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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有些寂寞了,一方面是因为花猫小姐的离世,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愿与阿黑交往。不过幸运的是,在人类之中,我找到了知己。因此,这种寂寞之感也就减少了。不久之前,主人收到一封信,信中希望可以寄去我的照片。我还收到过冈山的名产——吉倍糯米团子,而且这是专门寄给我的。我是一只猫,可是随着人类的同情,我已经淡忘了这种身份。我觉得自己离人类越来越近,离当一只猫反而越来越远。
以前,我曾有一种想法,想将猫族聚集起来,然后与两条腿的人类决战。但是最近这段时间,这种想法已经消失了。不仅如此,更有甚者,我觉得自己已经进化了,前途充满希望,似乎已经算得上人类的一分子了。至于那些同类,我并无蔑视之意。只是形势所迫,愿在一性情相投之处,寻一安身之所罢了。不过,请不要错误地以为我已经背叛、变节了。只有那些刻薄、古板、狭隘的人,才会这样字斟句酌地辱骂他人,他们穷困也是活该。对我来说,猫的习性已经日渐消失,所以花猫小姐和阿黑的事,我也应该不甚在意。反而对人类的言谈举止,我应该站在同等的高度加以评论,这才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过可惜的是,即便我有如此见识,但在主人眼中,我依然只是一只普通的猫。那些吉倍糯米团子原本是寄给我的,但却被他公然吃掉了,连声招呼都没有。至于照片,他似乎也没打算帮我邮寄。这是抱怨吗?算是吧!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因为主人和我的见解显然不同,他是他,我是我。对于那些不再联系的别的猫,我很难再对它们的举止进行描绘,因为在我看来,我和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我还是尽责地给大家说说迷亭和寒月几位先生的事吧,希望大家可以谅解。
星期天,天气很好,主人从书房出来慢慢地走到我身旁,将笔墨纸砚摆好,然后在席子上趴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在写稿之前,他大概想以这种古怪的声音作为开端吧。我特意观察着主人,结果发现没多久他就写下了三个大字“香一炷[32]”,笔墨颇为浓重。他这是要写什么?诗?俳句?我颇感奇怪。我觉得,这三个字对主人来说太过风雅。此时主人已经换行重新开始写,不再理会之前的那行。我看见他下笔写道:“很早以前,我就打算写天然居士的故事了。”写到这里,他又停笔了。主人拿着笔,歪着脑袋,似乎在沉思什么。估计他是不知道该如何往下写,我看着正嘬着笔尖的主人,结果发现墨水把他的嘴唇都染黑了。
紧接着他又画了一个圆圈和两个黑点,两个黑点位于圆圈中间,似乎是眼睛。然后在圆圈的正中间,他又画了一个鼻子和嘴巴,那个鼻子非常扁。至于嘴,不过是很长的一横。一张脸就这样画了出来,但是他的文章或诗句大概是写不出来了。后来,可能觉得这样做不太好,就又用墨水另起一行继续写。也许在他眼中,只要另起一行就能写出诗句、文章、语录之类的吧。在此之后,他用白话体顺畅地写下了一行字:“天然居士这个人愿意探索空间、诵读《论语》、吃烤红薯和流鼻涕。”天啊!这可真是个长句子,丝毫不简练。然后,主人一边诵读一边大笑起来,这和他平时的状态完全不同,但他没有任何顾忌:“哈哈哈,逗死了!”接着他的声音转小,喃喃自语道,“把‘流鼻涕’去掉吧,这话太过分了。”于是,在这几个字上,他竖着画了一条线,紧接着又嫌不够似的,一气画了八条竖线,甚至连旁边的字都给划掉了,但他显然毫不在意。唉,如果他是想去掉这几个字,横着画一条线不就可以了吗?
但就算把这几个字划掉了,他似乎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于是,他把笔扔下,开始捻起胡子来,而且看起来颇为用力,似乎在说:“从捻胡须的动作中,我一定能想到一篇好文章,你们就等着瞧吧。”这时,他的妻子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女主人猛地坐在主人的面前,然后说:“有件事。”主人冷淡地回应:“哦,说吧!”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闷,就好像是在水里敲锣鼓一样。对于主人的回答,他妻子似乎并不满意,继续说道:“我跟你说,有件事。”“你倒是说啊!”此时主人的耐心似乎已经被耗尽了,同时他还将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将一根鼻毛突然拔了下来。
他妻子接着说:“是这个月的钱,应该不够用了。”
“怎么会呢?我已经付过医生药钱了,也还清了书店上个月的账单。按道理来说,应该绰绰有余啊!”主人答道,态度并不是很在意。与此同时,他还欣赏起自己拔下来的鼻毛,仿佛在欣赏什么奇特的景致。
“谁让你只吃面包和果酱呢,米饭你又不吃。”
“果酱吗,吃了多少?”
“八罐,这还只是这个月的呢。”主人的妻子答道。
“那么多?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不是还有孩子们吗?她们不是也跟着你一起吃吗?”
“哦,不过那也没什么啊,不过是五六块钱的事。”主人答道。然后,将那一根鼻毛放到了纸上,依旧毫不在意的样子。奇怪的是,这根鼻毛在纸上还能保持站立的形态,就像一根针一样,这可能是因为在它们的根部有一些肉的关系。这个发现让主人大感惊异,他向这根鼻毛吹气,结果发现它依然直立不动。主人一边感叹着它的顽固,一边使劲继续吹。
“除了果酱,还有一些必须要买的东西也得花钱啊。”鼓着腮帮子的主人妻子说道,语气听起来颇为愤懑。
“哦,或许你说得对。”主人漫不经心地答道。他再次将手伸进鼻孔拔下了几根鼻毛,这些鼻毛什么颜色的都有,黑的、红的,甚至还有一根白的。这可把主人吓了一跳,他仔细地研究它们,颇为聚精会神,最后更是用手指夹起来拿到了妻子面前。感到不满的女主人推回了主人的手,然后说道:“讨厌!”“哎呀,你快看看,这是根白色的鼻毛!”主人说道,心情似乎十分复杂。按照原本的计划,主人妻子还想和他谈一些正事呢,可是现在,她已经被主人逗笑了,最后只得颇感无奈地去了客厅。可见,关于家庭经济的问题,她已经意识到和主人商量不出什么来了。至于主人,他的天然居士还没下文呢。
女主人离开后,主人似乎安心了,看来利用鼻毛也是个好方法。于是,他一边拔着鼻毛,一边思考写作,可是他越着急就越写不出来。他喃喃自语道:“‘吃烤红薯’也划掉吧,有点儿多余。”于是,他又划掉了这几个字。“‘香一炷’也去掉吧,太突然。”然后,没有一丝犹豫,这三个字也被去掉了。最后就只剩下这样一句话:“天然居士这个人愿意探索空间、诵读《论语》。”不过在主人看来,这句话似乎太简单了:“算了,写文章太费事,墓志铭还好写一些,就写这个吧。”说完,他就像个笨拙的文人一样,大笔一挥,像画兰草似的在草纸上画了两笔,他费尽心力写出的文章就这样被画掉了,一个字都没剩下。接着,他在纸的背面写下了另一句话,完全不知所谓:“天然居士,呜呼!在空间中生,在空间中探索,在空间中死去,空也,间也,哀哉!”
正在这时,迷亭先生又像往常一样来拜访了。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就进了屋,也许在他眼中,别人家和自己家没什么区别,所以也无须客气。连坐都没坐下,他就问:“做什么呢,又在研究‘巨人引力’?”
“没有,‘巨人引力’也不能总研究啊。我现在改写墓志铭了,天然居士的。”主人答道,语气颇为奇妙。
“天然居士?是法号吗?就是偶然童子的那种?”迷亭就像平时那样信口胡说道。
“偶然童子?还有这种法号?”主人疑惑地问。
“不是,这是我猜想的,这种法号应该也存在吧。”
“哦,是吗?不过我并不认识‘偶然童子’,但你却知道这个‘天然居士’。”主人说道。
“是吗?那到底是谁呢,竟然以‘天然居士’为法号?”
“就是那个大学一毕业就进入大学院的曾吕琦,他致力于对空间论的研究。不过可惜的是,因为腹膜炎,他最后死了,这可能是他太过努力的关系。他还是我的好友呢,你可别小看他。”
“哦,我当然没有什么疑议,是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他不是曾吕琦吗?最后怎么变成天然居士了呢?”
“天然居士吗?是我给他起的法号,那些普通和尚的法号太粗俗了。”在主人眼中,“天然居士”这个法号显然十分雅致,也让他颇感得意。
“哦,这样啊,那你写的墓志铭呢?让我欣赏一下吧。”迷亭先生一边笑一边说道。于是,主人的稿纸被他拿起念道:“我看看,哦,‘天然居士,呜呼!在空间中生,在空间中探索,在空间中死去,空也,间也,哀哉!’嗯,是个好墓志铭,映衬了‘天然居士’这个法号。不错。”
听见这样的夸赞,主人十分高兴:“怎么样,不差吧?”
“这个墓志铭应该刻在腌萝卜用的大石头上,然后再把它放到寺庙后头,就像个举重的石墩一样。这样一来,岂不是更雅致了?而且对天然居士也颇为有利,他肯定能飞升天界。”迷亭先生揶揄道。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主人答道,而且态度异常认真,然后他又说道,“先让这只猫陪陪你吧,真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下。”说完,主人就离开了,迷亭先生甚至还没来得及回答。
让我来陪伴迷亭先生?哦,这命令显然出乎我的意料。但不管怎么说,冷落人家总是不好的。于是,为了表示亲近之意,我朝着迷亭先生喵喵叫了几声,并且爬上了他的膝盖。“哟,变胖了!”迷亭先生一边说,一边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拎在半空中。“这猫应该没法儿捉老鼠,看看它那两条后腿,是耷拉着的。”说着,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搭上话来,他问道:“太太,我说得对吗,这只猫捉不了老鼠吧?”看样子,他并不满足于只有我陪伴他。女主人的回答从纸门后传来:“捉老鼠?别提了,我只知道它会吃年糕跳舞。”虽然我被拎在半空中,但我听见女主人的话后依然十分羞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在这种时候,女主人竟会揭我的短。不过显而易见,迷亭先生还不打算放过我,我依然在半空中吊着,他接着问道:“看看这只猫,说它会跳舞谁能不信呢?太太!你可得好好看看这只猫的长相,以前通俗读物中有个怪猫,我看这只猫就跟那只很像啊。”迷亭先生信口开河地和女主人搭着话。此时女主人正在做针线活儿,为了招待客人,她只好颇不甘愿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儿。
女主人将重新倒好的茶端给迷亭先生,然后说道:“他应该快回来了,让你等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嘿,他干什么去了?”
“我也拿不准,八成是去医生那儿了,不过也不确定。他这个人啊,出门前从不打招呼。”
“甘木医生那儿?碰上他这样的病人,甘木医生也够不幸的。”听见这样的话,女主人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勉强“嗯”了一声。不过对此,迷亭先生毫不在意,他接着说道:“他近期好些了吗?我是指他的胃病。”
“我也说不清楚,时好时坏吧。无论甘木医生给他看多少次,我估计他也好不了了,你看看他总是吃果酱的那个样子就知道了。”女主人向迷亭先生抱怨道,看样子她对自己的丈夫十分不满。
“他简直像个孩子,竟然那么爱吃果酱。”
“可不是吗,除了果酱,最近他还使劲儿地吃起了萝卜泥,说它能治胃病。”
“真有意思。”迷亭先生赞叹道。
“因为报纸上说萝卜里有糖化酵母。”女主人说道。
“这么回事啊,他也真不容易,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是想用萝卜中和果酱吗?可真逗,哈哈哈……”对于女主人的抱怨,迷亭先生竟然高兴地大笑起来。
女主人接着说道:“就是这几天的事,他还拉上孩子们一起吃。”
“果酱吗?一起吃?”迷亭问道。
“那是什么果酱啊,是萝卜泥,意外吧?他说:‘快过来,孩子们,爸爸这儿有好东西。’他能哄一次孩子,这多难得啊,可是谁知道,他竟瞎胡闹。就在前两天,我们家老二还被他抱上了衣柜……”
“哦,他又耍了什么花样啊?”在迷亭先生眼中,似乎任何事都可理解为“花样”。
“哪里有什么花样,他只是让孩子像个疯丫头似的往下跳,想想也知道,我家孩子才三四岁,哪里做得了这样的事啊!”
“这么回事啊,那这花样可不咋地。不过他这个心还是好的,不是坏人。”
“如果他真是什么坏人,我也不可能和他生活这么久。”女主人说道,不过她的怒火似乎越来越大了。
“呵,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完全没必要嘛。你们的日子过得还是挺好的,多么幸福啊。而且他这个人确实能够老实地过日子,既不愿意到外面瞎逛,对穿着也没什么讲究。”迷亭先生说了一番大道理,语气颇为高兴,这和他平时的为人截然不同。
“您又知道什么呢?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女主人说道。
“哦,他干了什么没让你知道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迷亭答道,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的。
“唉!除了买书,他倒也没别的爱好。可是买回来的书,有的他根本就不看。而且他也不量力而行,只要一去丸善书店,他就毫无顾忌地大买特买。等到了月末,他又跟没事人似的。更倒霉的是又像去年年末一样,他拖欠了人家好几个月的书钱。”
“哦,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毕竟是书,他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呗。而且如果有追债的,你以‘马上还’为借口也很容易打发啊!”
“说是这么说,但总有要还的一天啊!”女主人说道,语气颇为气愤。
“这也不是没办法,你让他别在书上花那么多钱不就行了?”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么容易就好了,他从不听我的话。最近他还说我呢,说什么‘书籍是宝贵的,你怎么就不懂呢?作为一个学者的太太,你真是太不合格了。我给你讲一个古罗马的故事吧,也好开导开导你’。”
“故事?真有意思,他讲了什么?”迷亭先生的兴趣被勾了起来。也许他的动力正是自己的好奇心,而非对女主人的同情。
“他说,在古代的罗马,有一个国王叫‘樽金’……”
“樽金?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据说,这个国王已经是第七代了,外国人的名字太麻烦了,我可记不住。”
“樽金国王七世,真有意思!接着讲吧,这个国王后来怎么样了?”
“你也在嘲笑我吗?那岂不是让我更羞愧?你可真讨厌,倘若你知道的话,最好告诉我吧。”女主人没完没了地纠缠着迷亭先生。
“嘲笑你?我怎么会呢?我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只是觉得你说的‘樽金国王七世’怪有意思的,仅此而已。嗯,现在想来,你说的‘樽金国王七世’可能是指塔昆·哲·布罗德吧,不过我也不敢确定。可无论他是谁,都不用在意,我关心的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接着讲吧。”
“哦,接下来是说有一个女人拿了九本书,她去国王面前推销这些书。”
“哦,原来如此。”
“国王询问了书的价钱,结果发现十分昂贵。于是,国王开始砍价,希望以低价成交,结果这个女人就把三本书扔进火里烧了。”
“啊,可惜了!”
“据说,在那三本书中,写着其他书没有的预言。”
“嘿!”
“就这样,九本书只剩下了六本,于是国王觉得,既然书少了,那价钱自然也就要降低了。但是女人却说这六本书的价钱和原来的一样。国王认为她非常过分,于是这个女人又烧掉了三本书。就这样,九本书最后只剩下了三本,但无论数量怎样变化,书的价钱依然一分都没少。而此时,国王也不敢再砍价了,生怕女人连这最后的三本书也都烧掉了,于是,只好用原来的高价买下了最后三本书。讲完这个故事,我丈夫说:‘看看,书籍是多么可贵,这下你明白了吧?’虽然他一直这样说,可实际上,我依然不明白有哪里可贵的。”女主人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并希望在迷亭先生那儿得到解答。
一直以来,迷亭先生都可谓能言善辩,可此时,他似乎不知该怎样回答。于是,他开始从袖子里拿出手绢逗起我来。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说道:“为什么在别人眼中,苦沙弥先生能被称为学者呢?就是因为他用很多书本充实了自己的头脑。太太,苦沙弥先生的文章最近还刊登在一个文学杂志上了呢。”
“真的吗?”女主人问道,态度十分认真,毕竟事关自己的丈夫,她还是十分关心的,“那上面怎么说的?”
“那上面对苦沙弥先生的文章进行了评论,说他简直是挥洒自如,不过评论只有两三行而已。”
听见这话,女主人非常高兴,她继续笑着问:“这就完了?”
“哦,还有下文,说什么‘初现锋芒,乍然无迹,去而久久不返’。”
听到这样的话,女主人露出一副很茫然的表情,她问道:“这话是在夸奖他吗?”语气不是十分肯定。
“嗯,应该是的。”迷亭先生不动声色地答道,同时又开始逗弄我,在我眼前晃悠着手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对生计来说,书籍就是本钱啊。不过尽管如此,他也太奇怪了。”
迷亭心想,这圈子又绕到另一边了,于是他答道:“谁让他是做学问的呢?奇怪一点儿也没什么,很正常。”他这是在顺从女主人的话,还是在替男主人辩解呢?我无法确定。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回答都十分巧妙,尽管他的态度若即若离的。
“就拿前几天的事情来说。他从学校回来,因为马上要去别的地方,他觉得换衣服太麻烦,竟然连外套都没脱就坐在书桌旁开始吃饭,还把碟子放在了熏笼上。我当时就在他旁边坐着,他那个样子真是好笑……”
“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吧,和现代的那种‘验明首级’差不多。这种与众不同正是他的特色,也是他之所以是苦沙弥的原因。”迷亭替主人辩解道,不过听起来颇为勉强。
“与众不同吗?我们女人哪儿懂得这些,我只知道他那个样子真是不像话。”女主人答道。
“不管怎么说,和落入庸俗相比,还是与众不同更好一些。”一直站在主人这边的迷亭先生说道。
听见这样的说法,女主人似乎十分愤懑。她问道:“你们这些总是说什么‘庸俗’的人,我倒想问问,到底什么是‘庸俗’呢?”
“‘庸俗’吗?这个还真不太好解释……”
“如果你们自己都说不清楚,那还老提什么‘庸俗’呢?”女主人穷追猛打地问,她这问题完全是从女人的角度出发的。
“不是说我们不明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罢了。”
“所谓的‘庸俗’大概指的都是那些你们不喜欢的事吧。”女主人毫不留情地将真相揭穿。在这种形势下,迷亭先生不得不将“庸俗”解释一番:“‘庸俗’可能是指这样的人,一见到漂亮女子,就必定郁郁寡欢,相思成疾;或者一见到晴朗的天气,就必定在隅田川畔郊游,喝酒嬉戏。苦沙弥太太,这些人就落了‘庸俗’。”
对于迷亭先生的话,女主人并不甚懂,所以回答得也颇为模糊:“是这样的人啊,还真有呀。不过我还是弄不懂这些乱事。”迫不得已之下,女主人只好放弃了追问。
迷亭先生接着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拿泷泽马琴[33]来说,如果将梅约·潘登尼斯的头安在他的身体上,再花一两年时间用欧洲的空气泡一泡,这就行了。”
“这样就变成‘庸俗’了?”女主人问道。
迷亭先生笑了笑,并没有作答,他接着说:“其实还有个简单的方法可以弄出‘庸俗’,例如将白木屋的老板放在一个中学生身上,然后用二除一下,这也是个标准的‘庸俗’。”
听见这样的话,女主人把头歪向了一边,依旧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哦,那样吗?”
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已经回来,他一边说着:“你还没走啊?”一边坐在了迷亭先生身边。
“怎么说话呢,不是你让我等着你,说你一会儿就回来吗?”迷亭先生说道。
“看吧,他这个人啊,就这样。”女主人对迷亭附和道。
迷亭接着对主人苦沙弥说:“你刚刚出去的时候,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女人真是讨厌,总这样乱嚼舌根。人最好都能像这只猫一样保持沉默。”主人说道。
“听说,你还把萝卜泥给孩子吃。”迷亭说道。
主人笑着答道:“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别看她是孩子,可是非常机灵的。我从那以后只要问她:‘哪里辣啊,宝贝?’她就会把舌头伸出来,十分好笑。”
“你太过分了,这样逗弄孩子和逗弄小狗有什么差别。”迷亭先生说道,然后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哦,差点儿忘了,寒月先生快到了吧?”
他的话让主人疑惑不解:“寒月先生吗?他也要来?”
“是的,我已经用明信片通知他,让他下午一点之前来你家拜访。”迷亭先生说道。
“你这家伙竟然做这样的事,难道都不用和我提前打个招呼吗?再说,他来这儿有何事吗?”
“没事,而且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也不全是我的意思。据说,这家伙在物理学会上有个演讲,他为了提前练习一下,就想先让我听一听。所以我就说:‘不错啊,苦沙弥也会是个好听众。’于是,我就把他叫到你这个大闲人的家里来了,这种安排多好啊!你听听他的演讲又不会妨碍什么。”
对于迷亭先生的自作主张,主人似乎颇为愤懑:“我哪儿听得懂物理学的演讲啊!”
“寒月的演讲非常标新立异,题目是‘吊颈力学’。看看这标题,和那些乏味的磁化喷嘴类问题相比,多么与众不同啊!所以很有必要听一听。”
“我可和你不一样,你是应该好好听一听,谁让你有上吊的经验呢?至于我……”
“这也不代表你不能听啊,在去听戏剧时,你不也犯过病吗?”迷亭先生揶揄道。
女主人抿起双唇,笑着扫了眼主人,然后就回到了隔壁。主人抚摩着我的脑袋,沉默不语。我要想得到他的爱抚,大概也只有这时候能如愿吧。
没过多久,寒月先生果然应约前来。他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礼服。干净的白色衬衫领高高地立着,两相映衬下,更加凸显了他的男性魅力。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今晚的演讲。他用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打招呼道:“不好意思,来晚了。”
“快儿开始吧,我们两个等半天了,是吧,苦沙弥?”迷亭先生望着主人问道。
“嗯。”主人敷衍了一声。
然而,寒月先生却十分从容,他说:“给我斟杯茶吧。”
“哟,你这弄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接下来是不是还得给你鼓掌啊?”迷亭先生最先起哄道。
之后,寒月先生从礼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了演讲稿,然后从容不迫地说了一句:“请大家在我练习时多多指教。”接着,演讲就开始了:“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一直是用绞刑处决犯人。倘若再往上追溯,上吊的方式主要应用于自杀。据说,在犹太人中,处死犯人时一般是用石头砸死。在《旧约全书》中对‘吊’一词的解释是吊起犯人,让野兽或者食肉鸟类啄食。希罗多德[34]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前,颇为忌讳在夜间暴露尸骸。埃及人斩杀犯人后,会将犯人的尸体钉在十字架上,在夜晚展示给众人看。至于波斯人……”
“你似乎越说越离题了,这好像和上吊没什么关系了。这样行吗,寒月?”迷亭先生插嘴道。
“别着急,马上就进入主题了……至于波斯人,他们使用磔刑处决犯人。不过无法弄明白的是,他们将犯人钉上刑柱以前,犯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被处死了。”
“弄不明白就弄不明白吧,好像没什么关系。”感觉无聊的主人已经打起了哈欠。
“我可能还要讲很多话,但看起来,两位似乎没有耐心了……”
“要想好听一点儿,你应该把‘似乎没耐心’改成‘或许没耐心了’,这样改怎么样,苦沙弥?”正挑剔字眼儿的迷亭先生说道。
“差不多,没啥区别。”主人答道,态度颇为冷淡。
“不说废话了,下面听我娓娓进入正题。”
“演讲时的词句要尽量文雅,只有说书的才用‘娓娓’这种词呢。”迷亭先生再次插嘴道。
“那应该用什么词替换掉不文雅的‘娓娓’呢?”寒月先生反问,语气听起来颇不高兴。
“你快点儿接着讲吧,别理迷亭,谁知道他在听演讲还是在瞎捣乱?”想快点儿进入主题的主人说道。
迷亭先生毫无顾忌地接着说道:“惆怅久,恰似娓娓道来庭中柳。[35]怎么样,这首俳句?”可见,迷亭先生又在那儿信口开河了。
被逗笑的寒月先生接着讲道:“在《奥德赛记》[36]第二十二卷,珀涅罗珀[37]的十二个婢女就是被忒勒玛科斯[38]绞死的。根据我的调查,这一次是真正动用绞刑处死了犯人。为了避免有人说我炫耀,所以我原本打算用希腊语诵读原文的计划也就作废了。但如果您想弄明白,只须自己去读读第460行到第473行。”
“我觉得最好去掉要用希腊语诵读的那段,你怎么看,苦沙弥?希腊语啊,好像你真的会似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用了,就有炫耀自己的嫌疑。如果不用,反倒能凸显出教养来。”主人竟然同意迷亭的看法,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都不会希腊文,所以才这样。
“这样的话,我今晚就去掉这几句话。我要继续讲了,请听:倘若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可以用两种方法来执行绞刑。一种就像忒勒玛科斯那样,在柱子上拴好绳子的一头,当然,这要依赖尤迈俄斯[39]和费罗迪奥斯[40]的帮助;然后,在绳子中间系好很多个圈,每个圈里都塞进一个女人的脑袋;最后,使劲拉另一头的绳子把人都吊起来。”
“是不是就像西方洗衣店晾衬衫那样,把女人们并排吊起来?”迷亭问道。
“嗯,不错。另一种办法的第一步和上一种一样,都是先在柱子上拴好绳子的一头,在半空中挂好绳子的另一头;然后,在那根吊得很高的绳子上,用很多短绳结成圆圈;最后,让站在台子上的女人把脖子伸进圈里,行刑时再撤掉台子。这就是第二种办法。”
“哦,商店门前常挂着一排圆形小灯笼,第二种上吊的情形就是这样的,没错吧?”迷亭再次插嘴问道。
“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没见过你说的那种圆形小灯笼。如果这种店面装饰真的存在的话,我估计样子差不多。不过我要说的是,以力学为基础,这第一种方法是不能成立的。”
“这样吗?倒是有些意思。”迷亭说道。
“嗯,确实有意思。”主人也立即附和道。
“如果我们假设,吊起这些女人的距离是同等的,同时在最靠近地面的两个女人间,拴着她们头的绳子是平行的,将绳子与地平线产生的夹角用a1、a2……a6来表示,再将绳子各部分承受的力用T1、T2、T3来表示。如果设绳子最低部分的承受力是T7=X,婢女们的体重则是W,这样一来,两位可还明白?”
主人和迷亭面面相觑,然后说道:“基本上明白。”不过这个“基本上”未必适用于别人,这只是他们两人随意拟定出来的尺度。于是,寒月先生接着说道:“因此,我们可以根据多角形平均性的理论列出12个公式,如T1cosa1=T2cosa2……T2cosa2=T3cosa3……”
“这公式也太多了。”主人打断寒月先生说道,语气毫不留情面。
“事实上,这次演讲的核心正是这些公式。”寒月先生答道,态度颇为不舍。
“哦,这样的核心啊,我们以后再听吧。”看来迷亭先生也是敬谢不敏。
“可是,倘若彻底删掉这个公式,那我为力学研究付出的辛苦也就白费了……”寒月先生答道。
“还是删掉吧,这一点没什么可怀疑的。”主人说道,丝毫没有在意。
“既然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勉强删掉吧。”
“这太好了。”迷亭先生一边说一边鼓起掌来,可是这个地方真的适合鼓掌吗?
“让我们把目光再聚焦到英国。在《贝奥武夫》[41]中,出现了‘galga’,意为‘绞首架’。因此我认为,绞刑也起源于那个时代,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布莱克斯通[42]认为,如果因为绳子的关系,导致接受绞刑的人没有处死,则按道理来说,应对他再处一次绞刑。但在《农夫皮尔斯》[43]中,却非常奇怪地出现了一句这样的话,即没有人应该承受两次绞刑,即便是罪人。我无法确定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的说法。但是在现实中,这样的例子确有其事。比如在1786年,罪犯费兹·哲拉罗德被处以绞刑。然而不知因为什么,第一次绞刑没有成功,绳子在他跳下台子时断了。于是,又进行了第二次,但依然失败,因为过长的绳子使他的双脚着地了。直到第三次,他才被成功地处死,而且这还有赖于凑热闹的那些人的帮助。”
当听到这种地方时,迷亭先生一下子精神起来,他赞叹道:“有意思!”
“确实是,简直是个‘老不死’。”同样兴奋起来的主人也揶揄道。
“还有一件事也很有意思,”寒月先生接着说,“据医生的测量,与平时相比,吊死之人的身形会更长,大约能长出一寸,这话十分可信。”
“苦沙弥,这个方法倒是新鲜,你看如何?要不去试试?如果真的能长一寸,你就和普通人差不多了。”迷亭对主人说道。
没想到的是,主人竟信以为真,他颇为郑重地问道:“拉长一寸?身体还能起死回生吗,寒月先生?”
“这怎么可能?事实上,用这种方法身体会被拉长是因为脊椎骨断了,并非真的长高了。”
“哦,这样啊,那就没必要了。”看来,主人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按照之前的准备,寒月先生还打算对吊死的生理作用进行论述,因此演讲稿还有很长的下文。不过还没等讲完,寒月先生就告辞了。一方面是因为在演讲过程中,迷亭先生总是插科打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主人总打哈欠,丝毫不在意寒月先生的感受。至于那天晚上寒月先生的演讲究竟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演讲的地方毕竟离我很远。
在此之后,平安无事地过了两三天。迷亭先生在某天下午两点左右再次悄然而至,就像偶然童子一般。刚一坐下,他就对主人问道:“你听说越智东风的高轮事件了吗?”他的神态颇为急切,旅顺被攻陷的号外也不过如此。
“没有啊,我近期没见过他。”主人答道,语气和平时差不多,有气无力的。
“我原本很忙的,但还是特地抽空来跟你说说东风先生丢脸的事情。”
“你这个人啊,就是没个正经,又来这里胡说八道。”主人说道。
“哈哈,除了好开个玩笑外,我哪里没个正经了?这可和我的名誉密切相关,你可得分清楚了。”
“有啥差别吗?”主人毫不在意地说道,简直和天然居士一个模样。
“据说,上周东风先生去了高轮的泉岳寺。按理来说,天气这么冷,还有比在家里待着更好的事吗?所以此时去什么泉岳寺,不就像首次来东京的土包子了吗?”迷亭先生急切地讲起了越智东风的糗事。
“那是东风先生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这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在那个寺里有个展览会,就是那个‘烈士义务保管会’。”
“没听说过。”主人答道。
“真让人想不到,你竟然没听说过,所以你一再替东风先生辩护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你也太丢脸了,身为东京人,竟连泉岳寺都没去过。”迷亭先生说道。
“那又怎么样?这对我当老师没什么影响。”主人说道,和天然居士真是越来越像了。
“暂且不管别的,我们先说东风先生。在那个展览室参观时,他遇到了一对来自德国的夫妻。据说最开始时,这对夫妻是用日语和东风说话的。可没想到,这家伙为了炫耀一下,说了几句德语。虽然他确实炫耀了,可也成了此后事情的祸根。”
“哦,后来呢?”主人好奇地问道,看来他还是没能摆脱迷亭先生的陷阱。
“后来,有个大高源吾[44]的描金漆印盒被德国人看中了,他询问东风能否出售。当时,东风用流利的德语答道:‘这当然不能出售,要知道日本人都是君子,非常正直廉洁。’不得不说,这回答十分高明。于是,在德国人眼中,东风无疑成了个好翻译,德国人的问题也就接踵而来了。”
“都是什么问题?”主人问道。
“哎呀,如果他都能听懂,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可问题是他并不能全部听懂。那德国人不但说得快,问题也多。对于他的问题,除了偶尔的一两句,东风根本就听不懂,那听懂的一两句也是跟什么消防钩子、锤子有关。东风这下子可愁坏了,因为他哪会翻译啊,他在学德语时根本没学过这些词。”
主人是个外语老师,现在想想自己的身份,他对东风当时的处境颇为理解和同情。
迷亭接着说道:“更倒霉的是,旁边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且越聚越多,最后一圈圈地围住了东风和德国夫妇。这家伙刚开始还十分骄傲呢,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只能涨红了脸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结果呢,最后怎么样了?”主人问道。
“据说,最后已经无法忍受的东风只好快速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不过在临走之前,他还没忘了用日语说了声‘撒伊诺拉’。后来我问他,‘撒伊诺拉’是否是他的家乡话,否则不是应该说成‘沙扬娜拉’的吗?结果他告诉我,这是和德语相协调的结果,毕竟对方是外国人嘛。我也真是佩服这家伙,都到那么困窘的地步了,竟然还不忘了和德语协调一下。”
“其实,无论是‘撒伊诺拉’还是‘沙扬娜拉’,这倒没什么关系,最主要的是那个外国人的反应。”
“哈哈哈,可不是吗?那个外国人已经呆住了,只能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可真是笑死人了。”
“与这种可笑相比,我觉得为了这么点儿事,你还专程来拜访我,这不是更可笑吗?”主人一边说一边往火盆里磕着烟灰。
在外边的格子门上有个电铃,此时忽然发出了骇人的响声。与此同时,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也随之传来:“有人在家吗?”主人和迷亭先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竟有女人前来拜访,真是奇怪。”我心想。这个差不多刚过四十的女人穿着双重绉绸的盛装,从铺席上走了进来。她的前额已经变秃,但从发根上却梳起了一些头发,像道堤坝一样高高地直指蓝天,至少有半个脸那么长。她斜吊着眼角,形成了两条左右对立的直线,使整个眼睛看起来犹如挖开的峭壁。她的双眼非常细长,犹如两条直线,即便是与鲸鱼的眼睛相比,她的双眼也似乎还要细长一些。不过她脸上似乎安着一个别人的鼻子,这难道是她偷来的吗?那实在是太大了。因此,她这异常大的鼻子总是给人一种不协调之感,就好像在十几米见方的小院里放了一个招魂社的石灯笼。而且这是一个鹰钩鼻子,前半部分使劲地往高处抬,但是到了中间位置,似乎已经意识到抬得太高了,所以失去了原来的劲头,突然谦虚地向下垂去,对下面的嘴唇进行窥探。在和这个女人说话时,你会有一种感觉,说话的似乎是她的鼻子而不是嘴,这是因为这鼻子实在太有特色了。我已经决定,为了表达我的敬意,在此之后,就用“鼻子太太”来称呼她。
由于是初次见面,几人自然一番寒暄。后来,鼻子太太打量了一下主人的客厅,虽然态度颇为冷淡,但还是夸赞道:“很漂亮的房子!”“胡说八道。”主人心里想道,然后开始不停地吞云吐雾。这时迷亭先生抬头看向了天花板,然后问道:“苦沙弥,你看看那片有意思的纹理,是漏水形成的,还是木板原有的?”显而易见,迷亭先生在引逗主人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漏水形成的呗。”主人答道。
“哦,这样啊,不过真的挺好看。”迷亭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可真是两个无礼的人,似乎不懂外交礼节,这让鼻子太太十分愤懑。于是,三人沉默地相对而坐,这种静谧维持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被鼻子太太打破了。她开口说道:“这次来贵府拜访,我想向您打听点儿事。”
“哦,这样啊。”主人敷衍道,态度颇为冷淡。
面对这样的情景,鼻子太太觉得形势有点儿不好,于是连忙说道:“我就住在对面拐角的公馆里,离贵府很近的,也许你听说过。”
“哦,就是那座大洋房吗?上面挂着‘金田’的牌子的,还有仓库的那个?”对于金田的洋房和仓库,主人难得知道一些,不过即便如此,对于金田夫人,他依然没什么尊重之意。
“我丈夫的公司现在很忙,要不按理说应该是他亲自来和你商量这些事的……”鼻子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眼睛里传达出的意思是“这一招应该有点儿用了吧”。不过可惜的是,面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主人不但丝毫没被打动,反而带了些不满。这可能是因为刚才这个女人的语气实在是太狂妄自大了。
鼻子太太接着说道:“我丈夫是好几家公司的总经理。差不多有两三家吧,都是他的,这一点想必不用我说,你也很清楚吧?”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她眼里的意思却是“这回你该消停了吧”。
不过事实上,如果是一些教授啊博士之类的,我家主人会充满敬佩之情。但如果只是实业家,他并没多少钦佩之意。因为在他眼中,与实业家相比,中学老师显然更厉害。就算并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去接受什么实业家或大商人的恩惠,他那顽固的性格就已经决定了这一点。对一个人来说,只要他不想再接受其他人的恩惠,无论此人再如何有钱、有权,那也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因此,主人可以说完全不了解除了学者界以外的任何圈子的事情,实业界尤为如此,无论是那里的人员,还是那里的工作职责,他都不太了解,而且就算有所了解,又能指望他有多少敬意呢。
可是对鼻子太太而言,也许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世界另一边的阳光下竟会生活着这样古怪的人。她以前和很多人都有过接触,几乎每个人在得知她是金田太太后都对她分外热情。“金田太太”几个字,无论在聚会上,还是在任何人面前,即便这些人拥有高贵的身份,都依然十分有效。而且现在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穷教书的,思想固执守旧,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只要说出自己生活在对面拐角的洋房里,必然能镇住对方,甚至连职业这块招牌都没必要亮。
“你认识吗,这个叫金田的?”主人向迷亭问道,语气颇不在意。
“当然,怎么能不认识呢?这位近期才出席过游园会的金田先生和我伯父是朋友。”迷亭答道,态度颇为正式。
“哦,这样啊,谁是你伯父?”主人问。
“是牧山男爵。”迷亭答道,态度更加郑重。穿着大岛粗绢长袍、外面套着一件从外国早些时候传进来的印花布礼服外褂的迷亭先生就那么坐着,看起来若无其事。
听见迷亭的回答,主人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可是这时鼻子太太已经转过身子打量起了迷亭,并说道:“哟,您看我真是眼拙,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您竟是牧山老爷的亲戚。要知道牧山老爷可是非常照顾我丈夫的,我可真是失礼。”鼻子太太一边用非常客气的语气说道,一边冲迷亭行了个大礼。
“您说的是哪里话,不用如此客气,呵呵……”迷亭带着笑意答道。而看着两人的主人则是一脸惊异。
鼻子太太接着说:“我从我丈夫口中知道牧山老爷也为我女儿的亲事费了不少心呢。”
“哦,这样啊。”听见鼻子太太的话,觉得自己有些莽撞的迷亭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安。
“本来啊,想和我家结亲家的人真是不少,可是我们是什么身份的人家啊,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个人了。”鼻子太太说道。
“嗯,您说得对。”迷亭附和道,心里安定下来。
然后,鼻子太太又对主人说道:“我今天来府上拜访,想打听的事也和这有关。听说水岛寒月常来拜访你,这个人怎么样啊?”鼻子太太对主人说话的态度明显比较蛮横。
“你为何探听寒月先生呢?”主人问道,语气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时迷亭的机灵劲儿就显现出来了,他连忙解释道:“探听寒月先生的德行肯定是为了她女儿的亲事。”
鼻子太太也接口道:“你最好能说说。”
“哦,是说你女儿要和寒月结婚了吗?”主人问道。
“才不是那么回事,求亲的人很多,我女儿可不是非要和他结婚的。”鼻子太太立即反驳道。
“那你还探听寒月干什么,这根本没什么必要。”主人也立即反击道。
“让你说你就说呗,有必要隐瞒吗?”鼻子太太问道,看那架势似乎想要吵架。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迷亭先生此时拿着的银管烟袋,似乎成了他的指挥扇,他心里大喊道:“快打啊,分个高低。”
“照你这么说,是寒月的主意喽,难道他是非你女儿不娶吗?”这话说得可谓从正面给了鼻子太太一击。
“那倒也不是,他没这么说过。”
“难道只是你自己认为他想要和你女儿结婚?”由此可见,主人心里十分明白,在面对这种妇女时,唯一的态度就是强硬。
“他虽然还没有直接表明,但他应该会非常愿意娶我女儿的。”鼻子太太说道。在这几乎快输了的紧急关头,她终于勉强维持住了镇静。
“那这么说寒月还是喜欢你女儿的了,有什么证明吗?”主人接着问道,同时挺了挺胸,那意思是说:“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嗯,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吧。”鼻子太太说道,看来主人做了一次无用功。
迷亭就像一个相扑裁判一样,坐在一旁颇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争斗。不过他的好奇心还是被鼻子太太刚才的那句话勾了起来,于是他放下烟袋凑上前来问道:“这可是件有趣的事,你女儿收到寒月的情书了?新年之际,这个谈资可不错啊。”迷亭先生看起来十分高兴,不过似乎只有他一人有这种好心情。
“二位不都知道了吗?情书是没有的,不过与情书相比,那事恐怕更厉害。”鼻子太太嘲讽道。
“我们知道?迷亭你知道吗?”主人向迷亭先生问道,迷惑的样子像被狐狸附体了。
“我哪儿知道啊,不是你应该知道吗?”迷亭答道,样子蠢笨,在这种不该谦虚的地方,他却偏偏谦虚了起来。
“二位都知道,这是肯定的。”鼻子太太又说,语气颇为骄傲。
“嘿!”对于这个女人,主人和迷亭先生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起敬佩起来。
“我给你们提个醒吧,可能你们不记得了。”鼻子太太说道,“去年年底举办过一场宴会,就在向岛的阿部先生的府上。那天晚上,寒月先生不但去了,而且在他回家的路上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就发生在吾妻桥上。为了避免使他丢脸,详细的情况我就不赘述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在我眼里,这都算得上铁证了。二位,怎么样?”鼻子太太坐在那里,戴着钻戒的手平放在膝头,显得颇为自傲。她的大鼻子此时更是异常突出。无论是主人还是迷亭,似乎此时都没被她放在眼里。
不管对什么事,迷亭先生都甚少惊讶,可是此时他竟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像个突然发烧的疟疾病人一样呆坐不动,这种反应维持了好一会儿。就连迷亭先生都这样了,更别说主人了。不过,当他们清醒过来时却又觉得好笑,并且不由得一起大声笑了出来。不过这种情景显然不在鼻子太太的意料之中,在她眼中,这种时候这二人的大笑声可谓非常失礼,所以她瞪着他们,模样颇为凶狠。
最先张嘴的是迷亭先生,他问道:“这个真是奇妙,没想到那就是你的女儿啊。苦沙弥,咱们就老实交代吧,这位太太说得没错,对于那位小姐,寒月确实有喜爱之情。”除了用鼻子哼了一声外,主人并没有过多的言语。
“对啊,你们就该老实交代,哪里还瞒得住呢,对吧?”鼻子太太说道,又恢复了自鸣得意的样子。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为了给你参考,大家就把寒月的事都抖搂出来吧,所有和他有关的事都没必要隐瞒了。苦沙弥,你身为主人,要努力解决问题,不要只是笑,那有什么用呢?无论怎么隐瞒,秘密这种吓人的东西还是会泄露的。不过金田太太竟然能知道这个秘密,还真是出人意料,这太奇怪了。”迷亭先生说道。
“我这人啊,做事很有把握的。”鼻子太太说道,一副很得意的表情。
“你可太有把握了,你的消息究竟来自哪儿呢?”迷亭问道。
“是人力车夫的老婆告诉我的,她家就在这房后头。”
“车夫家?是养了只大黑猫的那家吗?”主人问道。
“对,就是他家。我很早就嘱咐过她要注意关于寒月先生的事。每当寒月来这儿拜访,他说了什么都会通过车夫老婆的嘴传到我耳朵里。”
“太过分了。”主人说道,声音都提高了。
“除了寒月先生的话,我对你们的话可没兴趣,也管不着。”
“那个人力车夫的老婆真是招人厌,不管传的是谁的话,都改变不了这点。”气愤的主人说道,不过生气的似乎只有他一人。
“但是你总管不着人家去哪儿站着吧,就算站在你家墙根儿底下,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对吧?再说,如果你把声音放低,或者找个更大的房子住,那别人自然就听不见你说话了。而且除了人力车夫老婆,我从新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还听到了许多事。”鼻子太太说道,没有一丝羞愧。
“很多事情?也都和寒月有关吗?”主人问道。
“不全是,还有一些其他的。”鼻子太太说道,语气听起来颇为吓人。
我想,这次主人要认输了吧,没承想他竟然说:“那个女师傅平常像个人似的,整日装清高,骨子里却浑蛋极了。”
“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你骂女人是浑蛋,恐怕不合适吧。”从鼻子太太说话的语气中就能显露出来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觉得她似乎是专门来吵架的。不过迷亭先生此时却十分镇定从容,对于两人的争吵,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颇有兴致地观赏着。你瞧他摆出的那副好不在意的架势,就好像有两只鸡正在厮打,铁拐李仙人却不动声色地观赏着。
在吵架上,主人到底无法匹敌鼻子太太,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迫不得已,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道:“一直以来,你都说寒月先生喜欢你女儿,但是,这和我们听到的却有出入。对吧,迷亭?”他向迷亭求助地说道。
“嗯,确实如此。在寒月的叙述中,最开始时是你女儿先患了病,好像说过什么梦话。”迷亭先生说道。
“不可能,哪儿有这事。”鼻子太太直白地说道。
“这话确实是寒月说的,这消息好像来自某博士夫人。”
“那是我故意安排的,那位博士夫人是受我之托,目的就是为了对寒月先生进行试探。”鼻子太太说道。
“知道了你的目的,这位夫人就同意了?”主人问道。
“确实没费什么劲儿,不过我拿了很多东西送给她,也不算让她白帮忙。”
“哦,这样说来,在你回去之前,必然要彻底弄清寒月的事喽?”迷亭问道,语气颇为不满,这在平时真是少有的事,看来他也有些生气了。不过,接着他又对主人说道:“告诉她吧,苦沙弥,反正这对咱们来说又没什么。只要是事实,又不会妨碍到寒月先生的事,我和苦沙弥,无论是谁都可以告诉你,金田太太。所以,你就一点一点地问吧,不过最好按照顺序来问。”
于是,感到满意的鼻子太太开始询问,态度也转变了,从刚才的蛮横恢复了客气。她问道:“寒月先生是理学士吧,这是我听说的,那他具体是何专业的呢?”
“在大学院里研究地球磁气的。”主人答道,语气颇为郑重。
不过鼻子太太显然不太理解主人所说的话,她“嘿”的一声,露出一脸惊讶。不过,她还是接着问道:“如果只研究那个的话,他能成为博士吗?”
“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是博士的话,你就不让他和你女儿结婚了?”主人问道,语气有些不悦。
“那是当然,如果不是博士,普通的理学士还不一抓一大把。”鼻子太太答道,没有一点儿顾忌。
主人脸上憎恶的神色越加严重,他看向同样露出不悦的迷亭先生。迷亭说道:“还是说其他的吧,至于这个,谁能保证他当不当得上博士呢?”
“那他近期都在干什么呢?还在研究那个什么地球……吗?”鼻子太太接着问道。
“他最近在研究吊颈力学,前两天有个物理学会,他还做了演讲呢。”主人脱口而出。
“哎哟,什么东西啊,怎么还扯上吊颈了,真是讨厌。他这个人也太奇怪了,要想当上博士,恐怕搞这个什么吊颈不行吧?”
“这谁能说得准,只要不是他本人上吊,研究这个,当不当得上博士也是个未知数。”
“真的吗?”鼻子太太一边问一边观察主人的神色。不过对于力学,鼻子太太一无所知,所以心里依旧十分疑惑。她之所以要观察主人的神色,无非是想判断他是否说谎了。因为这只是一点儿小事,如果她非得让主人解释明白,那不就太伤面子了吗?不过主人的神色似乎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除了这些,他还研究了什么?”鼻子太太又问。
主人说:“前些日子他还发表了一篇有关栎树的果实——橡子的论文,名字叫‘论橡子的坚固性以及天体的运转’。”
鼻子太太接着问道:“在大学里,也会研究橡子什么的吗?”
“我并不是内行,所以我也不太了解这些,不过应该是有研究价值的吧,要不然寒月也就不会去搞这个。”一旁的迷亭先生插话道,似乎是故意揶揄她。
不过鼻子太太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无法彻底弄懂这些学问上的问题,所以也就放弃了,转而从另一个方面开始询问:“我还想求证一件事,听说他在过年时因为吃香菇将两颗门牙崩断了,这事是真的吗?”
在迷亭看来,回答这类问题可是他的强项,他的兴致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他答道:“确有其事,点心还粘在他的断牙那儿呢。”
“不是能用牙签弄掉吗?怎么不去做呢?这个人也太不自律了。”
“我下次见到他会给他提个醒。不过他的牙齿应该很不好,要不怎么吃个香菇就能崩断牙呢?”主人说道,然后把头转向迷亭先生,问道,“我说得对吧,迷亭?他有一口坏牙。”
“嗯,确实如此,不过也挺可爱的。但更有意思的是,直到今天,他也没镶牙。那里简直成了点心窝,这种景观可不常见。”迷亭答道,他那爱开玩笑的性格又回来了。
“他给贵府寄过什么书信吗?我想看看。”鼻子太太问道,这显然是个新问题。
“寄过很多明信片来。”接着,主人就从书房中拿出很多明信片,大约有三四十张,然后说道,“看看吧。”
“用不了这么多,两三张就够了。”鼻子太太说道。
“我来帮你挑选几张嘛。”迷亭先生一边挑选出其中的一张,一边说,“看,这个有意思。”
鼻子太太也感叹道:“手可真巧啊,竟然还画了东西。”不过待她仔细一看,立马嚷道,“这画的什么?那么多东西不画,怎么非得画山狸?真是讨厌。不过到底是画得不错的,要不然人家也认不出来是山狸。”说完,鼻子太太又换上了一副钦佩的表情。
“上面还有字呢,你读读。”主人笑着说道。
“山狸在旧历除夕夜举办宴会,歌舞不休,唱曰:‘来啊!除夕晚上没人游山哟!嘿哟呵!蹦嚓嚓!’”鼻子太太读完后不悦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逗人玩儿呢吗?”
迷亭又挑选出一张说:“看看这个仙女,没准儿你会喜欢。”我留心一看,原来画的是仙女穿着羽衣弹琵琶。
“仙女呀,可惜鼻子小了些。”鼻子太太说道。
“很正常啊,一般人都这样。抛开鼻子不说,这上面也有字,你读读。”迷亭说道。
“在遥远的古代,一位天文学家在一天夜里站在高台上观察星星时,他发现空中出现了一位仙女。她是如此美丽,并且在演奏乐曲,那悦耳的声音似乎不属于尘世,这位学者沉迷其中,连刺骨的寒冷都遗忘了。第二天早上,晶莹剔透的雪花覆盖住了天文学者的尸体。有个喜欢说谎的老头儿说这个故事是真的。”念完这些字的鼻子太太说道:“真是不知所谓。他虽然是个理学士,但也应该读一读《文学集》之类的书,这对他有好处。”
在她的贬低下,寒月先生似乎已经一无是处。迷亭先生又挑选了第三张给她,半开玩笑地说道:“看看这张怎么样?”在这张明信片上有艘印刷上去的帆船。卡片的下面则和其他明信片一样,写着一些字。鼻子太太读道:“昨晚,一个妙龄少女在码头,面对着岩滩上的海鸥和醒来的海鸟低声哭泣。她悲泣着,自己的爹娘啊,出海打鱼,一起葬身在无情的海底。”太太读完后接着说:“看看,这可真是个风流人物,写出这么好的作品真让人钦佩。”
“风流人物?你真这样认为吗?”迷亭问道。
“当然啦,写得这么好,就算用三弦琴弹唱也是应该的。”鼻子太太夸赞道。
“确实适合用三弦琴唱,这张你也看看吧。”迷亭继续把挑选出的明信片递给鼻子太太。
“我看得已经够多了,放那儿吧。总之,我已经明白了,寒月先生是个很文雅的人。”鼻子太太说道,态度颇为满意。可见,她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不过最后,她还是提出了一个听起来颇为自私的要求:“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但我还是希望在面对寒月先生时,你们不要透露任何消息。”可见,她虽然想彻底弄清楚寒月先生的情况,但并不代表也想让寒月先生同样了解自己。主人和迷亭先生一起“嗯”了一声,但态度颇为冷淡。鼻子太太接着说道:“我会送一些礼物过来,聊表感谢。”说完,她就离开了。
主人和迷亭将鼻子太太送走后,刚一回来就异口同声道:“这女人是个什么玩意儿。”这话完全是两人情不自禁说出来的。正在隔壁屋的女主人也被逗笑了,笑声传到这边,迷亭高声问道:“苦沙弥太太,你快看看,现在知道什么是‘庸俗’了吧?这不就是最好的诠释吗。能够如此粗俗也实在难得,所以愿意笑就笑吧!”
“看看她那个模样,可真是入不了我的眼。”主人说道,语气颇为凶狠,似乎很是愤懑。
“多神气啊,脸上长着那么一个大鼻子。”迷亭立即附和道。
“对,对,那可是个鹰钩鼻子。”
“你看看她的腰,竟是水蛇腰,再搭配那么一个鼻子,哟,真是奇观啊!”迷亭一边大笑一边说。
“看看那副模样,肯定克夫。”似乎还在生气的主人说道。
“十九世纪没卖出去,二十世纪又剩下了,说的不就是她那样的吗?”迷亭先生的话总是这么稀奇古怪。
这时,主人的妻子从内室出来警告他们道:“小心车夫老婆,你们这样说人家坏话,回头又被告密了。”
“去吧,去吧,这没准儿还能帮帮那个女人呢。”迷亭说道。
“你们也欺人太甚了,怎么能总是嘲笑一个妇人的鼻子呢?这也不是她的意愿。你们这样太无礼了。”为了金田太太的鼻子,或许也可以说是间接为了自己的模样,女主人努力辩解道。
“怎么欺人太甚了,那就是蠢货,算不上个妇人。是这样吧,迷亭?”主人说道。
“可能吧!不过她还使劲儿地抓了你几下呢,可见虽然蠢,但还是很彪悍的。”
“在她眼里,老师是什么样的呢?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主人说道。
“我估计在她眼里,你和房后的车夫没什么差别。只有当上了博士,才能得到她的尊重,这是唯一的办法。你怎么不去当博士呢?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对吧,苦沙弥太太?”迷亭说完看向女主人,脸上带着笑意。
“当博士?他才没那个能耐呢。”女主人说道。对于主人,她似乎十分没信心。
“小看我吗?用不了多久,没准儿我就当上了。以前有个叫苏格拉底[45]的,他写出不朽的著作时已经94岁了。还有索福克勒斯[46],他快100岁时写出的文章震惊了世界。就连西摩尼得斯[47]写出著名诗篇时,也80岁了。而我……”
“你这个人,整天闹胃病,还想那么长寿?真是胡说八道。”看来对于主人的寿命,女主人早已心中有数。
“谁在胡说了?不信问甘木医生去!为什么连个女人都能小看我?就是因为你给我穿这种满身褶皱的黑棉布外褂,还有那些满是补丁的破长袍。你去给我找衣服去,就像迷亭这样的,我明天开始就要穿这种衣服。”
“找衣服?像那么好的衣服,你哪儿有啊?为什么在对待迷亭先生时,金田太太那么客气,这可和衣服没什么关系,这都是因为迷亭先生有个好伯父。”女主人已经用非常高明的方法推掉了自己的责任。
听妻子提到“伯父”,忽然想到什么的主人向迷亭问道:“你有个伯父?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说呢,这事是真的?”
对于主人的问题,迷亭先生似乎十分期待,他答道:“嗯,我的伯父固执着呢,从十九世纪开始他就一直活着,到了二十世纪还没死呢。”迷亭先生说完,眼睛看向了主人和他的妻子。
“您总是这样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您伯父在哪儿住啊?”女主人笑着问道。
“静冈。他不仅一直活到现在,更让人赞叹的是,他头上一直有个顶髻。我曾劝过他‘戴个帽子多好啊’!结果他说:‘我从不戴帽子,我活这么多年从没因为怕冷做这样的事。’那语气别提多骄傲了。有时,我说:‘天这么冷,您多睡会儿吧。’他就说:‘对人来说,超过四个小时的睡眠是很奢侈的,四个小时就已经足够了。’天还没亮,他就会起床,然后骄傲地说:‘我曾经花费很长时间去锻炼,就是为了缩短睡眠时间,使它只保持四个小时。年轻的时候,我也非常困。不过近期,我终于可以自由控制了,对我来说,这是最大的喜事。’但在我眼里,这和他的锻炼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已经67岁了,睡眠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在他自己眼中,这一切都是他自律的功劳。而且除此之外,他出门时一定会带件东西,是一把铁扇。”
“哦?铁扇?干什么的?”主人问道。
“用处吗?我也不清楚。但是只要出门,他一定带上。估计在他眼里,这铁扇是拐杖的代替物吧。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迷亭向女主人搭讪道,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奇怪的事?什么事啊?”女主人问道,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今年春天,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希望我可以寄给他一顶礼帽和一套礼服。看着这封信,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就写信询问了一下。在回信中,伯父说二十三号静冈要举办一个胜利会,让我务必在那之前寄过去,他要在那天穿上。他老人家是这样吩咐我的:帽子大小差不多就行,西装就去大丸和服装店定做,尺寸你就自己估计吧。你说这话有意思吧?”
“大丸?那儿也能定做西装吗?以前可没听说过。”主人问道。
“不是的,他应该是指白木屋,显然是他弄错了。”迷亭答道。
“尺寸还让你自己估计,这行得通吗?”
“这下知道他为什么是伯父了吧?”
“你打算如何做呢?”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照他说的办,定做一套寄给他,尺寸自己估计着来。”
“你这家伙胆子真大,这事也能乱弄?那最后如何了?合适吗?”主人问道。
“反正糊弄过去了。牧山男爵那天真的很难得地穿了礼服。当然,他还拿着那把铁扇子。这事是我从地方报纸上看到的。”迷亭先生答道。
“那把铁扇看样子一直都没离开过他。”
“确实如此,等到他离世时,我也打算把这把铁扇作为他的陪葬品陪葬。”
“无论如何,结局总是好的,对他老人家来说,礼服和帽子总算是合适了。”主人说道。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不管如何,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可惜现实并非如此。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他寄来的包裹,我原本以为这是他在表达谢意,可谁知,里面却是那顶礼帽和一封信。信上写道:‘谢谢你为我买来这顶帽子,让你费心了。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去帽子铺再把帽子改小一下,因为这顶帽子略微大了一些。所需费用我已经随信奉上,里面有张邮政汇票。’”
“真是个固执的老家伙。”主人说道,而且表情看起来十分满足。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发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比他更顽固。于是,他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吗?被逼无奈之下,只能我自己戴这顶帽子了。”
“是这顶吗?”主人问道,笑嘻嘻的。
“他是男爵吗?”女主人也问道,语气满是好奇。
“谁?”迷亭问。
“你伯父,总带着铁扇的那个。”主人说道。
“哦,不是的。他年轻时曾对文庙上的朱子学沉迷一时,现在是个汉学家。这也就是为什么直到今天他脑袋上依然有个顶髻的原因。你看看现在,已经有电灯照明了,但他还是那样,你也无可奈何。”迷亭先生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下巴上抚摩着。
“难道我记错了吗?在此之前,你和那位太太说的不是牧山男爵吗?”只有在这个问题上,女主人是绝对支持丈夫的。她附和道:“确实是这样的,我在卧室都听到你这样说了。”
“真是如此吗?那太可笑了,哈哈哈……”迷亭先生大笑着,没有丝毫羞愧地说道,“那是我瞎扯的,如果我的伯父是男爵,那我当个局长之类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对于自己的胡说八道,迷亭十分心安理得。
“我就说嘛,很早之前我就有了奇怪的感觉。”主人说道,看他的神情,似乎既觉得有意思,又为迷亭担心。
“你可真是的,这话被你说得像真事一样,你吹牛的本领真是不一般。”女主人说道,语气颇为敬佩。
“那又怎么样呢,那个妇女不是比我更能吹牛吗?”迷亭说道。
“就算如此,与那位太太相比,你也毫不逊色。”女主人说道。
“但是,苦沙弥太太,你要知道我们还是有所不同的。我的吹牛很单纯,但那女人的德行却有问题,她的吹牛可是居心不良,用心险恶。我这不过是突发奇想的诙谐乐趣,她那却是不怀好意的花招。如果将两者相提并论,那喜剧之神势必会悲伤哭泣,因为他失去了杰出的人才。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谁知道呢?”耷拉下眼皮的主人说道。
“没什么差别啦。”女主人也附和道。
在此之前,对面的那条胡同我从未踏足过。所以,我也从没见过那位于胡同拐角处的金田家的洋房,因此也不了解它到底有多气派。不仅如此,就连它的名字,我今天也是首次听说。像实业家这种话题,在主人家是绝对听不到的,因此对这个方面,被主人喂养的我同样毫不关心。可是由于鼻子太太的拜访,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因此对于她女儿的模样姿态以及她家的权力荣华,我会生出无限遐想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所以,即便我只是一只猫,但想悠闲地躺在廊上睡觉也是万万做不到的了。
除此之外,我对寒月先生也充满了同情。那位博士夫人和人力车夫的老婆都被对方收买了,教二弦琴的那位“天璋院”甚至也包含其中,以至于就算是折断门牙这种事也被对方打听到了,而且此事没有让任何人发觉。相比之下,寒月先生就太没用了,尽管他是理学士,并且已经毕业,但他似乎只会傻呵呵地摆弄自己褂子上的丝穗。那个女人的脸上长了一个那么大气的鼻子,要想接近她,没点儿本事怎么行?对于这样的事,主人十分冷漠,所以寒月先生也不指望他能提供帮助,而且主人也没什么钱。至于迷亭先生,他在钱财上虽然并不困窘,但是他那性格却着实没谱,所以指望他的帮助显然也不太现实。可见这位用“吊颈力学”来演讲的先生实在可怜,所以为表公平,我只好主动出击,为他去敌营打探一番。我是一只猫没错,可是别忘了,我这只猫可是生活在学者家里,更何况在读不懂爱比克泰德的书时,这位学者还会生气地把书摔在桌子上。所以与那些笨猫、蠢猫相比,我要了不起得多。
侠义之情充斥着我的全身,所以我甘愿为寒月先生去冒险。虽然,这种做法并非是为了回报寒月先生的恩惠,但也绝不是意气用事。这种举动无疑很伟大,是将“讲公平,爱中庸”的天意变成了现实。虽然这种说法夸张了一些,但确是事实。在未经当事人许可的情况下,金田太太就能到处宣扬吾妻桥事件;为了得到消息,她还收买走狗藏身在别人家的墙根儿下,并在得到消息后,到处炫耀似的宣传;为了给国家的栋梁之材添麻烦,她竟能收买那么多人,包括人力车夫、马夫、流氓、无赖、做零活的老太太、接生婆、巫婆、按摩师和傻子。既然如此,我这只猫也能下定决心去冒险。
今天天气不错,这可真是件好事。不过对我来说,还是不大适应这种冰雪消融的天气,但是只要能让我完成自己的冒险,就算是要放弃生命,我也在所不惜。我沾着湿泥的脚底在廊上留下了很多印记,一朵朵的形似梅花。对于此事,我毫不在意,但是对阿三来说,这可是个大麻烦。我已经下定决心,打算立即出发,甚至连明天都等不了了。因此,我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开始为出发做准备。
然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作为一只猫,我已经拥有了最高级的进化,而且即便是与中学三年级的学生相比,我发达的头脑也毫不逊色。可是我喉咙的构造依然属于一只猫。这也就注定了,自始至终我都无法口吐人语,这是唯一不幸的事。因此,即便我成功地潜入了金田公馆,并对里面的情形进行了充分的察看,但在面对寒月先生或我的主人和迷亭先生时,我依然无法把这消息成功地传递出去。这就好比一颗钻石不幸地被埋在了土中,因此也就无法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了。虽然这些消息得来颇为不易,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却成了废物,完全无法发挥作用。因此,我在厨房的门口徘徊了很长时间,最终又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决定。
原本我对这件事充满了期盼,所以这样半途放弃总让我心有不甘,就好像在焦急盼望下雨的时候,乌云却不幸地飘向了别处。更何况我们这边还属于占理的一方,因此我应该去大干一场的,哪怕这种牺牲是徒劳的,但为了正义和公理,就算没有结果我也应该去做。身为男子汉,就应承担这样的责任,具有这样的侠义。所以,即便我身为一只猫,也理应如此。不过是花费点儿气力和弄脏点儿皮毛,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是寒月、迷亭先生,还是我家主人,他们都可以口若悬河地互通消息,但身为一只猫的我显然不具备这种本领。但是若论起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别人家,与他们相比,身为一只猫的我可要强得多。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高兴的事,因为我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虽然为了探明金田公馆的情况,我需要独自战斗,但是与一无所知的其他人相比,这终究是件让人高兴的事。竟然有人能够探听到她家的事,只要金田夫人能明白这点,我就已经非常欣慰了。所以就算不能向外传递消息,我也没什么可惜的了。因此,在这些愉悦心情的刺激下,我不得不将这个重任承担起来,再次下定决心要亲自潜入金田公馆。
在我的观察下,对面胡同的情形和刚才所闻果然一致。在胡同拐角,果然骄傲地屹立着一座大洋房。与这座洋房相比,我想这家主人傲慢的程度恐怕也与之不相上下。进门后,我发现这座建筑物给人一种很威严的感觉,二层的楼房盘踞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很吓人。除此之外,这个建筑物的结构却没有任何特点。我觉得这大概就是迷亭先生所说的“庸俗”吧。进入正门后,我向右走去,然后从花园中穿过到了厨房门口。与主人家的厨房相比,这个厨房要大得多,差不多能有十倍,而且厨具光亮,摆得也颇为整齐。前几日,《日本新闻》曾对大隈伯[48]的厨房进行过详细报道。即便与大隈伯的厨房相比,金田家的厨房可能也毫不逊色。我想这样的厨房可以堪称标准了。我继续前行,在里面看到了车夫的妻子。这是一间没铺地板的泥房,大约十二尺见方,此时她正在这里和厨娘及人力车夫说话。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很危险的情况,我慌忙地藏身在水桶后面,紧接着我听见厨娘说:“咱们老爷的大名,难道那个老师没听说过吗?”
“肯定是知道的,如果在这一带还有不知道金田公馆的,那和瞎子有啥区别?”听声音,这是人力车夫说的。
“也不一定呢,那个老师的心思只在书本上,是个奇怪的人。如果他知道老爷的大名,哪怕只是听说过一点儿,也应该有些畏惧的。可是对任何事他都不大关心,就连自己孩子的年龄他都不大清楚。”车夫妻子说道。
“这个人可真是顽固、桀骜不驯。正常人听到金田家的大名早就老实了。不过也没事,要不咱们大家合起伙来给他个教训,怎么样?”车夫说道。
“这倒是个好办法。要知道他说的那些话着实不好听。例如侮辱咱们太太的鼻子,说是异常巨大。还侮辱咱们太太的模样,说是一点儿都不协调。可是他也不看看他自己,他那副模样和陶瓷的山狸简直没啥区别。更让人厌恶的是,他一点儿也认不清现实,看着自己那难看的样子还觉得挺顺眼。”车夫妻子说道。
“除了那副难看模样,他拿着澡巾去澡堂的样子也骄傲着呢。他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好像别人都比不上他似的。”厨娘说道。可见即便是女仆,对主人也是很轻视的。
“咱们一起去他家的墙根儿下,然后说他坏话,你们看这个主意怎么样?”车夫提议道。
“不错,不错,这样一来,他肯定就消停了。”车夫妻子附和道。
“不过可不能让他看见咱们,这个之前太太已经嘱咐了。所以我们要用声音打扰他,尽量气到他让他无法看书。”车夫说道。
“我明白。”车夫妻子说。她的意思是说,她完全有能力完成这项工作,不就是一些坏话吗,她擅长着呢。
主人怕是要遭殃了,这些人是针对他来的,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这三个家伙旁边溜进了里面。
猫可以凭借自己的四条腿悄无声息地去任何地方,就像没有腿一样。所以在我眼中,什么庸俗的公馆、标准的厨房、车夫妻子、用人、厨娘、小姐、婢女、鼻子太太及其丈夫,都是浮云。我可以随意地去任何地方,也可以随意听到任何话,然后将舌头、尾巴伸伸摇摇,再捋一捋胡须,就圆满归去了。
说起这个本领,在日本我可谓第一高手。我甚至都对自己的血统有所怀疑,觉得那常常出现在草双纸故事中的猫精的血统是不是被我继承了呢?据说,在蛤蟆的额头上藏着一颗夜明珠,而身为猫的我也有祖传的灵药,它就藏在我的尾巴上。也因为这服药,那些神明、佛教、欲望、变化等都不被我放在眼里。不仅如此,就算是对全天下的人类,我也十分蔑视。我在金田家的廊子里来回走动着,但没有发出过一点儿声响。因此,我愈发敬佩起自己的本领来。
我觉得我之所以能这样,都有赖于我平日里对自己尾巴的珍视。在我眼中,它是如此了不起。所以为了让这种好运得以长久保持,我决定大肆膜拜一下自己的尾巴。于是,我想向自己的尾巴拜上三拜,但是当我低下头时却总也无法确定方向。为了看清尾巴,我将身体转了过去,可谁知,尾巴也随之一转。为了追上它,我又将脑袋拧了过去,可是我们中间的距离并没有任何改变,它依然在我的前方。由此可见,虽然这尾巴只有三寸,但却囊括了大千世界的灵物。所以要想应对它,我是绝对办不到的。最后我只好放弃追逐它,因为追赶了七次半的我已经十分疲惫。我有些眩晕,以至于对周围的环境都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了。最后我只好置之不理,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在廊子上。
这时,鼻子太太的声音突然从拉门中传来。于是,我停下脚步,确定这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地方。我向一旁抖动着自己的两只耳朵,然后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他竟敢如此傲慢,不就是一个破老师吗?”鼻子太太说道,这种尖锐的声音是她所特有的。
“确实太傲慢了,要给他点儿教训,咱们老家的人也有和他一个学校的。”金田先生说道。
“谁在那个学校?”鼻子太太问道。
“津木姚助和福堤细罗,教训这家伙的事就交给他们吧。”这些奇怪的名字真让人惊讶,也不知道金田先生的老家究竟在哪儿。他接着说道:“那家伙是教什么的?英语吗?”
“好像是教什么英语课本的,这是车夫妻子说的。”
“不管怎么说,这个老师都不咋地,浑蛋。”要知道金田先生可是位富豪,所以听见他说“浑蛋”,真是让我敬佩至极。他接着说道:“我之前遇见津木姚助时,他就跟我说过:‘我们学校有个老师,古怪得很。学生向他询问番茶的英语说法,结果他竟弄出个Saragetea,这个笑柄在老师中间广为流传。而且无奈的是,因为这个人,其他老师也很丢脸。’我估计姚助说的就是那家伙。”
“百分之百是,能说出那种话的只有那家伙了,看看他那留着一撮胡子的模样就知道了。”鼻子太太说道。
“这个家伙,真是混账。”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留着胡子就是混账?那我们猫类岂不是无一幸免了吗?
“除了他,还有一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好像叫什么迷亭,也可能是酩酊。这家伙竟然说牧山男爵是他的伯父,他是不是疯了?光看看他那副模样,我就不信这话,他的伯父是男爵,真是胡说八道。”
“你也是的,那些家伙一点儿正经都没有,他们的话你也信吗?”
“照你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你是没看到他们那副傲慢样子。”鼻子太太说道,她的怒火似乎还没发泄干净。不过我发现他们一点儿都没提到寒月先生,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奇怪的现象。他们是不是在我来之前已经评论过寒月先生了呢?还是因为他们已经认定了他是不合格的,所以也就不再评论他了?是这样吗?我不敢确定。不过尽管我有些担心,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后来,在这儿已经待了一会儿的我去了廊子对面的客厅,因为那里传来的铃声似乎预示着出了什么事,所以我赶紧去凑热闹了。
到了那里,我发现一个女人在说话,声音颇大,而且很像鼻子太太。我猜这位就是鼻子太太的女儿。正是这家伙,害得寒月先生差点儿投河自尽。至于她的容貌,因为纸拉门的阻隔,我无法看清,这着实可惜。在她脸上,是否也长着一个硕大的鼻子呢?我无法确定。或许她长的是比较普通的蒜头鼻,不过从说话的语调和粗鲁的喘息声中,我能判断出来,她的鼻子绝不是蒜头鼻。我想她可能正在使用传说中的电话,因为除了这个女人的大声喧哗外,对面的人却没有动静。
“大和吗?我要预订鹑的三号,明天去。听见了吗?喂,没听见?我说我要预订鹑的三号,真是烦人。什么?没法儿预订?……你是和我闹着玩儿的吧?为什么无法预订?你这个玩笑可真好笑。你是谁啊?昌吉?……哦,怪不得你说订不了,快找你们女老板过来……什么?你说你能办所有事?什么东西……我可是金田家的,你晓得吗?什么?你知道?你可真是个浑蛋。你知道我是金田小姐,什么?承蒙惠顾,谢谢?有什么可谢的,你竟然还笑,你是傻子吗?我说的事能办吗?……你再和我瞎扯,我就挂电话了。听见了吗?知道我是谁吧,你最好老实点儿……喂?怎么不说话了?说话啊……”电话那边似乎没了声音,估计是那个昌吉挂断了。生气的金田小姐摇晃着电话,模样看起来颇为凶狠,以至于吓得她脚边的小狗都叫了起来。此时,我万分小心地跳下廊子钻到了地板下。
走廊上的脚步声恰好于此时传来,接着是拉动纸拉门的声音。我使劲地倾听着,想确定来的人是谁。
“先生、太太叫您呢,小姐。”哦,原来是婢女来了。
“我不去。”金田小姐说道。看样子婢女吃了颗枪子儿。
“先生、太太说找小姐有事。”
“说不去就不去,真烦人。”——婢女再次被回绝了。
“好像是和寒月先生有关。”聪明的婢女说道,想以此化解小姐的怒气。
“我才不管什么寒月、冷月呢,他那个蠢样子让人看着就烦。”不得不说,寒月先生真是十分悲惨,就这么在私下里被小姐射了一枪。
“嘿,你的头发怎么绾起来了,啥时候绾的?”小姐说道,这话十分突然。
“今天绾的。”婢女简短地答道,似乎放松了下来。
“你一个婢女也挺了不起啊!”从另一个角度,小姐再次把枪对准了婢女,“哟,这还是新和服衬领,你哪儿弄的?”
“小姐忘了?这是您以前赏给我的。我一直当宝贝放在箱子里,因为它太好看了。现在换上是因为以前那个太脏了。”
“我给你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这个正月您去白木屋的那次,您说染着相扑角力图案的深茶绿色太素净了,您戴着不合适,所以就赏给了我。这条和服衬领就是这么来的。”
“气死人了,倒是很适合你对吧?”
“哪有小姐说得那么好。”
“我在夸你吗?我是在生气呢。”
“啊?”
“这东西这么合适,你收下时怎么不说一声呢?”
“啊?”
“难道我戴会比你戴更差劲儿吗?既然你能戴,我也肯定能戴。”
“哦,对的,它肯定也适合小姐戴。”
“既然你知道,给你时怎么没见你说一声呢?你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不但不说话,现在还这么正大光明地戴出来。”金田小姐不停地训斥着婢女。当我正在努力听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忽然从对面客厅里传来了金田先生的声音,他喊道:“富子,过来!”迫不得已之下,金田小姐只好答道:“就来。”接着她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那条小狗。这条狗的体型比我略大一些,眼睛和嘴巴似乎都挤到了中间。后来,我就穿过厨房跑到了街上,当然,我还像之前一样悄无声息。之后,我匆忙地回到了主人家。就这样,我成功地完成了这次探险。
金田公馆是个十分漂亮的地方,我从那儿回到了主人脏乱的家里,这使我像从阳光明媚的山顶突然就掉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里。不过,在探险的过程中,因为当时我的心思都倾注在其他事上,所以我并没有去关注公馆里的装饰以及隔断和纸拉门的样式。可是,当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对于那座“庸俗”的洋房却一下子留恋了起来,因为我生活的地方实在是太恶劣了。由此可见,与老师相比,更厉害的还是实业家。对于这种想法,我颇觉奇怪,所以按照以往的习惯,我求教于自己的尾巴,结果它也同意了我的观点。后来,我回到客厅,惊讶地发现迷亭先生居然还在。火盆里,像蜂窝煤似的立着很多烟屁股。迷亭先生盘膝坐在那里,好像正在说什么。而且连寒月先生也在,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家主人躺在那里看着棚顶上的水渍,将自己的胳膊当作枕头,看起来颇为专注。这又是一幅生活在太平盛世的隐逸之士的欢聚图。
“现在,你总该说说那位梦里呼喊你名字的小姐了吧?之前她的名字你还跟我们保密呢,现在可以说了吧,寒月先生。”迷亭说道,语气颇为嘲讽。
“我之前不说不是为了避免给对方带来麻烦吗?如果只是我自己的私事的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
“看样子,你是打算继续保密喽!”迷亭说道。
“我已经跟那位博士太太保证过了。”寒月答道。
“保证过?就是答应保密了呗?”
“确实如此。”寒月先生答道。同时又像以前一样,摆弄着自己外褂上的紫色丝穗,这种丝穗很少作为商品出售。
“这丝穗怎么这个颜色,有点儿落伍了呢。”横躺着的主人说道。对于金田家的事,他似乎没什么兴趣。
“苦沙弥说得对,要想让这种丝穗和衣服显得搭配,你得穿上后开衩的短外褂,上面还得有金字塔形葵纹家徽。除此之外,头盔也得戴上。毕竟这丝穗不是日俄战争时候的东西。据说,这种丝穗还被织田信长[49]在他入赘到别人家当女婿的时候拿来梳过茶荃发。”迷亭先生总是说这种很长的句子。
“事实上,这丝穗正是老爷子征讨长州藩时用的。”寒月先生答道,语气颇为郑重。
“你为什么不把它捐给博物馆呢?这样多好。要知道你可是著名的水岛寒月,不但研究吊颈力学,还是理学士。把自己打扮成落伍的旗本武士,这也太不像话了。”迷亭说道。
“按照你的话,扔了它也不是不行,但是也有人说这丝穗很适合我。”
“听听这话,肯定是外行说的。”主人说道,同时把身体翻了一面。
“哦,你们应该不认识说这话的人。”寒月先生说道。
“究竟是谁?不认识也没关系,你就说说吧。”主人问道。
“哦,是位女士。”寒月答道。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我猜就是那个女人吧,从隅田川的水底叫你名字的那个。要不你就再跳一次河,记得穿上这身外褂。”迷亭插嘴道。
“从水底下呼唤我吗?她已经不这样干了。现在,她的声音来自西北方,那个世界清净极了。”
“清净极了?不见得吧。那个吓人的鼻子就够人受的。”迷亭说道。
“你说的是谁?”寒月问道,模样颇为好奇。
“刚才来了个女人,可把我和苦沙弥吓了一跳,就是对面胡同的那个。是这样吧?苦沙弥。”
“嗯。”主人一边躺着一边喝茶。
“究竟是谁呀,你说的鼻子?”寒月问道。
“就是你那位女士的母亲大人。”迷亭说道。
“什么?”寒月大叫道。
“刚才有人来打听你,自称是什么金田太太。”主人说道,语气颇为严肃。趁着这个机会,我也想看看寒月先生会是什么表情。我以为他会惊讶或者高兴,也可能会害羞,但没想到的是,对于此事,他毫不在意。
“是她啊?她是来向你们求助的?希望我娶她女儿?”寒月先生问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与此同时,那个紫色的丝穗又被他摆弄起来。
“哪是那么回事啊,不过这位母亲大人的鼻子真是够大的……”迷亭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主人打断了,他说:“迷亭,就为了这个鼻子,我刚才想了一首短诗。”
此时,隔壁的女主人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声传了过来。
“你还有这心情?短诗?写好了吗?”迷亭问道。
“‘脸上办鼻会’,这是第一句,我也只想出了几句而已。”
“后面还有吗?”迷亭问道,语气颇为急切。
“第二句是‘美酒敬此鼻’。”
“然后呢?”
“没了,只想出这两句。”
“真有趣!”寒月先生说道,脸上带着笑容。
“‘一双鼻孔深’,这句怎么样?”立即想出了一句的迷亭先生接道。
“再下一句就接‘鼻毛深难见’吧,怎么样?”寒月先生也加入其中。
就这样,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那儿接短诗。这时,有四五个人的吵闹声从紧挨着墙根儿的地方传来。只听他们喊道:“陶瓷脸的老山狸,陶瓷脸的老山狸。”被吓了一大跳的主人和迷亭先生连忙看向篱笆外。紧接着,一阵大笑声传了过来,再接着就是脚步声,听起来似乎跑远了。
“什么意思?陶瓷脸的老山狸?”感到十分奇怪的迷亭问主人。
“我也不知道。”主人说。
“他们也不容易,竟能想出这样的词。”寒月先生说。
突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的迷亭先生站了起来,他说:“从美学角度,我对这种鼻子进行了研究。所以,在此,我想陈述一些自己的看法,请二位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听听那语调,简直和演讲差不多。对于这种突兀的提议,主人还没反应过来,所以只顾盯着迷亭,并没有发表什么言论。而寒月先生则低声表示愿意倾耳细听。
迷亭先生接着说道:“尽管我已经从多个方面进行了研究,但我还有没有弄清楚鼻子的起源。最先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鼻子要若无其事地盘踞在脸部中间,而且呈突起状。要知道,如果它只是作为一个实用工具存在,那有两个鼻孔就足以应对了。而且众所周知,从眼睛往下,鼻子突起得的越厉害,这又是为何呢?”迷亭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鼻子作为证明。
“你的鼻子怎么了,也不算太高啊!”主人说道,语气十分不留情。
“不管怎么说,它也不是塌陷的啊。不过我还是要先提醒一下二位,如果只是单纯地将鼻子看作两个并列的小孔,那就容易产生错误的想法。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根据我的推断,鼻子之所以如此凸起都有赖于一个小动作,那就是擤鼻涕。它之所以会高耸,都有赖于我们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这个动作。”
“这个想法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却是事实。”主人插嘴评论道。
“我们总在擤鼻涕时将鼻子揪一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以说,这个动作刺激了鼻子的局部,随着这种刺激的不断累积,这一部位自然会凸起来。这一部位的表皮和肉也会日渐坚硬,最后肉会变成骨头,也就形成了我们现在的鼻子。我说的这一切都是根据进化论的伟大准则而得来的。”
“肉变成了骨头?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寒月先生反驳道,看来他这个理学士还是当之无愧的。
迷亭若无其事地接着讲道:“你确实有理由怀疑,但是最能说明问题的永远是事实,你不得不承认这里就是骨头。肉变成骨头后,因为鼻涕的存在,擤鼻涕的动作依旧会继续。所以,慢慢地就磨平了鼻骨的两侧,最后就只剩下中间的突起,又细又高。这就是日积月累的力量,多么吓人啊。就这样,坚硬高耸的鼻梁形成了,就好像佛头自闪光,日子久了,香臭就混在一起,难以分别了一样。”
“你那肉肉的鼻梁又是怎么回事?”主人问道。
“我们不讨论这个,因为我身为演讲人,如果刻意去讲它,不是有袒护自己的嫌疑了吗。而我向二位介绍的那位金田太太的鼻子,那不过是天下最发达、最硕大的鼻子罢了,但也可谓难得一见的景象。”
“嘿!”寒月君嘲讽道。
迷亭先生接着说道:“虽然这种达到极限的景象难得一见,但也着实让人害怕,不敢接近。它那鼻梁未免太高了。从构造上来看,无论是古时的苏格拉底,还是哥尔德斯密斯[50],甚或是萨克雷[51]的鼻子,都有些缺陷。但是正因如此,它们才招人喜爱。我想这就是‘鼻子者,以高、奇为贵’的道理吧。而且从审美上来看,我认为自己的鼻子不高不低,正合适,正对了俗语所说的‘与糯米团相比,鼻子尚且不如’。”
听见迷亭的话,主人笑了起来,寒月和迷亭自己也是如此。
迷亭接着说道:“先不说别的,且说之前……”
“听听你这话,语气简直和说书人差不多了,还‘且说之前’,这听起来太粗俗了吧,所以你还是别说了。”寒月先生报复性地说道,看来对于前天演讲的事,他还耿耿于怀。
“如果是这样,那我重新开始说。嗯……我们现在说的问题是关于鼻子和脸庞的搭配问题。倘若只从鼻子来看,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与何处相比,金田太太的鼻子都非常突出。如果在鞍马山上开个展览会,这个鼻子必定能一举夺魁。然而遗憾的是,与眼睛、嘴以及其他五官相比,这个鼻子实在是太突出了,它们之前显然没有经过沟通,就好比将尤利乌斯·恺撒[52]的鼻子安在了苦沙弥家的猫的脑袋上。如果单看鼻子,恺撒的鼻子也是非常厉害的。可猫的额头却非常小,如果用剪子剪下恺撒厉害的鼻子再安上去,那显然是非常不合适的。就犹如将一尊奈良大佛安置在了一个棋盘上,可以说,再没有比这更不协调的了。在我眼中,势必会降低它的审美价值。
“与恺撒的鼻子相比,金田太太的鼻子毫不逊色,都是同样的高耸英气。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得看一看鼻子周围的脸庞了。与苦沙弥家丑陋的猫相比,她的脸庞更加好看一些,但是却非常大,而且事实上,她的眉毛和眼睛并不出色。前者长得犹如癫痫发作一样,后者不但细小,而且还斜吊着。所以,这就不禁让人感叹,虽然有一个好鼻子,但却没长一张好面孔。”说到这里,迷亭先暂停了一下。而此时恰好有喊声从后院传来:“这群家伙,真是死脑筋,一个鼻子还没完没了了。”
“是车夫妻子的声音。”主人对迷亭说道。
于是,迷亭又继续说道:“作为一个演讲者,我真是倍感荣幸,居然在后院出现了一个旁听者,而且还是女性,这真是让人意外。更难得的是,我的演讲原本乏味无聊,但是这位女性动人的音调却为它增添了一点儿娇柔的韵味。为了不辜负那些来此的太太、小姐的深情,我原本应该讲得更简单一些。但是在下面的叙述中,我们要说的问题可能事关力学,女性们可能不容易听懂,但是也请她们拿出一点儿耐心,尽力听下去。”
“力学”两个字一传入寒月先生耳中,他不禁笑了起来。
“在这里,我想证明这种鼻子已经违背了蔡辛[53]的黄金分割律,与这个脸孔是绝对无法协调的。为了向各位更加严谨地证明此事,我打算运用力学公式。首先,我们将鼻子的高度设为H;然后,由于鼻子与面孔平面有个交叉,我们假设这个交叉角度为X;最后,再将鼻子的重量以W代替。这样一来,结果就很明显了,对吧,各位?”
“对什么对啊!”主人说道。
迷亭先生又转过去问寒月:“你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寒月答道。
“哟,苦沙弥不明白倒很正常,身为理学士的你怎么也不懂呢?这可没办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管什么公式不公式的了,我只把结论说一下吧。”迷亭说道。
“你还有结论?”主人问道,语气颇为惊奇。
“当然了,作为一个演讲,怎么可能没有结论呢?否则,这和饭后无咖啡、西餐无水果有什么差别呢?所以,对于我接下来的结论,望二位倾耳细听。如果上述公式以菲尔绍[54]、威斯曼学说为参照的话,我们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形体的遗传这一点。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心态也随这种先天形体而产生,虽然也有一种学说,认为其为后天之物,并非来自遗传,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结果依旧是必然,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因此我们可以推断,这个人竟然有这样一个鼻子,与她的脸孔毫不协调,那么根据遗传的特性,她孩子的鼻子也会有所异常。对寒月来说,你还尚处青年,所以对于金田小姐鼻子结构异常这件事,你也许并不认同。但是这种遗传有非常长的潜伏期,所以说不上哪天,这种异常因素就会在气候骤变时突然发作了,也许不过是一眨眼,她的鼻子就会发生膨胀,最后变得和她母亲的鼻子一个样。因此我私人认为,为确保安全,最好不要与这样的人结婚。我认为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苦沙弥,甚或是那只躺着的猫,都会支持。”
此时,终于坐起来的主人附和道:“你说得对,那种人的女儿千万不能娶,你可千万不能和她结婚啊,寒月。”主人的语气颇为严肃。而且在这一点上,我也“喵”了几声以示支持。
“听见二位的高论,我当然可以不和她结婚,但怕就怕对方会因此一病不起,那可就是我的大罪了。”寒月说道,语气依旧十分平缓。
“哈哈哈,这可成风流债了。”迷亭大笑着说道。
“这倒不可能,那种人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那家伙如此嚣张,第一次来我家就想给我难堪。”主人说道,语气十分严肃,看来怒火还没有发泄干净。
这时,三四个人的讥讽声从篱笆外传来。
“真是个顽固的家伙,简直是个木头,太狂妄自大了。”一人说道。
“他是嫉妒。”另一人说道。
“无论怎么说,还不是只在家里说别人的短处,真是可悲。”第三人说道,与前两人相比,声音更大一些。
“烦不烦人啊,在墙根儿底下干什么呢,在这儿瞎吵吵。”来到廊下的主人大声斥责道。
“听听这英语,野人茶,野人茶,这英语多棒啊!”篱笆外的几人一起嘲笑道。
气极了的主人拿起手杖跑上了街,迷亭先生大喊道:“真有意思,快打一架吧。”同时还拍起手来。寒月先生笑呵呵地摆弄着礼服上的丝穗。我则从篱笆上的缺口跑了出去,到街上去追主人,结果发现他拄着手杖像被鬼迷惑了一样,傻站在胡同当中,因为周围没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