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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猫,但也忍受不了如此炎热的夏天。听说有个英国人基德尼·史密斯因为无法忍受夏天的炎热,说为了让骨头凉快一下,应该去掉自己的皮肉。事实上,就算没有骨头也行,只要能让我脱掉自己这身浅灰色带条纹的皮毛,洗一洗或者送到当铺去,都是不错的主意。
在人类的眼里,一年到头,我们猫的表情似乎都是一成不变的。而且过的日子也是既简单又朴素,因为一年四季,我们都不换身衣服。但其实,对于严寒酷暑,我们猫同样有所感觉。所以,我偶尔也会想要洗个澡。可是,对我们猫来说,洗澡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我们的皮毛太厚实,想让它快速晾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迫不得已,就算出了一身汗,我们也只能忍着。从我出生到现在,我还没去过公共浴池,一次都没有。我偶尔也会想要找把扇子来给自己扇扇风,不过可惜的是,这种想法根本无法实现,因为我的爪子根本抓不住扇子。相比之下,人类却过着十分优越的生活。有些东西原本应该生吃,但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人类却想尽了一切办法,煮着吃、炸着吃、蘸着酱料吃等,就算十分费事也毫不在乎。
同样如此的还有穿衣,对我们猫来说,只要有一件衣服就够了,穿一辈子都不是问题。可是我们显然不能这样要求人类,对这些天生就有许多残缺的物种来说,他们根本做不到。不过即便如此,我觉得他们也没必要非得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裹在身上啊。而且这种请羊搭救、受蚕照拂,还要受棉田之恩的奢侈行为,不恰恰证明了他们的无能吗?在衣食方面,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让人更愤懑的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方面,他们也这样做,即便这些方面和生存没多大关系。
就以头发为例,我们完全不用理会这种本应自然生长的东西,这种放任无疑是最省事的方法。而且对人类本身而言,这也有益处。然而,他们却非要将其修剪成各种形状,并常为这些坏主意而扬扬自得。还有一些人,自称是什么“和尚”,任何时候都顶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招摇过市。如果天气炎热,他们就在秃头上撑把伞;如果天气寒冷,他们就在秃头上包个手巾。真是搞不明白,既然要展示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那又何苦这样费事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叫梳子的锯齿形工具,这东西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利用这种工具,人们将头发从中间分开,看起来十分臭美。如果不这样分,就三七开,非得在天灵盖上人为地划分两区。在这些人中,有的分完头发后的样子十分难看。这是因为他们恰好从脑袋上的旋儿分过,结果导致头发就像个破芭蕉叶似的向后竖着。脑袋原本是圆形,还有些人非要将头顶推平,将两边修剪得笔直,结果就在脑袋外面围了个方形框架,看起来和花匠修剪过的篱笆没啥区别。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修剪方法,什么五分剪的大平头、一分或三分的小平头等。我估计以后剪向脑袋里面也不是不可能的,没准儿还会发明出什么负一分或负三分的小平头,这剪法够稀罕的。归根到底,在这种事情上,人类可谓想尽了办法,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至今我也没搞明白。
而且人类还非常浪费,明明有四条腿,却只有两条派上了用场。在走路时,他们只用两条腿,剩下的另外两条则在身体两侧耷拉着,就如同两条当作礼物的鳕鱼干。为什么不四条腿一起上阵呢?那样岂不是更稳固?由此可见,与猫相比,人类要更加闲适,才会想出这些事情打发时间。可是每当相聚时,这些悠闲的人却总是没完没了地抱怨自己很忙,甚至这种忙碌的感觉还会反映在他们的脸上,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看看他们的样子吧,又蹦又跳,那么焦急,我真担心他们哪天会忙死。而且如果我恰好出现在他们眼前,有些人就会说:“看看这只猫,多悠闲啊!如果我要能像它那样,可是再好不过了。”
真是搞不明白,难道你们那又蹦又跳的忙碌样子是别人逼出来的吗?在你们眼中,我是如此悠闲,既然如此,你们大可以同样如此啊。然而事实上,你们自找麻烦,几乎无法应对,却又嘴里高喊着“苦啊!苦啊”!这就好比升起一堆火,自己又大喊着“太热了,太热了”。为什么我们猫到了今天还能如此悠闲,就是因为我们不会像人类那样,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思考二十种剪发方法上。要知道,只有具备了一些修炼的本事,才有可能像我们这样悠闲。例如在这样的夏天,至少应该像我一样始终穿着一身毛衣。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样炎热的夏天穿着这样一件厚实的毛衣,我也同样非常热。
按理说,此时我应该像往常那样去睡午觉,不过天气这么热,让我毫无睡意。“干些什么好呢?观察一下人类社会吧,我已经很久没这样做了。他们那种胡说八道、为了名利奔波劳碌的样子,我得再去会会。”不过可惜的是,在这一点上,主人简直和我们猫一样。和我们相比,他的午睡时间也少不到哪儿去。学校放暑假后尤为如此,他几乎整日无所事事,没有一点儿兴奋之处,无论我如何观察他,结果都是如此。如果迷亭先生此刻能来,我觉得短时间内主人可能会从猫性中恢复过来,患胃病的身体多少会有些反应。所以,对于迷亭先生的到来,我可谓是翘首以盼。这时,有哗哗的水声从洗澡间传来,似乎有人在冲澡。与此同时,那人还不断地对另一人说话:“嗯,很好。”“可算舒服些了。”“还要一桶。”这声音传遍了整个屋子。估计是迷亭来了,因为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能这样无礼地在主人家胡乱喊叫了。
“太好了,真的来了。看样子今天这半天要好过了。”我心想。迷亭先生一边擦着汗,一边把手缩回袖子里,他像往常一样大步走向了客厅。“苦沙弥在家吗,夫人?”迷亭打着招呼,顺带将帽子扔在了地席上。女主人原本正躺在在客厅隔壁的屋子里睡觉。突然传来这震耳欲聋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她。她努力睁开还没睡醒的眼睛,来客厅见到了正坐在那里扇扇子的迷亭先生。此时迷亭穿着一身产自萨摩的细麻布的大褂。
“哦,是您来啦!真是想不到。”鼻子上还带着汗水的女主人说道,同时行了一礼,神色间颇有些尴尬。
“我也是刚刚才到。这天气热得真让人受不了,要不是刚才让阿三给我在洗澡间冲了些凉水,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有精神头了。”
“您的精神确实不错,这两天太热了,就算什么都不做,汗也直往外冒。”女主人说道,鼻子上的汗珠还在那儿挂着。
“你过奖了,原本我也没这么怕热,可今天真是非比寻常的热,简直让人四肢乏力。”
“就说我吧,平时吧,我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可您看看今天,竟然也……”女主人说道。
“也睡着了吗?这倒也没什么,如果中午和晚上都能睡得着,那就最好了。”迷亭先生还是像往常一样,对待任何事似乎都不上心,接着他又嫌不够似的继续说道,“我是不睡午觉的,这和我的体质有关系。我倒挺羡慕苦沙弥,每次我来,他都在那儿呼呼大睡。患胃病的人是很难忍受这种炎热天气的,对吧?就算是那些强壮的人,在这样的热天里也难免头重脚轻。但是不管怎么说,脑袋既然长在那儿,把它揪掉也不现实啊,对吧?”迷亭先生竟然犯起了难,不知该怎样处置自己的脑袋,真是不容易。“估计你连坐着都难吧,夫人?因为除了脑袋,你头上还有一个看起来也挺重的发髻呢,估计你不想躺下都不行。”
“您这张嘴啊,真是刻薄。”女主人一边说一边动手弄起自己的发髻来。显然,她认为睡过午觉后,自己的发髻可能歪了,迷亭正是借着那话来笑话她呢。
对于此事,迷亭毫不在意。他接着又讲了一件事,听起来颇为离奇。他说:“昨天,我在屋顶上试着摊了个鸡蛋。有意思吧,夫人?”
“真的?您怎么做的?”女主人问道。
“我发现屋顶实在太热了,心想正好利用一下,于是就将黄油抹在瓦片上,然后拿了个鸡蛋摊上去。”
“哟,您可真是……”一听到这样离奇的事,女主人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叹。
“不过可惜的是,要想让它快点儿熟也是不行的,因为阳光还没有那个能力。所以,我就回到屋里继续读报纸去了。后来,因为有客人到访,我就忘了此事。直到今天早上,我突然想起来才去屋顶上看看,按我原本的预想,此时鸡蛋应该已经熟了,结果……”
“结果怎样?熟了?”女主人问道。
“结果全都流没了,根本不关熟没熟的事。”
“可惜,真可惜。”女主人感叹道,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形成了个八字。
“这天气啊,真是奇怪。前几天大暑的时候还凉快着呢,谁承想从前天开始又热起来了。”迷亭说道。
“嗯,确实如此。就是从前天开始,这天气又出人意料地热起来了。前几天很挺凉快呢,只穿单衣都有些冷。”女主人附和道。
“今年这天气是倒着来的,就好像横着走的螃蟹,说是‘违反常理’也不过分吧?”
“您这话何解?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这天气就像赫拉克勒斯[70]的牛一样反常,倒着回到了最热的时候。”得意忘形的迷亭先生又开始胡扯起来。
他说的话,女主人依旧弄不明白。不过她也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再搭话。显而易见,刚才那句“违反常理”已经给了她教训。
女主人竟然用沉默面对自己的胡扯,迷亭哪儿能就此甘心呢?于是,他追问道:“你知道赫拉克勒斯的牛吗,夫人?”
“我上哪儿知道去?”女主人答道。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给你说说吧。”
“嗯。”女主人敷衍道,她毕竟要照顾对方的颜面,所以也不好说“不用了”。
“赫拉克勒斯是古代人,他总是牵着牛。”迷亭讲道。
“哦,那个赫拉克勒斯是放牛的吗?”
“那倒不是,实际上,他既不是放牛人,也不是什么伊吕波牛肉店的老板。要知道在那时的希腊根本就没有牛肉店这种东西。”
“哦,这事儿还是希腊的?您真应该早点儿告诉我。”可见,对于希腊这个国名,女主人还是知道的。
“可我刚才不是已经提到赫拉克勒斯了吗?”
“赫拉克斯斯?他就是希腊的吗?”
“嗯,此人是个英雄,希腊英雄。”迷亭说道。
“难怪我不知道,那后来呢?他怎么了?”女主人问道。
“他就像夫人一样在睡大觉。”
“你这家伙,真是的。”
“再后来,在他睡觉时,迎来了伏尔甘之子。”
“伏尔甘?谁呀?”
“这个人是打铁的,他的儿子是来偷牛的。不过在他偷走牛时,他是拉着牛尾巴让牛倒着走的。这样一来,牛留下的就都是朝前的蹄印了。所以,醒来的赫拉克勒斯到处去找牛,结果都一无所获。作为一个铁匠的儿子,他竟然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着实不容易。”随着故事的开展,迷亭先生更兴奋了,至于天气的话题,早被他抛诸脑后了。
后来,他又开始催促,希望主人快点儿从午睡中起来。他问道:“苦沙弥呢?还没醒吗?虽然在中国人那儿,睡午觉是个高雅的行为,但如果像苦沙弥这样,可就变得庸俗了,怎么也不应该天天都是如此吧?这和每天昏死一阵有什么区别?你快去把他唤醒吧,夫人。”
“可不,他就是这样不像话。而且我觉得这也不利于他的身体健康,要知道他可是吃完饭就躺下了。”深有同感的女主人一边说话,一边站了起来。
对于女主人的话,迷亭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并且自顾自地说道:“吃饭吗?说起这事,我也还没吃呢。”
“哟,你看我还真没想到这点,谁让现在还不是饭点呢。这样吧,我给您弄个茶泡饭怎么样?我们家也没啥好吃的来招待您。”女主人说道。
“用不着。”
“也对,在我们这里估计也不会有您爱吃的。”女主人答道,语气听起来颇为不满。
听见这话,迷亭先生知道女主人误会了,赶紧说道:“我是说不用麻烦你给我做什么茶泡饭、白水泡饭的了。因为在来这儿的路上,我已经订好了一份饭菜,一会儿送来时,我就在你这儿享用了。”听听这话,普通人可绝对说不出口。
“哟!”女主人说道。这一声里似乎包含了很多意思,既有惊讶又有愤懑,同时又带着点儿喜悦,毕竟不用再麻烦她准备饭菜了。
在这个家里,像迷亭先生这样的吵闹可以说从未有过,所以正在午睡的主人到底还是被惊醒了。他走出书房,迈着摇晃的步子,一边打哈欠一边说道:“你看看你,总是这么吵闹,把我从舒服的午睡中吵醒了。”语气听起来颇为不满。
“呀,你可算是醒了。虽然我不是有意惊扰你的美梦,但这也不见得是坏事嘛。快来,坐下。”听听这番话,迷亭先生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坐下的主人没有搭腔,主人拿出一只装在木烟盒里的朝日牌的香烟吸了起来。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角落,那里扔着迷亭的帽子,他问道:“那是你的新帽子?”
听见这话,迷亭赶紧将帽子拿了起来,向面前的主人及其妻子问道:“这可是顶好帽子,对吧?”
“确实好看,不仅编得很细,而且柔软度也够。”女主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着帽子。
“不仅如此,你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它呢,方便极了,夫人。”迷亭先生说道,然后一拳狠狠地打在了这顶巴拿马草帽上,草帽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凹进去一个坑,大小和他的拳头差不多。
“有趣。”女主人话音刚落,迷亭又在草帽里面打了一拳。这样一来,草帽又像个锅底一样鼓了起来。接着他又抓住两边的帽檐,用力压扁了它。草帽就这样变得平平的,简直和被擀面杖碾过的面团差不多。然后,迷亭先生又从草帽的一侧把草帽卷了起来,就像卷一张席子那样。“看看,这就成了。”迷亭一边说一边把卷好的帽子收入了怀中。
“哟,太神奇了。”女主人感叹道,仿佛眼前是归天斋正一表演的魔术一样。
扬扬得意的迷亭也开始装模作样起来,好像自己就是个魔术师一般。他原本是从右边将帽子放进怀里的,此时却故意从左边袖口拿出了帽子,然后又把帽子恢复原样,并说道:“看看,还是好好的。”说着将帽子放在食指上转了起来。原本到了此时,表演也算是圆满结束了,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迷亭先生又把帽子扔向了后方,并且猛地坐在了上面。
“哟,可别弄坏了。”主人颇为担心地说道。
与主人相比,他妻子的担心更甚:“您还是别瞎弄了,挺好的一顶帽子,弄坏了多可惜啊!”
身为帽子的主人,迷亭却十分自得,他答道:“不管怎么弄,它都不会坏的,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帽子从屁股底下拿出来戴在了头上,帽子果然立即恢复了原样,十分神奇。
“这帽子可真不赖,竟然这么结实,真是出人意料。”女主人惊叹之情愈浓。
“这帽子就这样,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依旧戴着那顶帽子的迷亭答道。
“这帽子真不错,你也买一顶吧。”隔了一会儿,女主人向主人建议道。
“苦沙弥不是有顶草帽吗?好像也挺好的吧。”迷亭插嘴道。
“有倒是有,不过前几天被孩子们踩坏了。”
“太可惜了。”
“所以我才劝他买一顶您这样的帽子啊,不但好看,而且还结实。”女主人不停地劝告主人也买一顶,但事实上,她对于这种巴拿马草帽的价格一无所知。
后来,迷亭从右边袖子里又掏出了一个红色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把剪刀。他将剪刀展现在女主人面前,然后说道:“夫人,帽子的事就先放在一边吧,你来看看这个。这可是把非常方便的剪刀,用途多达十四种哩。”
多亏迷亭拿出这把剪刀吸引了女主人的注意力,否则她还会无休无止地劝主人买帽子。可见,主人之所以能从这场灾难中幸免于难,全都有赖于女人天生就具备的好奇心。不管怎么说,主人都算是幸运的,这也许可以说是有赖于迷亭的机智,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侥幸。
“十四种用途?都有什么呢?”女主人问道。
听见这样的问题,迷亭一下子得意起来,事实上,他正等着女主人上钩呢。“你可听好了,我现在就向你详述一下它的每项功能。首先,你看这个月牙形的缺口。如果把雪茄插进去,立即就能被剪断。你再看看底部,那个小装置是剪铁丝用的。而且它还能充当三角板,只要平放在纸上就行了。剪刀的背面还有能够充当尺子的纹路。除此之外,这个地方还有用来磨指甲的锉齿。你再看看上面,仔细看,还有一个可以插进螺丝帽充当螺丝刀的工具。而且它还能轻易撬开木盒盖,哪怕是钉子钉上的也没问题。只要使劲儿插进去,再用点儿力就可以了。还有这个刀尖,当锥子是再好不过了,写错字的地方都可以挖掉。而且把剪刀打开,还能用来裁纸。这地方还有个小球,夫人,你看见了吗?只有苍蝇眼睛大小,这就是最后一个用途,有意思着呢。看不见吗?你往前凑凑。”
“您又在耍我玩儿呢吧,我才不去看呢。”女主人说道。
“我就这么没信誉吗?真是遗憾。你就往前凑凑吧,上一次当又能怎么样呢?你真不看吗?还是看看吧。”迷亭一边说,一边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颇为迟疑地接过剪刀,然后找到迷亭说的那个圆球,由于它只有苍蝇眼睛大小,女主人还是把眼睛凑了上去。
“有什么发现?”迷亭问道。
“就是黑咕隆咚的。”女主人答道。
“你向窗户那边动动,剪刀别放平,对,对,就这样,有什么发现?”迷亭问道。
“哟,我看见一张照片。天,怎么放进去的?这也太小了。”女主人赞叹道。
“要不怎么说它有意思呢。”迷亭答道,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就这样,女主人和迷亭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主人也变得急切起来:“嘿,我也要看,你快点儿。”虽然主人已经发话了,但女主人却置若罔闻,依旧用眼睛使劲儿看着剪刀:“是个美女,什么都没穿,这东西真不错。”
“嘿,我都说了我也要看,你快点儿。”主人催促道。
“哎呀,你着什么急。看看这及腰长发,真不错。还有这脑袋,微微抬着,这可真是个大美女,虽然高了点儿。”
“你还没看完吗?我都说了我要看,你快点儿给我,别没完没了的。”主人接着催促道,语气听起来颇为气愤。
“哎呀,让你久等了,你可劲儿看吧。”女主人说道,把剪刀给了主人。
这时,女仆阿三端着两笼荞麦面从厨房走来,说道:“这是客人订的餐,送来了。”
“我要在这让她享用我订的饭菜了,虽然有点儿不像话,但还请夫人您见谅。”迷亭一边说着,一边行了个礼,模样颇为恭敬。不过他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在闹着玩儿,这就没人知道了。
“请用。”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女主人含糊地敷衍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迷亭开始大吃大喝。
这时,主人也好不容易从那裸体美女的照片上移开了目光,他说道:“天气这么热你还吃荞麦面,不利于身体健康啊!”
“没事,身体哪儿那么容易就坏了啊,反正这东西对我胃口。”迷亭说着就将笼屉打开了,然后,又将很多芥末放在荞麦面的调料里搅动,嘴里说道,“这荞麦面是新擀出来的,棒极了。我可不喜欢那种陈的,软绵绵的就像没骨气的人一样,让人厌恶。”
“你这家伙,芥末放得太多了,也不怕辣到。”主人提醒道,语气颇为担心。
“荞麦面就得蘸着调料和芥末吃,这种面条估计不对你的口味吧?”
“热汤面才是我的最爱。”主人回答。
“马夫们才吃热汤面呢,连荞麦面的滋味都不知道,那可真是不幸。”迷亭说。与此同时,他尽可能多地夹住荞麦面,然后挑了二寸多高。“在食用荞麦面上,方法很多。夫人你知道吗?有一些新手,刚刚吃荞麦面时,常常蘸很多调料,而且都是大嚼特嚼。这样一来,面条原本的味道就被掩盖了。在吃荞麦面时,应该像这样,将所有面条都挑起来……”迷亭一边说一边将筷子抬了起来,然后停在一尺多高的地方,面条整齐地挂在上面,非常长。迷亭先生原本以为已经挑起了所有面条,但没想到的是,大约有十二三根的面条的下端还缠绕在笼屉底部。迷亭接着面向女主人说道:“夫人,这可真是个长家伙,对吧?”
“确实够长。”女主人答道,语气满含敬佩之意。
迷亭继续说:“接着就要蘸调料了,这面条这么长,只用三分之一蘸料就行。然后为了保持面条的原味,千万不要嚼。要想够味,就必须直接把它吞下去,从喉咙一下子就滑进了胃里,那滋味真带劲。”迷亭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挑起面条,挑得高高的,直到笼屉上再没面条才停止。装调料的碗就在他的左边,他将筷子移过去,在碗的上方慢慢地将筷子放低。就这样,面条的下端落进碗里,并蘸上了调料。同时,碗里的调料也随着越来越多的面条落进去而变得越来越高,这完全符合阿基米德原理。不过可惜的,碗里的调料原本就很满,差不多离碗边只有两公分距离。所以,虽然只有四分之一的面条落进了碗里,里面的调料却几乎要和碗边持平了。接着很长一段时间里,迷亭的筷子都不敢再动一下,就停在离碗半尺高的地方。他自然是不敢再动,否则哪怕只是再落下一点儿,调料都会流到外面去。
此时,迷亭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过没多久,他就凑上前去快速地吞掉了荞麦面。我们只听到哧溜一声,看到他喉咙动了两下,面条就无影无踪了。然后在迷亭的眼角上,我们还发现了一些东西,似乎是两滴眼泪沿着脸颊淌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也许是因为芥末太辣了,也许是因为一下子吞了那么多面条。
“你竟然一下子都吞进去了,真不容易,让人敬佩。”主人感叹道。
“这吃面条的本事,确实够厉害。”女主人也附和道。
对于他们的赞扬,迷亭并没立即作答。他将筷子方下,又在自己胸口敲了一敲,然后才说:“夫人,对于一个擅长吃荞麦面的人来说,吃完一笼面条只需三口半,最多不超过四口,否则就是个生手。”说着他拿出手绢,将嘴擦干净后松了一口气。
这时,风尘仆仆的寒月先生正巧登门拜访。天气这么热,可他戴着冬天才戴的帽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哟,看看谁来了,这不是美男子吗?真是抱歉,我这饭还没吃完呢。”迷亭先生说道。然后,将剩下的一笼荞麦面在这么多人面前一扫而光,脸上毫无羞愧之意。两笼面条就这样被他吃了个一干二净,不过他这回的吃法与之前不同,也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出丑,再来个手绢擦嘴、中途歇气儿什么的。
“你的博士论文怎么样了,寒月?脱稿了吗?”主人问道。
“赶紧交上去吧,估计金田小姐已经急不可耐了。”迷亭也插嘴道。
“为了让她安心,我也想快点儿写啊,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不过这事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事实上,我得花很大心力去研究呢。”寒月先生说道,还像以前那样,一副虚伪敷衍的样子,而且偏要把这玩笑说得郑重其事。
“可不,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光听‘鼻子’的话是不行的。不过,那个‘鼻子’确实值得别人仰视。”迷亭也以寒月先生那种玩笑似的语气说道。
“你的论文什么题目?”几人中唯一比较严肃的主人问道。
“题目吗?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电动作用的影响》。”寒月答道。
“寒月先生真是名副其实,竟能想出这么有趣的题目。‘青蛙眼球’,有意思!虽然还没脱稿,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和金田家说说这个题目,这主意怎么样,苦沙弥?”迷亭揶揄道。
对于迷亭的胡扯,主人并不理会,他接着向寒月问道:“这个研究不好做吧?”
“确实如此,这个课题可不简单。就说青蛙眼球吧,它是种光学球面体,构造很复杂。所以我得做各种实验来研究。要想实验,我还必须得先造出一个圆玻璃球。”
“玻璃球?这也不难办啊,玻璃店里不是有的是吗?”主人说。
“那不成,不成。”寒月说道,同时将胸挺了挺,“其实,圆、直线之类的不过是几何学上的概念。要知道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真正符合几何定义完美的圆和直线的。”
“既然这东西都不存在,那你还弄个什么劲儿啊?”迷亭说道。
“我想先制造出一个差不多的球,以便用来实验。因此自打前几天开始,我就着手在做了。”寒月说道。
“结果怎么样?成功了?”主人问道。显然,在他眼中,这不是什么难事。
“弄不出来的。”寒月先生说道,但紧接着又发现这话有悖于之前的话,于是解释道,“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一点一点地去磨,这边半径长了我就磨这边,那边半径长了我就磨那边,最后总算弄出来一个,别提多费劲儿了。可惜啊,总体上还是没那么圆。于是,我又接着磨,磨来磨去,圆是够圆了,但大小又不够了。最开始时,大小犹如个苹果,后来磨成了草莓,最后竟然变成黄豆大小。唉,可就算只有这么大,圆度还是不够。就这样,从今年正月开始我就没闲着,已经磨了六个玻璃球,但没一个成功的。”寒月先生说个没完,也不知真假。
“在哪儿磨的?”主人问道。
“学校的实验室里。除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我从早上一直磨到晚上,这可是件费劲儿的事。”
“哦,怪不得呢,你最近总是嚷着忙,原来都是因为这个玻璃球的关系啊,怪不得周日都见不到你的踪迹。”
“可不就是这样吗?我一天到晚没有闲着的时候,所有时间都耗费在磨玻璃球上了。”寒月先生说道。
一旁的迷亭先生也说:“你这正应了那句戏文‘磨球博士混进来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个鼻子太太看到你这么努力,估计会感动的吧。这倒使我想起一事,前几天我有事去图书馆,在门口正好遇到了老梅先生。要知道他已经毕业了,竟然还来图书馆,真是难得。于是,我连忙说道:‘像你这么努力,实在难得。’谁知这位仁兄做了一个怪脸后说道:‘我才不是来这儿用功的呢,不过是来借个厕所。刚才经过门口,正好想小便。’听见他的话,我俩都笑了起来。可以说,与你相比,老梅先生正好是个反面例子。这么有意思的事写进《新撰蒙求》[71]里也不过分啊!”
“你总这么没完没了地磨也不是办法,到底何时才能成功呢?”主人向寒月先生问道,语气颇为认真。
“看样子差不多得十年。”寒月答。可见,与主人相比,他的沉稳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十年?你还是快一点儿吧,早磨完早完事。”主人说道。
“十年都是快的了,如果情况不好,二十年也是有可能的。”寒月答道。
“这情况可不妙,要想当上博士,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迷亭插嘴说道。
“我也知道,可是,要想完成这个重要的实验,就得成功地磨好这个玻璃球。我也希望对方能够早日安心呀!”过了一会儿,寒月又得意地继续说道,“不过,金田家那边也了解这个情况。几天前,我已经告诉他们我在磨球了。所以,各位也请安心。”
刚才三人的谈话都落入了女主人的耳中,虽然她听得不大明白,但并不妨碍她提出疑问。她说道:“听说上个月,为了避暑,金田一家全都去大矶海岸了,对吧?”
显然,寒月先生无法应对女主人的问题,于是装疯卖傻地答道:“奇怪,还有这回事?”
迷亭先生总能见缝插针,无论是话题中断的时候,还是羞于启齿的时候,他都能抓住机会插科打诨。他说道:“这可真逗,你前几天竟能见到上个月去了大矶海岸的人,真神奇。这就是因为相思太甚而产生的神交吧?这现象倒也常见。冷不丁一听,似乎和梦话差不多。不过就算如此,与现实相比,这梦的真实性恐怕更甚。我想夫人之所以会感到奇怪,可能是因为在嫁给苦沙弥之前,并没有经历过彼此相思的过程,对于恋爱的滋味一无所知的关系吧。”
“嘿,你真是小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有什么凭据吗?”女主人打断迷亭的话说道,语气颇为不满。
“谈恋爱吗?好像你体验过一样。”一旁的主人也附和起自己的妻子,对迷亭嘲讽道。
“唉,我可有不少风流史呢。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已经是旧闻了。所以你们没有印象也很正常,对吧?事实上,我之所以这么大年纪还保持单身,都是因为失恋的关系。”说完这话,迷亭向四周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都落入了他眼里。
“哈哈哈,可真逗。”最先笑出声的是女主人,主人也附和道:“真能胡说八道。”说完把脸转向了窗外。
接这话茬的只有寒月先生,他笑眯眯地说道:“来,把你这些旧闻说说,给我们这些晚辈长长见识。”
“我的那次恋爱啊,可神秘了。如果小泉八云[72]先生能够听到,一定会叹为观止的。不过可惜,这事我至今无人可诉,因为小泉先生已经离世了。但是看在大家如此热情的面子上,和你们说说倒也无妨。但是既然你们想听,那就不能半途而废,非得听我讲完不可。”迷亭先生这样嘱咐道,然后正式开始讲道,“我想想,这是多久前的事来着?几年前?……哦,姑且算作十五六年前吧,要不太费事了。”
“胡说八道。”主人说道,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您这记性,可真是不咋地。”女主人也讽刺道。
看来,迷亭先生的嘱咐只入了寒月先生的耳朵里,唯有一声不吭的他似乎急切地想知道故事接下来的走向。
“某年冬天,差不多就是这季节。我从越后国登上蛸壶岭,中间经过了蒲原郡笋谷,接下来打算去会津……”
“看看你走的这些地方,真是古怪。”主人打断道。
“多有意思啊,你别打岔,好好听着。”不喜主人打岔的女主人说。
迷亭继续讲道:“当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岭上除了一间茶馆什么都没有。那时我饱受饥饿和口渴的折磨,再加上迷路,所以,只好去敲茶馆的门,并在门外大声说出了自己当时的处境,希望可以在那儿借宿一夜。还好对方十分通融,对我的处境表示理解,并大方地请我进屋。可是,当那个拿着蜡烛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子就哆嗦了起来。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了解了恋爱的魔力,真是妙不可言!”
“一个漂亮的小姐哪里会居住在深山里呢?真是胡说八道。”女主人插嘴道。
“那姑娘梳着非常典雅的高髻。无论她是在深山,还是在海边,我真希望你能有幸一睹她的芳容,夫人。”
“嘿!”对于迷亭的胡说八道,女主人简直无言以对。
“请让我接着讲吧。进了屋子后,我和这位小姐以及她的父母在一个房间的地炉旁围坐一圈。这房间差不多有八叠大,地炉就在房子中间。对方询问我是否饥饿,我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说道:‘无论是什么,请赶紧给我点儿东西填填肚子吧。’于是,那位小姐的父亲吩咐道:‘煮炖蛇饭吧,难得有客人临门。’接下来大家要仔细听了,我要说说我是怎么失恋的了。”
“我们听得够认真了,迷亭先生。不过当时不是冬天吗?而且还是在越后国,蛇这种东西怕是不多见吧?”寒月疑问道。
“这故事颇具诗意,所以尽管你的话有道理,但也不能太顽固了。镜太郎[73]的小说里还过,雪里能爬出螃蟹呢。”迷亭说道。
“是这么个理儿。”寒月先生说道,又开始洗耳恭听了。
“我总是专门吃一些奇怪的东西,例如蚂蚱、蚰蜒、蟾蜍等,我基本上已经吃到不想再吃了,我这点在当时还挺出名。不过我还真没吃过蛇饭,对我来说,这东西还挺稀奇。所以,听见老爷子的话,我连忙答道:‘真不错,谢谢您了。’于是接下来,老爷子拿出一口锅,放进去了一些米,又搁在地炉上煮了起来。在那口锅的锅盖上有很多孔,差不多有十个,大的小的都有,古怪得紧。而且透过这些孔,不停地冒出一些水蒸气。当时我想:‘这些乡下人真不容易,竟然有这心思,不佩服他们都不行。’突然,老爷子站起来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不甚清楚。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回到了地炉旁,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铁笼子。他将铁笼子放在地炉边,我看到里面有很多蛇,都可长了,一条条地缠绕在一起。”
“别说了,恶心死了。”女主人说道,眉毛都皱了起来,成了一个“八”字。
“这段必须得说,要不你们就不明白我是怎么失恋的了。然后,老爷子一手将锅盖拿起来,一手将几条蛇抓起来扔进了锅里,接着又把锅盖盖上了。对于任何事,我都不甚在乎,然而此时此刻,我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太吓人了,还是别说了。”愈发害怕的女主人说道。
听见这样的话,迷亭得意的神色愈浓。他接着说道:“忍忍吧,马上就要失恋了。后来没过多久,大约连一分钟都不到,锅盖的孔里一下子伸出了一个蛇头。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心想,脑袋出来了,真厉害。然后很快的,蛇头接二连三地从锅盖上的孔中伸了出来。最后,这些蛇头围满了整个锅盖。”
“这些蛇干吗伸出脑袋呢?”主人问道。
“这些蛇当然想爬到外面去,因为锅里已经热得不行了。后来又等了一会儿,老爷子说道:‘往外拽吧,时候差不多了。’然后,答应了一声的老太太和小姐就开始抓着蛇头往外拽。就这样,蛇头拖着长长的蛇骨被拽了出来,而蛇肉则留在了锅里。”
“‘没骨头’的蛇,也可以这样说吧。”寒月说道,脸上笑眯眯的。
“确实是‘没骨头’的蛇,看看这办法,真是巧妙。接着锅盖就被打开了,然后又花费了一些时间,将米饭和蛇肉用勺子搅拌在了一起。在此之后就告诉我可以开饭了。”
“你吃了?”主人问道,语气颇为冷淡。
“太恶心了,一会儿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快别问了。”女主人一边说一边撇了撇嘴。
“有机会你一定要尝尝,夫人,你这么说纯粹是因为你不敢吃这蛇饭。那味道,别提多美味了。哪怕一辈子只吃一次,也算不枉此生了。”
“吃这种东西?我才不干呢,恶心死了。”女主人说。
迷亭接着讲道:“吃饱喝足后,浑身暖和的我满足地欣赏着那位小姐美丽的容颜。后来,他们说:‘快去歇息吧。’我也没有客气,因为这一路实在太累了。于是,也顾不上该有的礼貌,躺下便睡着了。这一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
“然后呢?”急于知道下文的女主人催促道。
“然后?然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失恋了。”
“您做什么了?很无礼吗?”女主人接着问道。
“事实上,我没做任何事。早上醒来后,我拿出香烟来吸,同时眼睛不经意地望向了窗户外面。结果看到一个光头正在露天洗手池那儿洗脸呢。”
“谁啊?是那老爷子?还是老太太?”主人问道。
“当时,我也没看清,不知道是谁。所以,我花费了点儿时间就在那儿等着,终于等到那人把脸转了过来,结果着实吓了我一大跳,你猜那是谁?竟然就是那位小姐,亏得昨天晚上我还那么爱慕她呢。”
“那小姐不是梳着高髻吗?这话你刚才可说过的。”主人质疑道。
“昨晚确实是梳着非常漂亮的高髻,但是今天早上,那个光头也确实是她。”
“开什么玩笑。”主人说道,同时像以往那样抬头看向了屋顶。
“确实够古怪的,我当时也这么想的。所以,我心里很是震惊,继续从远处小心地打量她。然后发现她洗完脸后,随意地拿起一顶放在石头上的假发戴在了头上。接着,她就进屋了,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看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无论如何,我终究是失恋了,这让我非常遗憾。”
“竟有这种失恋,这么儿戏。寒月,你可得把迷亭的话听到心里去。要向他好好学习,以他为榜样,就算失恋也能这样兴高采烈的。”主人对着寒月先生评论了一番。
“如果那小姐不是个光头就好了,迷亭先生恐怕会更加兴高采烈。因为这样一来,迷亭先生就可以把她娶到东京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小姐到底是个光头,真是太遗憾了。不过我好奇的是,那位小姐还如此年轻,为何会成为光头呢?”寒月先生说道。
“这事我也琢磨过,估计是因为吃了太多蛇饭。要知道,蛇饭可是种上火的东西。”
“那您岂不是很幸运,同样吃了蛇饭,您却没什么问题。”女主人说道。
“我是没变成光头,可是从那时开始,眼睛就不大好了,成了近视。”迷亭一边说,一边摘下金丝眼镜用手帕擦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主人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刚才说这事颇为神秘,我怎么没觉得呢?”他的语气颇为认真。
“最神秘的是那假发的来历,我琢磨了很久也没搞清楚。是买的?还是捡的?”迷亭一边说,一边将眼镜重新戴了回去。
“简直和听了段相声差不多。”女主人评论道。
我原本以为,这一通胡说八道后,迷亭先生应该已经无话可讲了。但事实上,这家伙一刻消停的时候都没有。似乎他的天性就是如此,除非用东西堵上他的嘴。接着,他对寒月先生说了一段类似忠告的话:“对我来说,那次失恋的经历确实很痛苦。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当时我没小心观察,反而迎娶了她,那岂不是要一辈子对着一个光头?想想都后怕。结婚这种事,在紧要关头常有一些隐秘的毛病暴露出来。所以寒月,你最好还是安心磨自己的玻璃球吧。千万别来个什么朝思暮想、神魂颠倒,那纯粹是自寻烦恼。”
对于这番话,寒月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事实上,他是故意装成这样的。他说道:“安心地磨我的玻璃球吗?我也想这样。可无奈的是,对方不答应啊!”
“也对,你这情况不比那位为了小便才进图书馆的老梅先生,对方总是不会放过你的。不像他,可笑死了。”
“老梅先生发生什么事了?”主人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这事也没什么,这家伙在静冈的一个旅馆住过一夜,这旅馆好像叫什么东西馆,里面有个女店员。就是这么一夜,谁承想这家伙当晚就跟这位女店员求婚了。对于任何事,我都不甚在乎,但是与这家伙相比,我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过,他能向那位小姐求婚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这位夏子小姐不但负责照顾老梅的房间,而且长得也很漂亮。”
“这还没什么可奇怪的?和你那岭上的事儿相比,这事简直没什么差别。”主人颇为认真地说道。
“确实没什么差别,事实上,我和老梅先生都是一样的人。不过他虽然向夏子小姐求婚了,但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忽然冒出个想法,想吃西瓜了。”
“什么?”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主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不仅是他,就连女主人和寒月先生也是歪着脑袋感觉莫名其妙的。但迷亭可不管那么多,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夏子小姐被老梅叫来,询问静冈是否有西瓜。夏子小姐答道:‘有的,虽然静冈不大,这东西还是有的。’接着她就端来了一个盘子,里面堆着很多切好的西瓜。就这样,老梅一边等夏子的回答,一边将所有西瓜都吃进了肚里。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肚子疼了,此时夏子依然没给出什么答复。所以,老梅只得哼哼唧唧地忍着。后来,夏子小姐又被他叫了过来,因为他肚子一直在疼。他询问对方静冈是否有医生,夏子小姐答道:‘有的,虽然静冈不大,医生还是有的。’于是,她又为老梅请来了一位医生。这医生的名字十分有趣,好像叫什么‘天地玄黄’这类的。总之,好像是从《千字文》里找来的。老梅在第二天早上就痊愈了,然后心里十分愉快的他也要离开旅馆了。在走之前,夏子小姐又被他叫到了跟前,询问她是否答应他昨天的求婚。然后夏子答道:‘虽然静冈不大,但西瓜和医生还是有的。不过即便如此,只过了一晚上就答应别人求婚的,还真是没见过。’她笑着说完就离开了,之后老梅再也没见过她。就这样,老梅先生和我一样也失恋了。而且除了去小便,他也从不去什么图书馆。仔细想想,这就是所谓的红颜祸水吧。”
“这话倒是真的。”主人罕见地搭话道,“前些日子我看了缪塞[74]的剧本,书中人物引用罗马人的诗句说道:‘与羽毛相比,更轻的是尘土;与尘土相比,更轻的是风;与风相比,更轻的是女人;而与女人相比,再没有更轻的了。’听听这话,多么形象啊!再没有比女人更差劲儿的了。”
主人在这方面大放厥词,另一面的女主人却不认同他的论调。她说道:“听听你那话,轻浮的女人差劲儿,可是与之相比,蠢笨的男人又好到哪里去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蠢笨?”主人问道。
“就是你那样蠢笨的,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蠢笨?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这是事实,你还要否认吗?”主人两口子吵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可吵的。
一旁的迷亭洗耳恭听,兴致颇浓。然后,他说道:“看看,这就是夫妻关系的真实反映,就像你们一样,满面怒气地大声争吵。如果是以前那种老式夫妇,估计一点乐趣都没有。”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是赞扬?还是贬低?谁知道呢?其实,说完这话就差不多了,但他却没有适可而止,而是接着解释道:“在过去妻子敢顶撞丈夫?她们可没这个胆量。不过我可不喜欢这样,因为那简直就等于娶了个哑巴。最好的还是像夫人这样的,敢说丈夫蠢笨这种话。如果找了个只会顺从的妻子,那多无趣啊,还是偶尔能吵吵嘴的比较好。不要像我母亲那样,只会在我父亲面前顺从地说什么‘遵命’或‘是’之类的。而且更可怜的是,虽然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从没一起出去过,只有去寺庙给祖先扫墓时例外。不过这倒也有些好处,祖先墓碑上的法号倒是被我母亲背了个滚瓜烂熟。在以前甚至还不允许男女交往。我小时候是绝对不会发生寒月先生这种事的,不但能和心上人一起奏乐,还能来个什么神交和梦里相会之类的。”
“这确实可悲。”寒月说道,同时行了个礼。
“确实可悲。而且与现在的女人相比,那时女人的举止并没有高雅到哪儿去。与现在那些德行放浪的女学生相比,过去的女人似乎还要更厉害些。”
“真的?”女主人问道,语气颇为郑重。
“当然是真的,证据在那儿摆着,我可不敢胡说八道。苦沙弥你还记得不?以前不常拿女孩儿来买卖吗?就放在篮子里用扁担挑着,和卖冬瓜没啥区别。那时候咱们也不大,差不多五六岁吧。对吧?”迷亭向主人问道。
“我可不记得这种事。”主任答道,语气颇为冷淡。
“静冈确实有这样的事,至于你老家那边,我倒不敢肯定。”迷亭说道。
“真是想不到……”女主人低声嘟囔道。
“真的?”寒月先生也发出了疑问,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可没说假话。我小时候,也就六岁那样吧,和父亲一起去散步时就曾遇见过,我父亲还曾打听过价格。当时,我们从油街去往通街时,听见街对面有人在吆喝‘卖女孩,卖女孩’。我们是在二道街的街口的一家绸布店的门口遇上这个人的。那家绸布店的店名好像叫什么伊施源。在静冈,这可是家有名的大店,光店面就有十间。那店面装饰得很漂亮,直到现在还有呢。申兵卫是此店的经理,他整天坐在在桌子前面,那脸耷拉的就好像刚死了亲娘一样。他旁边还有个伙计,叫阿初,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阿初好像是云照大师的信徒,又黑又瘦,好像长时间只吃素面一样。除此之外,在阿初旁边还有个学徒阿长。这家伙岁数不大,但整天满面愁苦,就好像昨天遇上了火灾似的。在阿长旁边的是……”
“你还要不要讲卖孩子的事了,这绸布店的事还没完没了了。”主人打断道。
“哦,对,卖孩子的事,我要讲的是这个。不过这家伊施源的绸布店还是有很多故事的,而且十分有趣。但是现在,我们还是先说卖孩子的事吧。至于其他的,先抛开不论。”迷亭说道。
“卖孩子的事也先抛开不论了吧。”主人说。
“那可不行。这事可不是说不讲就不讲的,要知道为了对比今天的女人和明治初年前后那些女人的区别,这事可是很值得参考的。言归正传,那人贩子看见正经过伊施源门前的我和我父亲后,开口说道:‘这位爷,买个女儿孩吧,这些剩下的我算您便宜点儿。’他一边说一边将扁担放下,擦起汗来。他身前身后各有一只篮子,里面各装了一个差不多两岁的小女孩儿。我父亲答道:‘便宜点儿吗?这我倒可以想想。这是最后两个了?还有其他的吗?’那人说道:‘没有了,只有最后两个,您挑一挑吧。其他的都卖完了,真是不好意思。’说完双手抱着其中一个送到我父亲面前,那模样简直和卖冬瓜没什么区别。我父亲则敲了敲女孩儿的脑袋,发出咚咚的声音,然后说道:‘声音不错。’”
“在此之后,两人就开始讲价钱。等价钱谈妥了后,我父亲问道:‘买一个倒也没什么,但质量不会有问题吧?’那人贩子连忙保证:‘没问题的,绝对没问题。这是前面篮子里的,一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肯定不会有问题。至于后面的那个,我倒不好保证,因为毕竟我后面没长眼睛。所以,如果您想要的话,那个还可以再便宜一些。’直到现在,我依然没忘记当时的谈话。虽然那时还很小,但我却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于女人这种东西,必须时时小心谨慎。这种贩卖女孩而的行为不可谓不野蛮,不过好在此时已经是明治三十八年,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像那种说法,什么因为后面没眼睛,所以无法保证后面女孩儿的质量,也再不会出现了。所以,我认为在德行上,现在的女人真是进步颇大,这都有赖于西方文明。你怎么看,寒月先生?”
回答问题之前,寒月先咳嗽了一声,听起来颇为郑重其事。然后说道:“最近在很多场合里都能看见女孩儿们在自我推销,例如放学回家的路上或者什么演奏会、慈善会、游乐会上。她们似乎在说:‘哦,您买了我吧,快买了我吧!’因此再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搞些下流手段了,非得雇一些不会卖菜的人喊什么‘卖女孩了,卖女孩了’。其实,出现这种状况再正常不过,因为人有了更好的独立性。面对这种状况,岁数大的人多加指责,但事实上,这完全是庸人自扰。要知道,这完全是文明发展的大势所趋。这种现象在我看来是件好事。而且在质量方面,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所以无须说那种蠢话,什么在买的时候敲敲脑袋,问质量如何。当今社会如此复杂,如果做什么事都要那么麻烦,那可就永无尽期了。估计到了五六十岁都无法婚配呢。”寒月先生故意用沉稳的声音这般道来。作为二十世纪的青年,他可谓当之无愧,这番论调与当代的潮流十分相符。此时,他正抽着敷岛牌的香烟,说完后就将一口烟雾喷向了迷亭先生。
要想让迷亭先生退缩,仅靠这一口烟雾显然不够。他开口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现在的这些小姐夫人们着实让人钦佩。就算在骨头里,她们都有一股很强的自尊心,因此想让她们屈从于男人,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我家附近有所女校,就拿那里的学生为例吧,真是厉害得紧。知道单杠吧,她们竟然还能练那东西,而且穿的是男人穿的那种窄袖衣服。真是厉害!通过楼上的窗户我能将她们做体操的情景收入眼底,每当此时,古时希腊妇女的形象就会浮现在我心头。”
“嘿,希腊又来了。”主人毫不客气地说道,嘴角的笑容颇为讥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但凡给人美感的基本上根源都在希腊。对一个美学家来说,谁也不能把他和希腊分开。当我欣赏那些女学生做体操时尤为如此。当我看到她们黑黑的皮肤时,埃古诺黛丝的故事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迷亭说道。
“听听,又出来个名字,一如既往地奇怪。”寒月说道,脸上带着笑意。
“我十分佩服埃古诺黛丝,这个女人厉害着呢。对于当时的女人,雅典法律有诸多束缚,例如产婆不能由女子胜任。埃古诺黛丝也有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的是女人,那名字是个女人的。这个女人在头脑中反复思量,认为法律束缚女人当产婆真是太讨厌了,一点儿自由都没有。所以,她下定决心,自己要成为产婆。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在想方设法地成为产婆。直到第三天早上,邻居的孩子出生了,当她听见婴儿的哭声时,终于想到了办法。于是,她立即剪掉自己的长发,以男装的打扮去赫罗菲拉斯的课上听讲。听完这堂课后,她的信心大增,之后果然当起了产婆。而且幸运的是,她当时的生意可好了,夫人。到处都有要出生的婴儿,东一家,西一家,埃古诺黛丝接生了很多婴儿,因此挣了很多钱。不过,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福祸相倚。最后,她的秘密终究是暴露了。所以,她将面临非常严重的惩罚,罪名就是违背了公家的法律。”
“听听这故事,都能和评书相媲美了。”女主人赞叹道。
“好听吧?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后来她被无罪释放了。因为雅典妇女联名请愿,当时的长官不得不释放了她。而且这事最后的结果非常好,就是自此以后,政府不得不发出告示承认,女子当产婆是合法行为。”迷亭说道。
“您可真值得敬佩,竟然知道这么多事。”女主人说。
“确实如此,除了我自己的蠢事,我真的可谓无所不知。不过就算是我自己的蠢事,我多少也是知道一点儿的。”
“哈哈哈,您就是这样,总爱说些有意思的话。”女主人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
这时,外面玻璃门的铃铛发出了和刚装上时一样的响声。“哟,有客人来了。”女主人说道,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我很好奇是谁从客厅那里进来了,哦,原来是越智东风先生,这家伙也算是众所周知了。
常有一些古怪人物出没于主人家,此时再加上越智东风,虽说不算全都到齐了,但也够数了。对于无聊的我来说,这足以提供安慰了,我不能再无理地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了。倘若我是被其他人家收养,那命运可能更加不幸,因为在这一生中我可能遇不到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所以,对我来说,能够生活于苦沙弥家,在其身侧早晚侍奉,真是一件大大的幸事。像迷亭、寒月以及东风先生这样的豪杰,即便找遍整个东京也十分难得,更妄论我的主人苦沙弥先生了。可是现在,就算我趴在那儿,他们的言谈举止也会落入我的眼里,这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幸事。天气如此炎热,我却愉快地度过了半天,连身上的毛皮太厚的烦恼都抛到脑后了,这都有赖于这几位先生。所以,对于他们,我充满谢意。此时,各位豪杰已经齐聚一堂,我心里琢磨着好戏就要来了。于是,偷偷地在客厅壁橱后面藏好,打算好好欣赏这场表演。
“真是抱歉,这么久才来看您。”东风先生一边说一边行礼。看着他的脑袋,头发一如既往地油光锃亮。如果只看这点,他似乎和唱小戏的戏子没啥区别。他下面穿着一条白色小仓布的裙裤,看起来好像硬硬的。如果只看这点,他又像是剑客神木援剑吉的徒弟。因此,在东风先生身上,只有肩膀到腰的上半部分像是个普通人。
“快过来,坐这儿吧。天气这么热,你竟然来了,真是不容易。”迷亭先生招呼道,好像这里是他的家一样。
“好久不见了,先生。”东风对迷亭说道。
“是啊,上次见面还是在诵读会上呢,好像是今年春天的事了吧?哦,对了,那个诵读会你们还在弄吗?怎么样?还行吗?后来你又扮演宫子小姐了吗?那次你看到我给你鼓掌了吗?弄得很好呢。”迷亭说道。
“最后都弄完了,这都有赖于您的捧场,使我信心大增。”
“还会接着弄吗?下次什么时候?”主人问道。
“估计得九月份了,打算弄次更盛大的。七八月份就算了,要休息一下。您有什么好主意吗,先生?”东风说道。
“哦。”主人敷衍道,颇为漫不经心。
“把我的作品也表演一下吧,东风先生。”寒月先生搭话道。
“您的作品肯定差不了,是什么样的?”
“是个剧本。”寒月说道,语气颇大。果然,一下子就镇住了在座的所有人,他们情不自禁地向寒月望去。
“剧本吗?喜剧还是悲剧?您可够厉害的。”东风接着问道。
“最近一段时间,对旧剧和新剧有颇多争论,所以,我写了一出俳剧,也算是标新立异吧。和喜剧、悲剧都不一样。”寒月先生若无其事地说道。
“俳剧?什么样的?”东风问道。
“所谓的俳剧就是具有俳句乐趣的戏剧。”寒月解释道。
听见这样的回答,无论是主人,还是迷亭先生,都有些不知所谓。于是,他们保持沉默,静待下文。
“那这俳剧有何新意呢?”东风先生接着问道。
“这是一出独幕剧,因为是以俳剧的乐趣为基础的,所以不宜过长或者过于激烈。”
“原来如此。”东风先生说道。
“我先说说布景吧,也不宜复杂,将一棵大柳树立在舞台中间就可以了。不过在柳树右侧要伸出一根粗壮的枝丫,上面还要有一只乌鸦。”
“那只乌鸦会待在那儿不动吗?但愿如此吧。”主人喃喃自语道,看来对于此剧,颇不放心。
“其实,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找段绳子,将乌鸦的两条腿绑在树枝上,这就可以了。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个澡盆,就放在树下。里面还要有个正在沐浴的美女。”
“这似乎和颓废派差不多,不过这美女谁演呢,这事得先搞清楚。”迷亭疑问道。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美术学院的模特就行。”
“警察局能同意这么做吗?”不太放心的主人问道。
“没事的,不卖票就可以。而且如果只是这么点儿事就如此费劲,那估计美术学院也就没法儿进行裸体绘画了。”
“还是不一样的,人家那是为了画画,你这却是为了给人看。”迷亭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无论是画画,还是演戏,不都属于艺术范畴吗?如果大家都像各位这样想,那日本文明还怎么发展?”寒月说道,颇为义正词严。
“这些争论先放一放,接下来要做什么?”东风先生急切地问道。对于此剧下文似乎十分关心,可见,他真打算将其搬到舞台上。
“然后,穿着羽纱外褂、矮腰皮鞋的俳人高斌虚子拿着司的克[75]从侧面通道登场,头上还要戴顶白灯芯草的帽子说。身上的长袍要掖起来,长袍得是萨摩条纹布的。虽然,这身打扮和陆军部的御用商人差不多,但鉴于他俳人的身份,所以在走动时,要尽量保持稳重。并且要让人觉得,他在走动的同时,心里还在构思俳句。就这样,他一边构思俳句,一边从侧面通道走上舞台。然后来到柳树前,在那里他看到一个正在沐浴的裸体美女,肤若凝脂。接着,心中惊讶的他又在伸出来的枝丫上发现了一只乌鸦,美女沐浴的场景也落入了正低头凝视的乌鸦眼中。此情此景带给虚子先生很大感触,浓浓的诗意喷薄而出。值得注意的是,镜头在此处要停留一段时间,五十秒钟就差不多了。然后,一首俳句自他嘴里流出:‘入眼美人浴,枝头乌鸦呆立。’吟诵完就可以打板子落幕了。这出剧怎么样?够有创意了吧?与扮演宫子小姐相比,你应该更适合扮演虚子先生。”
“总觉得不够过瘾,应该更复杂些,如果能带些人情味,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大满意的东风先生认真说道。
迷亭先生在刚才一直竖着耳朵倾听,不过他这种沉默的状态显然不会维持太久。他说道:“这个俳剧可真是的,情节也太少了。据说,在上田敏[76]先生眼中,俳句乐趣、滑稽剧什么的都是很消极的东西,是靡靡之音。上田先生真是名副其实,听听这话,多么恳切啊!所以,你也应该明白,如果真把你这种东西搬到舞台上,那除了让金田先生嘲讽外,还能有什么呢?抛开别的不论,就说你这出戏应该怎么算?喜剧?还是闹剧?不管怎么说,总之是过于消极,太莫名其妙了。也许这样说有些失礼,但我还是想对寒月你说,也许在实验室磨玻璃球才更适合你。而像俳剧这种靡靡之音,你就算写得再多,哪怕有一两百篇,也是没用的。”
“在我眼里,这可是积极的东西,我没觉得它哪里消极了。”寒月说道,语气十分愤懑。事实上,无论是消极还是积极,着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寒月却为此展开了辩论,他接着说道:“就先说说虚子先生吧,在我眼中,他的表现十分积极。这从他做出那样的俳句‘入眼美人浴,枝头乌鸦呆立’,以此来表达美女让乌鸦都沉醉了上就能看出来。”
“哦,你这想法倒是稀罕,我得好好听听。”迷亭说道。
“我在大学里学习,然后成了一名理学士,如果站在这个角度,说美女让乌鸦都沉醉了,那显然违背情理,对吧?”
“嗯,确实如此。”迷亭答道。
“可是,如果将这种有违情理的事信口说出,态度散漫一些,听起来似乎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寒月说道。
“真的?”主人说道,语气满含怀疑。
寒月并没理会主人的疑问,他接着说道:“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那就很容易理解为何会觉得它有违情理了。事实上,这种沉醉和乌鸦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这只是主人公的一种感觉而已。正是因为这个美女让他沉醉,所以,他才会觉得乌鸦也是如此。实际上,就乌鸦本身而言,它并不一定有这种感情。一个美丽的女子在虚子先生面前沐浴,在这种刺激下,他心生沉醉也很正常。然后带着这种沉醉的感情,他又望向了树枝上的乌鸦,恰巧乌鸦也在低头俯视,所以他自然会误以为乌鸦和他一样沉醉。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一种错觉。然而,这正是文学,而且十分积极。将自己的感受放大,并且在不知不觉间,很自然地将乌鸦也纳入其中,这当然是很积极的了。对吗,先生,你满意这个说法吗?”
“这说法倒真是高明,让人佩服,估计就连高斌虚子也会被震惊。不过虽然你说得很积极,但是在实际上表演时,谁敢保证观众也这么想呢?只怕在他们眼中,这东西还是消极的吧。东风,是这样吧?”迷亭说道。
“确实如此,在我眼里,确实消极了些。”东风答道,语气颇为严肃。
“最近一段时间,东风,你又什么好作品吗?”主人问道,他显然在转移话题。
“没有,没什么值得先生鉴赏的。不过最近我打算出本诗集。而更巧的是,今天原稿就在我身上,所以请您过过目吧。”东风答道。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紫色的包袱,接着从里面拿出一本大概有五六十张稿纸厚的原稿,然后将已经装订的原稿送到了主人跟前。
“我来欣赏欣赏。”主人装模作样地说道。然后打开扉页,上面有两行字:
你那纤纤的身影,独立于世人。
——献给富子小姐!
很长时间里主人都沉默地凝视着扉页,脸上的神色颇为古怪。
“新体诗吗?什么内容?”迷亭一边说一边把脑袋凑了过去,打算一探究竟。
“东风,你这是献词啊!献给富子小姐,你倒挺有勇气的,厉害!”迷亭夸赞道。
“富子小姐?她是真实存在的吗,东风?”主人十分疑惑地问道。
“是的,上次的诵读会她也参加了,和迷亭先生一样,也受到了热情地款待。而且,她家就在附近。按我原本的计划,是想请她看看这诗集的。可是没想到的是,当我到她家时才得知,为了避暑,她上个月已经去大矶了,家里没人。”东风说道,语气颇为正经。
“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二十世纪。苦沙弥,你还是把自己那古怪的表情收起来吧,接着诵读才是正经。不过这献词的手法可不大高明啊,东风先生。‘纤纤’可是个文言词,你知道它的意思吗?”迷亭说道。
“我觉得它应该是‘细弱’或‘娇美’的意思。”
“嗯,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不过它本来的意思却是‘在危险面前,一碰就碎’。所以如果我是作者,这个词就不会用了。”迷亭说道。
“哦,那应该怎么写能让诗意更浓?”
“如果我是作者,我会写成‘你那细弱的身影,独立于世人,献给富子小姐的鼻子之下’。差别虽只在‘鼻子之下’四个字,但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迷亭说道。
对于迷亭的揶揄,东风显然并没有领会。不过他依然“嗯”了一声表示明白,这纯粹是出于一种礼貌。
保持沉默的主人翻到下一页,接着读道:
芳香飘散,散发着懒懒的倦意,
你的灵魂在此吗?相思缠绕成烟云。
哦,我置身在这凄苦的尘世中,
终于得偿所愿,这一吻啊,如此甘甜!
“看来我是欣赏不来这诗的。”主人叹息道,然后把原稿递给迷亭。
“是够有新意的,不过好像过头了。”迷亭说道,然后把稿子又递给了寒月。
“就是,就是。”寒月一边说一边把稿子还给了东风。
“与十年前的新诗相比,现在的诗歌有了很大进步。所以,先生,您自然就欣赏不来了。要想读懂现在的诗歌,就不能躺在床上或在车站候车时读。虽然我是此诗的作者,但很多时候,也无法解答别人的疑问。对诗人来说,写作时仅有的倚靠就是自己的灵感,这也是他们唯一需要负责的地方。只有那些专家们才会去弄什么注释、解析,我们是不做这样的事了。我的朋友送籍前几天写了个短篇,题目叫‘一晚’。文章中究竟要表达什么,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就是那么模糊朦胧。也有人针对此事去询问过作者,但他却并不理会,只说:‘这种事可不归我管。’在我眼里,对诗人来说,这正是他们的特点。”
“他是诗人?或许吧,不过这倒是个怪人。”主人说道。
“蠢才!”只是一句话,迷亭就彻底否定了这个叫送籍的人。
“在我的朋友中,送籍确实算是孤僻的,和谁都不大来往。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各位能有耐心地来看看我的诗。而且在诗中,我苦心孤诣地用‘凄苦的尘世’和‘甘甜的吻’做了强烈对比,这一点希望大家特别关注一下。”还没尽兴的东风说道。
“确实够苦心孤诣的,这点倒看得分明。”寒月说。
“确实够高明的,用‘凄苦’和‘甘甜’来作对比。这文体的味道倒是十足,纯粹是东风自己独特的技巧,着实让我钦佩至极。”面对这种实诚人时,迷亭总爱这样不停地开玩笑。
突然,主人不知想起什么,他起身钻进了书房。不过他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毛边纸,接着对东风先生说道:“你的作品刚才已经欣赏过了,现在请各位指教一下我写的短文吧。”他的态度颇为认真。
“我已经听过三遍你那篇‘天然居士墓志铭’了。”迷亭说道。
“你闭嘴吧。请大家好好听听这篇文章,虽然对我来说,这篇文章不是最好的,但还是希望可以给大家助助兴。”主人说道。
“寒月,你也顺便听听。”迷亭说道。
“说什么顺便啊,我已经在洗耳恭听了。不过长不长啊?”寒月问道。
“不长,字数加起来也就六十多。”主人答道,然后开始诵读起自己的大作来:“‘大和魂!’一个日本人喊道,然后一声咳嗽,像个肺病患者一样。”
“够响亮!”寒月夸赞道。
“‘大和魂!’报贩子喊道。‘大和魂!’小偷喊道。大和魂一跃,飞到海洋那头。在英国做大和魂的演说,在德国做大和魂的戏剧。”
“与‘天然居士墓志铭’相比,这篇可好多了。”迷亭说道,同时挺起了胸膛。
“‘大和魂’在东乡大将的身体中,‘大和魂’在鱼铺老板小银的身体中,‘大和魂’在投机者、欺诈犯、杀人者的身体中!”
“加上我吧,大和魂也在我的身体中,先生。”寒月说道。
“如果你问什么是‘大和魂’,他会回答说:‘大和魂就是大和魂。’但是,你会在他刚刚走出百米之外听到他的一声咳嗽。”
“听听这句,真是高明。这文采,快听听下句。”迷亭说道。
“大和魂是名副其实的‘魂’,既不是三角形的,也不是四边形的,所以它才如此变化不定。”
“确实够有趣的,不过先生,‘大和魂’用得太多了吧?”东风说道。
“确实如此。”迷亭自然也附和道。
“没有一个人见过它,它却出现在每个人的嘴里。没有一个人遇见过它,它却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大和魂,估计和天狗差不多吧!”
以一种缥缈的语气,主人终于完成了他的诵读。这篇文章确实够高明,可惜的是,太短了。而且对于其中的主题,大家都不甚清楚。所以三人以为还有下文,都在那儿安静地等着。结果好一会儿,主人再没说什么。
“这就完了?”寒月最后问道。
“完了。”主人答道,这话说得未免太轻松了。
对于这篇大作,迷亭却一反常态没有胡说八道,而是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这篇短文嘛,你也出个册子吧,也写上献给谁,怎么样?”
“献给你如何?”主人随口说道。
“我可不行,你高抬我了。”迷亭答道,然后用剪刀修起自己的指甲来。在此之前,他曾在女主人面前炫耀过这把剪刀。
“金田小姐,你认识吗,东风?”寒月问道。
“当然。今年春天,她来参加了我们的诵读会。从那以后,我们的交往就变多了。这位小姐总是能带给我感动,每次都是如此。在这段时间里,写诗也好,作和歌也罢,我总是兴致颇浓。正是因为和她的交往,使我产生了很多灵感,所以在诗集中才会有那么多爱情诗。因此,对这位小姐,我充满谢意。所以趁此机会,我才想把这诗集献给她。据说古时候就是这样,要想写出好诗,诗人肯定会有个红颜知己。”
“是吗?”寒月说道,脸上笑眯眯的。
这些人总是喜欢这样瞎扯,虽然他们现在难得齐聚一堂,但是这种瞎扯总有结束的时候。而且对于这种毫无新意的对谈,我也没义务总是洗耳恭听。所以,我不打算奉陪了,想去院子里捉螳螂。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余晖透过梧桐树浓密的叶子间隙洒下稀疏的影子。树干上的秋蝉大声嘶鸣着,今夜似乎会有一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