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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睡着睡着,泠风却忽然醒了过来,她翻了个身往李淳风毡毯上看去,见李淳风睡得正香,她便起身悄悄地钻出了营帐。
一出帐,冻彻肌骨的寒意便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泠风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缩着身子往隔壁马周的营帐走去。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白白的雪球滚动在白色的雪地上,几乎让人无从分辨。
马周营帐中还点着一盏灯火,两名卫士靠坐着已经睡着了,泠风轻轻走到马周榻前坐了下来,马周也沉沉地睡着,两道浓眉微微地蹙着,脸色还十分的苍白。
泠风心中一酸,忍不住伸手轻轻地触了触马周锁着的眉头,大哥,你是不是很疼啊?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没有偷偷跑来,要是我乖乖呆在家里,一定不会让你接这趟差事,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还差点丢掉性命……
想起辛阳向自己描述的当时的情形,冷风手上不由一抖,如果不是千巧万巧辛阳刚好在李靖的军中,又刚好被选中去保护使团,大哥这条命十有八九是要断送了。
一想到此,泠风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只觉得背上一阵的寒意,连狐裘也无法驱散分毫,手指颤抖着滑到了马周面颊上,大哥,我不是说你不许变瘦的么,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马周似乎感受到脸上的触碰,微微动了动脑袋,泠风忙缩回了手,屏住了呼吸看着他。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马周又拉了拉被子,却又一下皱紧了眉头,大概是牵动了伤口觉得疼痛。泠风看得心都揪了起来,心中软成了一片,回头一看,火盆里的火已经快熄了,忙脱下身上的狐裘盖到了马周的被子上又起身去添炭火。
穿着狐裘还不觉得,真是一脱下来才知道有多冷,等她流着鼻涕把火盆里的火炭重新烧了起来,手脚都快失去了知觉,在火盆边烤了一会儿火,突然想起那两名卫士来,抬头一看二人身上的毡毯也掉了下来,又走过去轻手轻脚帮二人盖好了。睡得还真死,这谁照顾谁啊……
笑着摇了摇头,泠风重新抱着肩膀坐了下来,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望着火盆里红莹莹的炭火发起了呆。
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哪里有些异样,泠风忙抬头四下张望,一望就望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大哥,你怎么醒了?”泠风愣了愣,忙跳起来挪了过去,“大哥你要什么?”
马周却没说话,等她坐到身边才从被中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手。虽然一直坐在火盆边,但手中的小手却仍像冰一样凉,没有一丝血气,甚至还传来一阵阵的哆嗦,马周心疼地抬起手想去摸泠风的脸,却一下扯动了伤口,顿时轻哼了一声。
泠风忙道:“大哥,你躺好,别乱动!”一边俯下身去让他的手够得到自己的脸。
那一记疼痛却仿佛刺激了马周,看着泠风俯下身来,他下意识地拽住她的胳膊就是一拉,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就将她拉倒在了榻上。泠风低呼了一声,生怕自己倒下去蹭到了大哥的伤口,忙缩着身子往旁边避让。
“别动。”马周拉着她,一边努力用另一只手去抬被子,“你看你,都冻坏了……”他的伤口从右肩斜贯了整个右胸,一抬右手顿时一阵痛彻心扉。泠风心中着急,忙自己拉起被子钻了进去,又用手轻轻去按住马周的右臂,“大哥你别乱动!小心伤口裂开!”
马周只觉得一个冰凉的身体一下靠在了自己身上,竟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泠风一僵,忙又向一旁躲去。马周忙一把拉住她,“过来!”
泠风抬起头,脸上都是担忧之色,“大哥,你身体弱,别被我冻着了。”
马周又气又笑,“你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冷?大哥是大人,还能比你怕冷么?过来!”
泠风犹豫了一下,她确实冻得厉害,进到这温暖的被子里让她更分明地感受到了身上那股浸透到骨子里的寒意,一时间反而哆嗦得更厉害了,大哥看着那么虚弱,但身体却真的热乎乎的好暖和,也让她舍不得离开。
她磨磨蹭蹭地靠了上去,不知是否是因为温暖,那原本有些堵塞的鼻子却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香,虽然那么淡,却似乎从鼻端一下子直透入脑海,她浑身颤抖了一下,顿时连心跳都漏跳了一拍,随即她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和大哥究竟有多亲密!
这一认识让她的心脏开始快速而猛烈地向四周泵血,她的脸色迅速变得红润,体温也开始迅速升高,从内而外地把寒气逼了出来。人体的潜能真是巨大啊……
马周本来想和泠风说说话,可是泠风把整个小脑袋都埋在他左肩上,连脸都不抬,马周只能看见她一个乌黑的后脑勺,但感觉到她身上开始变暖,便也放下心来,笑着道:“都说小孩子火力壮,看来是真的,这么快就暖和起来了。”
你妹的火力壮,泠风心中羞恼,一想又不对,这不是骂我自己么?更是着恼,可是又控制不住全身飙升的高温,只好闷着头一声不吭,好热……
静默了一会儿却听马周低低地道:“泠风,你偷偷跟着大军跑了,知不知道大哥有多担心你?”
泠风心中一抖,感觉一下子连呼吸都停滞了,大哥,拜托,不要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我说话啊!那松香一阵阵的钻入她的心窍,泠风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晕过去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开口了,“大哥,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变瘦的么,你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马周故意叹了口气道:“你们都不在,没人关心大哥了,大哥当然瘦了。”
泠风一下瞪大了眼睛,抬起头道:“大哥你居然撒娇!”
马周轻轻笑了笑,看着泠风那近在咫尺的红扑扑的小脸蛋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无比,情不自禁便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泠风顿时僵住了,一瞬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汹涌澎湃起来,大哥你个伤病号半夜三更的兴奋个啥啊……镇定啊!矜持啊!她在心中呐喊着,一时不知道是该一把推开大哥跳出被窝,还是该直接扑上去狠狠回亲几口……还是装死吧!
“困了……”就势打了个哈欠口中嘟囔着泠风又把脑袋埋了下去。
这个哈欠似乎也感染了马周,身边这个柔软娇嫩的小小躯体似乎给他带来了一种异样的温馨和安宁,一阵几乎淡不可闻的清香在鼻端隐约的漫过,飘渺得有如梦幻,他不由自主的也打了个哈欠,顿时一阵倦意袭来,微笑着看着泠风叮嘱了一句“自己掖好被子,别冻着了。”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几乎一瞬间就沉入了梦乡。
等泠风镇压完心跳和血压,恢复了对外界的正常感知,她立刻就听到了马周那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我擦!一时间泠风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对大哥来说,自己就是个小孩子而已,即便这样躺在他身边紧紧靠着他,也不能让他有瞬间的心乱。
五味杂陈地茫然了片刻,泠风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想奢求什么呢?只是这份温暖就已经很好了……睡吧,她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笑,只觉得心中空了,脑中也渐渐空了……
三月,仍有四夷各部陆续向大唐投降或者请求归附,同时也请求大唐的皇帝做他们的“天可汗”。唐军吹枯拉朽般地摧毁了东突厥给了四周所有的政权以巨大的震撼,他们毫不吝惜地向强者致以最大的敬意,当然,一旦你不复强大,他们也会毫不留情地掠夺你的一切。
颉利投奔苏尼失后,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领兵进逼苏尼失部,颉利恐惧,只率着数骑逃走,于十五日被副总管甘州刺史张宝相俘获,苏尼失率部投降,东突厥自此灭国,漠南再无胡族。
消息传来,全军上下欢声雷动,随即拔营回师,高唱凯歌还。路上与柴绍的金河军会师,三军合军,队伍雄壮,再加上二十几万俘虏还赶着数十万牛马牲畜,那队伍真是浩浩荡荡,蔚为奇观。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第一次对外大作战,结果一战灭国大获全胜,大唐举国振奋,队伍所到之处更是一派沸腾,百姓扶老携幼相望于道,而大军又一路军歌嘹亮,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三军过处,《精忠报国》《从军行》《塞下曲》的歌声漫乡遍野,并从河东道迅速向四周传播开去。泠风不由感慨,这就是宣传队和播种机的完美再现啊……
泠风又见到了柴绍与秦琼两位名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小小的激动,只是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以勇猛彪悍并列“门神”之职的尉迟恭与秦琼,外形咋会差那么多啊?
尉迟敬德就是一铁塔型绝世猛男,秦叔宝却体格匀称浓眉大眼,颇为英俊。不过转念一想,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除了张飞那型,还有子龙那款嘛!对了,貌似秦琼早年作战太过勇猛,身上创伤太多,因此诸病缠身较早就去世了,似乎……凤陛下崩得比较早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嗯,孙思邈你又有生意上门了……
说起尉迟恭,这家伙五个多月来和泠风等人早混熟了,这回见到柴绍,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没事就在那儿夸李淳风,李淳风初时没觉得什么,后来醒过味来不禁大为尴尬,还好柴绍一无所知,每每都是捋着胡子含笑听着,看得出尉迟恭的话还是让他对李淳风颇有好感。泠风看在眼里,对这好心肠的铁塔大叔不禁十分感激。
四月,泠风终于回到了长安,这五个月的军旅生涯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她的诸多想法都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转变,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她开始体会到什么叫责任。
马周的伤在孙思邈的调养下好得很快,两个月功夫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一回到长安就开始报到上班了。由于极好地完成了麻痹拖延颉利的战术配合,出使突厥的使团全体受到了嘉奖,唐俭被提升为民部尚书,马周也升为了从六品的侍御史。
孙思邈一回来也立刻去了杜如晦府中探望,老杜已经养得面皮红润容光焕发,连头发似乎都黑了不少。阖府上下对孙思邈都是千恩万谢,杜構拉着杜荷就要给他跪下,好歹被他给拦住了,杜構又一个劲儿追问他姓名,说要给他立长生牌,孙思邈只好借口还需给杜如晦细细诊脉,把人都给赶了出去。
杜如晦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最是一清二楚,知道这位孙医师对自己实有再生之恩,加之前次这医师告辞而去,并未说明原因,一去小半年,却又与大军同时回来。杜如晦何等人物,心中已猜到这孙医师必是随军去做了军医,更是感慨此人不求名利品性高洁,乃是真正心怀大仁的国之圣手!
心中对他不禁万分敬慕,便对孙思邈道:“医师妙手仁心,如晦十分敬重!可也知医师不会接受如晦酬谢,如晦思之再三,心想医师不慕虚名也罢,只是如此神妙医术若也籍籍无名岂不可惜?故如晦已奏请陛下任命医师为太医令,请医师入太医署授徒,将一身神术传于后人恩泽天下!”
若是别的酬谢孙思邈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可杜如晦提出的这个诱惑他还真拒绝不了。医士悬壶济世,惟愿解除天下苍生病痛,极受世人敬重,可是天下士子愿学医道者却寥寥无几。
若问个中情由,一来是对医者的品德要求高,所谓医者父母心,一名好的医士那必要淡泊名利一心只为病患,既要有不避秽恶照顾病人的仁爱,又要有潜心研究各种疑难怪症的坚毅。
二来学医道路漫长艰辛,医术与兵法一样,讲求的是实战,高明的医士都是靠时间和病例磨砺沉淀出来的,便是一个学徒要出师那也得跟着师傅经过不少病例,且不说诸多病例可遇不可得,徒弟的水平更是绝大部分取决于师傅,而名师能不能收到资质上佳的徒弟却也只能随缘。
孙思邈每每思及华佗那失传的《青囊经》都恨不能捶胸顿足一番,连华佗这样的神医都无法将一身所学教与后人,更可见医道传承不易。泠风早对他说过,医学要想成规模和系统地传递延续下去,必然也要采用官学开馆授徒的模式,调动国家和政府的资源来传承和发展医学。
其一是明确医学在各家学问中的地位;二可以从全天下选拔适于学习医道的人才;三可以集合各路医学名家,大家有一个切磋讨论的环境,互相取长补短,一起将医道的理论成体系地建立发展起来;四是可以完整全面地整理和编纂医学书籍。
这桩桩件件,非要举国之力来做不可,此时杜如晦提及的太医署便是大唐国立的医学馆,那正是孙思邈在这世上最为渴慕之事。
可是入太医署也就意味着入朝为官,这却让孙思邈心中万分矛盾,他思忖良久,叹了一声道:“杜公此举,实为天下之福,孙某亦感怀万分,只是……唉,杜公可容我思量几日?”
杜如晦见孙思邈面上神色就知道他心中虽有矛盾,最终却必会答应,不由哈哈一笑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孙医师国之圣手,必不忍弃天下苍生!如晦静待医师意定。”
孙思邈闻言更是心念起伏,他一心想回去整理心绪细思一番,便向杜如晦先行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