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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思邈看马周与木子诠二人的眼睛已经泛红了,忙低声对泠风道:“怎么办?我看他们撑不了一会儿了。”
泠风翻了翻眼,这两个早就一块儿下过妓馆了,这种都是小场面,关键是尼玛为毛这种时候总有我在场作电灯泡……嗯这次还有个孙思邈……泠风眼珠乱转,看了看孙思邈便问道:“大叔能歌否?”
孙思邈嘴角微扬,道:“大江南北,无歌不会,无律不通。”
泠风讶异地望着孙思邈,真看不出啊大叔,只知道你知晓诸子百家,佛道皆通,没想到你也是个文艺中年!行,那就看你的了!她忙道:“给我纸笔。”孙思邈忙起身取了纸笔递到她手中。
泠风深深一吸气,龙飞凤舞开始奋笔疾书,《雁门太守行》,无律不通的孙叔,曲子你自己套吧!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孙思邈看着眉毛又抖了起来,不过此时他也无暇去想此歌是谁所作,心中略一思量便运气提声开唱,此曲由压抑低沉而奇诡壮丽再惨烈悲壮,孙思邈半生游遍天下,江南风光塞北烟云尽在胸中,此时一唱,大漠风尘平地起,秋水寒光历历在目,更有那塞上健儿雄姿英发,陌上白骨凄厉萧索,骏马奔腾,秋草复绿,千古疆场却有几人复还?
马周与木子诠二人闻得这雄浑壮阔的歌声,先是一阵迷茫,四处寻找歌声来源,目光几乎无法聚焦,随着歌声逐进,其中所唱之词慢慢听进了二人耳中,二人不由面露惘然之色,似乎一下子不知身处何地,今夕何夕。马周喃喃着最后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忽然浑身一激灵,胸中那股邪火似乎一下子变了颜色。
那边泠风继续笔走龙蛇,先写了题目《燕歌行》,这是《相和歌》中的平调曲,孙思邈不必等看完全诗就可以按着调子唱。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著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孙思邈年少多病,倾尽家资寻医问药,十八岁便立志行医救人,他看着性情冲淡无欲无求,实则是个心热如火耿直爽利之人,既心悬万民又怀家国天下。他心中的病人虽无华夷之别,但眼中的战士却不得不分敌我,路经那些曾经的战场时,他也曾扪心自问,若是自己身在其间,是只救汉人还是真的不论华夷普同一等?
作为医者他该当一视同仁,可是他治好的敌人会在战场上杀更多的汉家将士,掠我城池杀我百姓夺我财货,“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又岂是作为一个医者愿意看到的?医生的至高目标是减少伤亡,而战争的目的是尽可能的杀伤对方,这是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唱着唱着,心中那股悲怆不平之意猛地勃发了出来,虽然所思所为不同,却与此诗的意境情怀不谋而合,配上他那沧桑广阔的男中音,直把这支《燕歌行》唱得昂扬而又悲壮,豪迈而又深沉。连泠风都能感受到那奔腾咆哮的壮烈中含着的一股冲撞激荡的矛盾之情。
马周的眼神已经变得更红了,这是这红却不再是那妖艳暧昧的情色,而是慷慨激昂的壮色,他觉得浑身越来越热的感觉不再让他烦躁,不再让他狂暴,却让他充满了力量,充满了横刀跃马纵横朔漠的渴望,他一把推开怀中的女子,踉跄着起身去拿木子诠的剑。木子诠却早已横剑在手,一把将剑拔出,将鞘向后一抛,随手挽了个剑花,长啸了一声,挺胸一冲便舞了起来,口中高歌道: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他舞得健捷无伦,身如闪电忽东忽西,剑似雷霆停云追风,舞到快时,只能看见剑影万千铺天盖地,人影幻化虚实莫辩,满屋寒霜一室清光。“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泠风脑中自动就闪过了这句。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木子诠唱着,哈哈大笑,飞起一剑钉在梁柱之上,随后人影一晃已高高立在剑上。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借力一弹一个旋身跃下,顺手将剑一把拔出,稳稳落在地上,衣袂飞扬间剑光一扫,映月夺光,“铮”长铗一声龙吟,他已挺剑遥遥指向西北方。
最后一剑,他舞得极慢极慢,收得极缓极缓,最后便如标枪一般昂首立着,纹丝不动,此刻他的目光既红如烈火又清如明镜,衣似天山雪,面如昆仑玉。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一刻,泠风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爱上木子诠了。
她都不想用“帅”来形容眼前这个男人了,那简直是对他的侮辱,此刻他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万古云霄也抵不过他的睥睨一笑。泠风心中大叫,不可能,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游侠,他身上这种气度,这种勃然爆发出来的威势,这简直,简直……
她想不出形容,她有限的阅历无法让她准确地去判断这个男人的身份,但她敢拿自己脑袋发誓,他绝对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这样一个人,他一定与自己一样,有着另外的身世来历!
何止是泠风,满屋的人都被这一场剑舞所震惊,他们心中既是阵阵的热血澎湃,却又感到背上阵阵的寒风凛冽,热血澎湃是被这一剑一歌中一往无前的慷慨激昂所激励,寒风凛冽却是被这一人身上散发出的凌厉绝伦的气势威压所震慑,他的剑如寒霜,他的人却比剑还要锋芒毕露,就像一座冰峰直刺长空。
马周最先回过神来,猛地一击掌,大叫一声“好!”,一屋子的人顿时纷纷鼓起掌来大声叫好,孙思邈也拍案叹道:“老夫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这《白马篇》中的壮怀激烈演绎地如此淋漓尽致,如此游侠儿,方为少年英雄!曹子建若有知,当引君为千古知音啊!”
木子诠对所有的声音却恍若未闻,他身上的气势渐渐消散了,只剩下那略显清瘦的身形依然挺拔如枪,他呆呆地望着远方,那眼神分明有一种寂寞,深深的寂寞之下,又压抑着一股隐隐的渴望,就如同掩埋在冰冷厚重的岩层下汹涌沸腾的岩浆。
马周扑过来,一把搂住木子诠的肩,一边晃一边道:“子诠,好剑术,好身手!男儿本自重横行,提携玉龙出塞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哈哈,哈哈!”说着又举起酒瓶仰头便想喝。
孙思邈一个箭步冲上,一把夺下酒瓶,也大声笑道:“男儿本色,何须借酒狂歌!来,今日老夫陪你俩小子疯一场!”言罢从案上拾起筷子,一边敲击手中酒瓶一边放声高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
“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马周与木子诠一齐接道,木子诠伸指一弹剑,又是“铮”地一声。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闻得木子诠弹铗相和,孙思邈更是将一只酒瓶敲得“铛铛”作响。
“筑室,何以南何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三人同声齐唱,木子诠唱得激越,马周唱得豪迈,孙思邈唱得悲壮,三个不同的男声各自唱着心中这只《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泠风听着这歌声,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感伤。
天下止武,天下大同,这是中国文化永恒的理想国,如果说历史上真的有人做到过,那似乎就是唐太宗了,贞观二十年,薛延陀既平,铁勒十三姓酋帅谒太宗于浮阳顿,太宗说:“我今为天下主,无问中国及四夷,皆养活之。不安者我必令安,不乐者我必令乐。”
不是靠武力打败敌人称雄称霸就行了,而是真的视天下万民为一家,“皆养活之”,这样的胸襟和气魄,这样的自信心和责任心,才是真正君临天下执掌四海的帝王气概!难怪太宗死时无数被他击败征服的异族首领将军们悲痛欲绝,又是割脸又是拿自己当蜡烛点,哭着喊着要自杀殉葬,他们大概也明白,之前他们是蛮夷,之后他们还将是蛮夷,自此以后,不会再有一个帝王把他们当成兄弟看待。
为什么会有战争?除了个别是因为野心家为了私欲而挑起,大部分战争都是为了部族的生存,资源的争夺,华夏地大物博,自给自足,因此民族性格温和端正,从来都不以野心为美,不以征战为乐。但是那些游牧部落却只能靠天吃饭,逐水草而居,一场大风雪就能让他们饿上一个冬天,物资的极度短缺让他们不得不对广袤富饶的中华大地充满渴望和向往。
在汉人来看,这自然是贪婪,谁让他们没生在好地方,既然生为胡人,那就好好放你的牛羊,靠勤劳致富吧。可在胡人的立场,他们也想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比起漫长而辛勤的劳动发展,简单而直接的暴力掠夺才是最有效率的手段。何况生存环境已经决定了,他们再勤劳放牧也不过就是个温饱。
只能说,这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这种不公平的存在是合理的,而自认为是强者的人们想要靠自己的武力强行改变这种不公平也是合理的。
只是,这些合理也都仅是相对的。
不管怎么说,普通老百姓不会有人喜欢战争,不管是华夏还是蛮夷,如果大家都能好好地活下去,生活得有滋有味,没人愿意打仗。很多人抨击唐太宗的民族政策,说他养肥了一群白眼狼,这话既对也不对,狼确实是养肥了,但狼养久了是可以驯化成狗的,这群狼在他手里就是一群看家护院忠心的狗,只是随着国力的衰弱,无法再约束狼的野心,而后世的帝王又都做不到他的包容胸襟。
开疆拓土并不难,古今中外很多帝王都做到了,可这不能算是征服,征服一片死的土地有什么用?当年蒙古铁骑打下了那么大一片疆土却各地烽烟处处造反,就是因为它没有征服那些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心,人的肉体可以用武力摧毁,人心却无法被征服,所以才有大屠杀,杀光了人,无主的土地才可以算被征服。
古今中外很多的国家和部族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这却是人类文明的悲哀和倒退,是人性的沦丧,兽性的胜利,对武力的极度推崇也许能带来一时辉煌的假象,却注定将埋葬文明,最终毁灭自身。
要想让一片土地连同上面生活的人都真正心悦诚服,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恰恰就是“皆养活之。不安者我必令安,不乐者我必令乐。”
人人安乐,则天下无战。
这是真正的四夷宾服,万众归心!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场中的合唱三人组又唱起了霍去病封万户侯时所作的《琴歌》,三人相对而舞,木子诠弹铗,孙思邈击瓶,马周干脆拿了两只碗对敲,一时满堂尽是金玉之声,歌声更是昂扬直入霄汉。
屋中众人都看傻了,那两名歌妓也饮了不少酒,本也早已面色绯红娇若桃花,此刻望着场中之人更是不可自抑,风流少年谁不爱,英雄男儿更夺魂,她们不由自主地用纤纤玉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剧烈跃动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