事的后续影响是,在刺史府工作人员及其家属的大力推动下,酵母制作迅速在本州流传开来,继而扩展到周边地区,极大地促进了面食的发展,反过来又促进了麦子的种植,近一步排挤了粟的地位,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