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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薛承虓不喜欢入夏。
残春的矫揉造作与初夏的炽烈浮躁,明明明艳不可方物,却鲜妍到靡丽,靡丽到发黑。
好像他记忆里一切不够美好的事情都是发生在这个春日悄无声息退场,夏日逐渐张牙舞爪的季节。
时疫,战乱,风平浪静,怅然若失,复不再见。
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沁湿了中衣,他抬头看了看窗纱外的天;
入夏了,天也亮得早了许多。
他一个人默默在床沿坐着,想了会儿心事。
乱七八糟的。
从朝堂的云谲波诡到后宫的一团乱麻再到府里的鸡毛蒜皮,想着想着他忽然就笑了出来。
底下人闻见动静,端了金盆,取了衣裳进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个个腰弯得像个大虾,诚惶诚恐,恨不得匍匐前进,好像面前当真坐着九只大老虎似的。
他教出来的下人,话都少;
不比顾双巧,院子里的人各个都能舌灿莲花,舌战群儒。
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她平日里对着的也就这么个小院子。
他忽然止了笑,粗粗抖开了衣裳。
面前的小孩进府伺候时间不长,不知道这位煞神又犯了哪门子太岁,一大早起来便阴晴不定,当即面如土色,体弱筛糠。
“侯爷,今儿个是……”
管事的见他起的那么早,心里有些发怵,一面诚惶诚恐地退避三舍,一面面上还要笑出花来。
薛承虓扫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有些聒噪,简明扼要道:
“休沐。”
“那您是要备车去……”
管事的勉强笑道,估摸着平日里他也不常在府里待着,便小小地揣度了下他的心思。
果然,薛承虓皱起了眉头。
他还很年轻。
不到而立之年,眉目稠艳,该是五花马,千金酒,过斜桥,招红袖的风流年纪;
偏偏深沉又阴郁,一个眼神便是千思万绪,叫人无迹可寻,难觅萍踪,苍白冶丽得像是水里伺机而发的水鬼。
可以和“白老怪”抗衡的“薛小鬼”。
一刀可平天下的薛小侯。
管事的心下立觉不妙,忙丢出救命稻草:
“夫人昨日说想吃糖蒸酥酪,现下将将做好,您可要尝尝?”
薛承虓神色微松:
“给我便是,那儿不用你们伺候着了。”
管事连连答应着,正欲退出房门,却又被薛承虓叫住。
“等等。”
薛承虓自诩对家里下人还算温和,但规矩到底是得立好的。
他略瞥了管事一眼,淡淡补了句:
“若有下次,也不必在前边伺候了。”
也不看那管事的如何心惊肉跳,便自顾自一个人抚弄起刀架上那柄沉沉而斑驳的古刀。
房间复又归于静寂。
薛承虓拿起刀,重量有些熟悉而陌生。
轻轻挑了挑刀尖。
是有些迟钝的触觉。
他轻轻叹了口气,复又把刀搁置在架上,重新带起了平日里常戴的扳指。
玉温润微凉的触觉温吞吞的,很熟悉,也很细腻。
可他不知为何有种似是而非、恍如隔世的感觉。
拿起将将送来的食盒,他忽然觉得这股子空荡荡的感觉登时安定了许多。
30
薛承虓的院里的人劫后余生;
顾双巧院里的人尚在酣眠。
薛承虓进来的时候,似乎整个小院都在安睡,除了老嬷嬷上了年纪,到了时辰便再难安睡,故在闲扫庭前落花。
“侯爷……”
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做事有条不紊,在这个时间见到薛承虓倒也心平气和。
薛承虓点了点头:
“昨儿个还好吗?”
嬷嬷沉吟道:
“还是通宵失寐,惊厥易醒,快二更睡的,三更多一些便也醒了;
上午精神倒是尚可,被樱桃逗得笑了许久,兴致勃勃点了许多菜式,只是后又昏昏沉沉,气短乏力,所以临到饭点就看了看,用了点汤便叫人撤了,说是暑热难受没胃口。”
“又没胃口?“
他略蹙眉:
“李太医的药一直吃着?”
“……昨儿个又换了个王太医,说是都是滋补调养的药方,王太医的没那么难喝。”
他被气笑了:
“胡闹!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嬷嬷毕恭毕敬道:
“您昨儿个回来便和几位大人……夫人说了,不准我们去打扰您。”
他面色微微僵了一下,点点头,略有些心烦意乱:
“嗯我知道了……然后呢?”
“后来下头人来请示下个月账目的事儿,便瞧了会儿账本,过问了些条目,之后大概是乏了,便一直昏昏沉沉,只是老奴听着不太安稳。”
薛承虓略微冷下了神色,目光逡巡在一片残红的小院子里:
“我不是说账目这些事儿不要叫她费心吗?”
嬷嬷告罪道:
“是……夫人也只是想为您分忧。”
薛承虓闻言沉默了片刻,稍稍抚摩了下扳指,道:
“我问她了吗?我好像问的是你们做下人为什么没按我的吩咐做吧?”
嬷嬷低着头,只能看见他一寸一寸地转动手上冷幽幽的翡翠,像是一条环起的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老奴知错。”
“底下人来请教未必是真有事儿,无非是些来卖脸熟的东西;
她脾气好,那些没眼力见的东西总想着来这儿讨乖卖巧,你也把着点儿,别总让些哗众取宠的玩意儿来打扰她,说些不上台面的玩笑话,白白让她琢磨。”
“莫犯糊涂。”
最后,薛承虓扔下一句话道,便匆匆迈步进了屋子。
屋里很昏暗。
薛承虓一直觉得,顾双巧大概有种特别神奇的天赋。
那么多年过去了,这宅邸经历了空宅,经历了血光,经历了战火,残破得差点什么都不剩,她居然能摸索摸索,把它复原成与原来差不多的样子。
好像,
他们一直生活在这里。
他还记得,自己成婚当天,便是在这屋子里,这桌子前,被爹娘逼着和彼时尚相看两厌的顾双巧打了一晚上马吊,画了一脸的乌龟,第二天脸都洗不干净。
他摸了摸桌角的铜兽香炉——是很有趣的狰狞恶兽憨憨吐着舌头的样子,和他从前搁这儿的鎏金狻猊有些莫名类似,只是平添了些顾双巧的小心思。
他弯了弯嘴角,放下食盒,搓了搓手直到更暖一些。
他伸了手,讲究一个快准狠,对着那团鼓鼓囊囊的被窝拎住顾双巧的耳朵:
“让我看看是谁还在装睡呀?!”
“啊呀,这才什么时辰啊……”
她小声说,含了点笑,微微寒凉的手握着他的,从耳朵上摘下来:
“我带了耳坠,会痛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薛承虓压根没真扯她耳朵,只拿温凉的手贴了贴她的耳垂,吓她一下。
也不管身上是缂丝的袍子,薛承虓蹲坐在了床前,仰着脸认真打量她——
脸色还是不好,白晃晃的,发青发黑;
应该是上了一点点口脂,略微添了些颜色;
眉眼却俱是含笑,应是欢喜。
他稍感欣慰,笑道:
“睡觉还戴耳坠啊……”
顾双巧穿得齐齐整整的,从被窝里爬出来,笑着轻声道:
“就不能配合一下吗?难得我还特地爬回了被窝……”
她眉目清秀,白净纤细,笑起来格外温和。
他伸手触了下她的鼻子,自己不自觉含了点笑:
“行行行,明日继续来闹你,保证配合。”
她笑着拂了他的手,力道轻的像是吹去一片羽毛,耍赖道:
“明日我要真睡觉的,没有你配合的份儿。”
薛承虓故作正经道:
“无妨,那我便抱了铺盖来守株待兔就是啦。”
“明天要上朝。”
“告病就是啦。”
顾双巧笑打了他一下:
“无赖。”
“怎么不多睡会儿?”
顾双巧偏了偏头,整理着头发,小声问。
薛承虓漫不经心道:
“天亮太早,睡不着。”
她略略皱了皱眉头,柔声道:
“临睡前就不要看那些个烦人的东西了,很伤脑筋的,把烦人的事情带到梦里去,肯定睡不好。”
薛承虓没有否认,也不多说,只小心摸摸她的脸:
“那你烦什么哪?怎么也睡不好?”
顾双巧只笑:
“我有什么好烦的啊,应该是看了太多好东西,激动得睡不着呀。”
好东西看多了会心口痛?会背痛?会头痛?会食不下咽、气虚体寒?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她从前便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家碧玉,现在金玉满堂什么都有了,却还是与富态不沾边——脸瘦的尖尖的,脸色也不好看,被风裹挟的蝴蝶翅膀似的,透明又叫人怜惜。
薛承虓戳了戳她的脸,试图试探出有没有多出二两肉:
“怎么忽然换大夫了?李太医是……”
她掖了掖被子,向里团了团,给薛承虓腾出点地儿来:
“是太医院最拿得出手的!这话一个个的都说了好几十遍,可是他开的药苦啊。”
“你怎么总是胡闹?”
唯独在这件事上薛承虓很少迁就她。
他身上沾染了清晨的寒气,凉飕飕的,他也不好多靠近她,仔细过了凉意给她,平白又叫她受罪:
“哪有甜丝丝的药?最有效的药肯定都是苦的,搓个丸子虽马马虎虎,到底是差点火候。”
他不算一个多话的人,但是在劝她吃药的事情上简直要比婆婆妈妈更加妈妈婆婆。
“承虓。”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定定地看着他:
“李太医的药我吃了三年啦,三年呀。”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这样坦率又无奈的表情,像是已经妥协了什么似的,他便心里忽然一缩,没来由地泄了底气。
“我想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他躲也没处躲。
“……听说你要吃糖蒸酥酪?”
他只好慌慌张张地调转话头。
顾双巧笑了:
“你又去敲打下边人?总吓他们有意思吗?”
薛承虓摸了摸鼻子,道:
“我那边规矩是得立的,不然日后总是这般成何体统?”
说着他拉了顾双巧到床边,打开了食盒,看她欢喜地捧起那只白瓷小碗。
他也忍不住觉得有些胃口大动。
但她闻了闻,便轻轻地放下了:
“……闻到了,却又觉得,好像就是那样?”
她有点忐忑又惆怅地搁下了碗。
“不吃了吗?”
他轻声问。
她点点头,倒了杯水——夜难安寝,茶也是许久前便喝不得了。
“大概是……想吃的东西都差不多吃过了,吃好了。”
她这样笑着说,却让他有点心慌:
“前儿个我去的那家酒楼,他家做的粥倒是不错,很是鲜美,不然我叫人把厨子请回来?”
“好麻烦啊……万一叫那群七嘴八舌的言官见了,你又要被参一本。”
她摇摇头,提不起什么兴致。
“你管他们作甚,他们成天烦些鸡毛蒜皮,谁有功夫与他们较真?我这就吩咐下去……”
说着他便要出去命人去传话。
“承虓?”
顾双巧叫他。
他动作快,手脚长,一旦做了决定几乎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承虓,承虓。”
她略略向前挣扎了一下从床边扑出来,猛地伸手拉住了薛承虓的衣襟,他回首看她;
她微微喘了口气,好像这样就已经有些疲倦;
但她依然平缓而确切地说:
“我不想喝粥,还是家里的云吞就好。”
“……便依你,这么急做什么。”
他眉目微敛,低下了头,蹲下了身子。
府里的云吞吃的是个精细活儿。
两片皮子一捏,便像块云絮,晃晃悠悠地飘起来。
抱着云吞,掌心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
她忽然起了身,捧着云吞,到了院子。
今儿个兴许是没有太阳,泛灰泛白。
庭前的落花扫不尽,一簇一簇抖落,来不及,触不到,已是花落。
她站着发了会儿呆,似乎觉得有些累,便扶着立柱慢慢弯下腰,坐在了石阶上,仰着脸看屋檐上那方十分规正的天。
薛承虓扯了片衣裳便三两步窜了出去:
“你不怕受凉?”
她摇了摇头,捧着云吞,一共也没几个,一个个都在温热的汤里飘着。
薛承虓也跟着她坐在了台阶上,陪她看天,看混混沌沌的天,从这里飞到那里再也不得见的飞鸟。
两个人的小院子,寥寥残春踪迹,
“……前儿有人来和我说,南边有处庄子。”
他侧首看了看她微微偏过来正认真聆听的侧脸,道:
“记得好久以前你有和我说过喜欢这样的庄子来着?或许等……等我……”
手指摩挲着小碗的边缘,他有些犹豫:
“等到冬天,你那个手帕交回来,尽可以陪你去庄子上住上一住?”
顾双巧微微地笑了,声音有些泄力:
“阿秀最小的孩子才几个月呀,哪里离得开她?
再讲,她启程那会儿正是塞外忙活的时候,一堆乱账,能脱身回来的时候都得春天了。”
薛承虓道:
“春天也好,那庄子的梨花听讲开得甚好,所以才得了个‘春雪园’的称号……”
“承虓。”
她忽然柔声打断道:
“春天还有很久很久,冬天会很长很长。”
她定定地看着天,有些失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搁下了云吞,抱住了自己,微微地阖上眼。。
他也忽觉再无话可说,只能抱着那温度正一点一点散去的云吞,心事万重。
“那些贼寇的事儿,我现在倒是有点兴趣了。”
下午他忽发了帖给前几日拒之千里的中间人,倒也不显得多么热切,只是一双眼冷峻得骇人:
“但是,我总得知道他们的诚意能到什么份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