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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锁深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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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科举选拔天下读书人同时,教引司中挑选宫人亦十分热闹,数千女子从各府州县而来,慢慢甄选。独苏怜被安排独居在一个小院之中,只有两个嬷嬷每日来教些宫中规矩,不过是称呼,礼节。苏怜本就极其聪慧,简单看了便一一学会,过了几日就无可多学的了,只在这小院中闲坐。院中种着一院桃花,此时枝头花放,满园尽染。苏怜不禁想起昨日翻看的梦窗词,轻声念道:“团扇轻委桃花,流红为谁赋。”

    “何苦念这写女子轻浮薄情之语。”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轻缓温柔。

    苏怜并未转身,只轻声回道:“世人只用轻薄桃花逐水流来形容女子,却不想杜工部只是写景,后人用花喻人,反落了俗套。梦窗在这里,终究差了几分高明。”

    说完,她方才缓缓回过身去,跪下行礼道:“民女见过皇上。”

    庄岚连忙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惊喜:“你还记得朕的声音。”他打量着眼前日思夜想的女子,那不可方物的美丽和清冷的神色,都仿佛有一种怪力一般,自初见后便深深的吸引住了自己。

    苏怜低着头,没有回话,庄岚又笑道:“在这里可还安好?”苏怜这才往后退了一步,回道:“十分安静,多谢陛下安排。”

    “当年太祖高皇帝,在此处识得亦是民间进宫的文华皇后,文华皇后早亡,因她名中有桃一字,太祖高皇帝便在这院中栽满桃花,后世此处少有人住。”庄岚抬头看着满院粉红,又看向苏怜道:“你刚才说,世人用桃花来喻轻薄女子,是落了俗套。可见太祖高皇帝果非俗世中人。”

    苏怜摇了摇头道:“民女胡言乱语罢了。”庄岚一笑,在一旁石椅上坐下,然后示意苏怜也在面前坐下:“你刚才说梦窗短于立意,却不知前朝词人,何人长于此?”苏怜与庄岚相对而坐,也不见慌乱之色,淡然的看着庄岚然后轻声道:“若论赏花,当属稼轩‘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一句,最有惜花敬花的风骨。”

    听她这样说,庄岚不禁有些失神,他喃喃念道:“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若文华皇后并非早故,后来十几年刀光剑影无数,谁又知是不是罢退长门的结局。”

    这样说着,他想起宫中几百年来数不尽的无情往事,不禁看向苏怜,苦笑一声问道:“苏姑娘,朕把你带到深宫之中,你,可有怨朕。”

    “民女自小便是个随遇而安之人。”苏怜却似是并不在意,她看向院外笑道:“宫中想来怎么也比这个小院子大一些。我在这院中住着,便已觉得不错。”

    见她神色轻松,庄岚也放下心来,如释重负的笑道:“罢了,你便是怨朕,朕也要强行把你留在朕的身边,只能用往后一生的时间,来慢慢补偿苏”他本想说苏姑娘,又觉着这称呼太生分了点,便又笑道:“你是要进宫的人了,朕便叫你怜儿吧。”

    “称呼而已,随陛下想怎么叫都好。”苏怜点了点头回道。

    这边庄岚站起身来笑道:“这几日恰逢会试,琐事繁多,朕忙里偷闲来看一看你,今日先告辞了。”

    说着他对起身向他行礼恭送的苏怜轻声道:“过些日子,朕在宫中等你。”

    眼看庄岚远去,苏怜才关了院门,又自己坐了片刻,觉得身上疲惫,正起身想回屋歇息,突然她看到东面院墙青瓦之上,伸出一只青葱秀白的小手,然后便有一个少女扒着墙,探头出来。她长发显着有些凌乱,气喘吁吁的样子仍遮不住眉间灵动活泼的神色,高高的鼻梁上还挂着汗珠,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满怀好奇的看着院中,与苏怜正好相对而视。

    “哎呀!”那姑娘看见苏怜不禁惊慌失措,然后便向墙后摔了下去。苏怜只听到重重落地的声音,和一阵哎呦之声,推门出去,却看到刚才那个少女正坐在墙角下喊痛,她一旁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正伸手去扶她,少女刚被扶起,便看到苏怜站在身前,面露尴尬的笑了两声,然后伸手向苏怜打招呼道:“这位姐姐好啊。”

    她的样子颇显狼狈,但因极俏丽的样貌倒更显得别样可爱,苏怜轻轻一笑,然后往院中一指道:“进来坐坐?”少女带着丫鬟,跟在苏怜身后,左看右看的进了院子。苏怜喊屋中人打了一盆水来,少女洗了手方才笑着对苏怜道:“多谢姐姐,我叫江菱,姐姐也是来参选入宫的么?”

    苏怜点了点头道:“苏怜,我们年纪相仿,叫我名字就好。”

    江菱应了,然后看了看自己落灰的衣裙,敲了敲额头道:“坏了坏了,今日刚换的衣服,回去又要被教引司的嬷嬷唠叨了。”

    苏怜轻笑着问道:“你没事爬墙做什么?”

    “啊!”江菱这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在爬别人所住的院子,忙弯腰连声道歉:“抱歉,抱歉。”

    苏怜挥手道:“没有关系,我也只是暂住此处两天罢了。”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在院中坐下,江菱吐了吐舌头道:“你可能不知道,刚才你门外走过一队浩浩荡荡的人出去,我还以为这里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便好奇想看一看。不想原来住了一个这么好看的人。”

    苏怜便知她说的是庄岚的随从,刚才没有见到,想是侯在门外。她正欲回话,江菱又恍然大悟的看着她道:“原来如此,我说这些日子怎么没见过苏怜你,你这样神仙般的样子,定是不用评选了。”

    她这样乱猜,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苏怜也不好反驳,便问道:“外面可已经评选完了?”

    “差不多了。”江菱懒懒的往石桌上一趴道:“又是看相貌,又是看身段,还要听声什么的,这两天认识的几个人都幸运被筛下去了,只有我倒霉,竟然选上了。”

    她这样说着,神色语气中也却无一点虚伪之意,而像是真的认为被选中十分倒霉一般。

    苏怜便看向她问道:“你不想进宫么?”

    闻言,江菱猛地抬头坐起,抱怨道:“那当然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啊,那里面规矩又多,又不自由,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唉,我怎么就选上了呢。”

    看她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苏怜不禁有些莞尔,笑道:“今天之后,便有一个认识的了不是。”“嗯?”江菱面露疑惑之色,然后看向苏怜方才明白过来,赶忙回道:“好啊,好啊,如此说定了,等进了宫,你一定要来找我玩。”

    江菱这样活泼的性子,一时倒让苏怜想起任殊来,更添了几分好感,两人相谈甚欢,往后几天,江菱便常来苏怜院中找她聊天玩耍,日子一天天倒也快了起来,不觉间已到了三月末,宫中又有内监来传旨,苏怜正式领旨封了婕妤,于下月初进宫。

    苏怜是四月初四那天到的宫中,那是贞吉元年的暮春,她第一次见到这些富丽堂皇的重重楼阁,矗立在清冷的晨风中。被扶下车时她还穿着在教引司中领到的青色绣鞋,走在长长的夹道中不知多久,苏怜只觉得脚下酸痛,身体疲累,精神一时也恍惚起来。远远听到宫中响起些许匆匆赶路的声音,像极了烟宁傍晚在院中听到墙外纷扰的动静,只是烟宁的声音中充斥了各种各样的人声,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而这里只能听到或急或缓的步点,衣物首饰摇晃的窸窣,一路遇到无数人,却听不见一道说话的声音。一时苏怜只觉着这宫中太不像人世间了些,这透着残酷的安静是被前面无数惊慌下跪,叩首乱七八糟的动作打破的,苏怜微微抬起头来,只看到一身锦黄色的长袍,绣着腾飞的金龙。她猛然反应过来为何周围忽喇喇的跪到了下去,忙打起精神来想要跪下,但她身体本就病弱,更走了这么长的路,前面浑浑噩噩的走着还好,猛地停下想要下跪,却觉得眼前一黑,向地面摔落下去。

    庄岚自然是专门在这里等着,算着苏怜进宫的日子算了许久,今日终于见到久未相见的那道身影,她被人领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偶尔可以看到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心里并不太惬意。直到她身边人都已经发现庄岚,她才微微抬起头来,却又微微一愣然后竟要跌落摔下,庄岚猛地一惊,便想冲过去,却见到苏怜在即将摔倒在地时,微微挣了一下,一手按在地上,托住自己的身子,然后竟安稳的跪下行礼,她的声音不见一丝慌乱,只带着一贯的平静:“臣妾参见陛下。”许是那简单的臣妾二字撩拨了庄岚本就激动的内心,他不停步的走到苏怜身前,亲手将她扶起,不顾周围愣住的众人轻声道:“朕等了你许久,终于等到了。”苏怜纤白的右手被他握着,也不说话,只侧身微微站到旁边。庄岚却不愿松手,他回过身去吩咐贵骆道:“凝和宫不必急着收拾了,苏美人初入宫中车马劳顿且不熟悉,先去应天殿歇着,下午再回凝和宫。”贵骆心中微讶,却不敢多问,只好下去传令。

    应天殿是皇上平日一个人的寝殿,寻常嫔妃不得擅入,苏怜想起教引司中嫲嫲所教之事,来不及去想庄岚此举何意便又听庄岚低声对自己道:“你身子弱,哪经得住走这么多路,随朕乘辇回宫。”苏怜清楚宫中三妃之下不得乘坐轿辇,自己自然是不够格的,但她却只是微微侧身行礼,轻声回道:“臣妾遵命。”

    苏怜同庄岚到了应天殿中,庄岚忙吩咐人备下些莲子羹上来,又陪苏怜坐下,笑着道:“许久不见,可曾想朕了?”苏怜似乎仍有些恍惚之色,她轻声回答道:“教引司一别,只过了半月。”

    “可这半月来,朕日日在想念你。”庄岚轻轻握住她的双手,不待她回话,又笑道:“不过从今日起,你每一天都会在朕身边了。”

    苏怜微微点头,庄岚看着她低下去的面容,突然带着几丝歉意道:“怜儿,你刚来到宫中,想来便有了几分不适。”

    “臣妾只是有些倦了。”苏怜抬起头来,不躲不藏的看着庄岚:“宫里,自然也有不错的地方。”

    庄岚笑了一笑,然后带着十二分的认真道:“这宫里有一千种好,也有一千种不好。但你放心,你在这里,朕只给你这一千种好,一丝不好,也扰不到你。”

    苏怜在应天殿歇了半日,又陪庄岚用了午膳,庄岚才道:“你对这宫中陌生,我先带你回凝和宫吧。”苏怜点头应是,庄岚笑着起身:“凝和宫离此处极近,我们走过去便是。”两人起身,门外贵骆早早便侯在这里,见两人出来,忙打起华盖金伞跟着往凝和宫走去。

    果如庄岚所说,凝和宫离应天殿极近,两人慢慢悠悠,也很快便到了宫前。凝和宫里早就接了消息,宫女太监在宫门两旁跪着,见庄岚和苏怜到了门前,方才齐声叩见。“都平身吧。”庄岚挥手道:“站在两旁,让怜儿看看她宫里的人。”苏怜这才向一旁的宫女们看去,只见最前面站着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盘着头发,大大的眼睛,十分端庄。在她身后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儿,十几岁的样子,楚腰削肩。神色飞扬,目光灵动。余下皆是寻常庸脂俗粉,无可留意。

    “这是琴川。”庄岚将最前面的那个女子招了过来对苏怜道:“她是宫里的老人,以前是老太妃的身边人,今年老太妃殡了天,朕便让她先跟在朕身边,教朕身边人点规矩。你要来了,我才让她来这凝和宫里,管着你宫中的大小事务。”

    “如此,往后便有劳姑娘了。”苏怜见她在庄岚面前站着,镇定自若,便知不是寻常奴婢。

    “主子放心,奴婢必将尽心竭力。”琴川俯首弯腰回道。

    庄岚也是笑了笑:“朕知道你心气很高,又是跟老太妃见过世面的,不过你放心,朕如今给你择的主子,也不是凡人。”

    “皇上折煞奴婢了。”琴川俯首更低,声音却依旧是不起不伏,十分稳重。庄岚笑着握起苏怜的手道:“朕陪你进去。”

    苏怜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宫门,只见上面写着两个端庄遒劲的大字“凝和”,两侧则是一副对联:

    殿外春花,千载繁华恩盛

    窗前秋月,一炬付与东风

    一面看着,两人已进了宫门,只见与凝和宫外繁花似锦不同,宫中迎面而来便是两侧刚发嫩叶的梧桐。

    “凝和宫中不种寻常花草,只有一院梧桐,朕想你大约是会喜欢的。”

    他话音刚落。一阵轻风扫过,满树叶片随风而动,院中的白衣女子抬起头来,在她眼中映出绿色的冠冕,连同遮天蔽日的枝干,仿佛编织成了一个美丽的牢笼,锁住春风。

    庄岚陪苏怜进了宫中,又叮嘱了几句,因午后要回泰昌殿会见臣工,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去。这边庄岚离开,琴川自门外引了凝和宫中宫女太监进了屋中,又扶苏怜起来,一一认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人,苏怜也记不清楚,只记得进门时那个很是漂亮灵巧的女孩叫做轻絮。苏怜本就未带什么钱财进京,也没什么可赏与宫人的,她却不在意,正欲回去,一旁琴川却捧出一个托盘来,上面叠着许多两散碎银子,琴川笑道:“这是主子赏给大家的,还望大家以后实心用事,不负了主子好意。”众人忙扣头领赏,苏怜心中微微惊讶,却面不改色的,仍是淡淡的吩咐大家散了便可。这边琴川一面回屋坐下,一面忙请罪道:“主子勿怪,这钱是刚才我引宫人过来,贵公公拉我到一旁给的,说是陛下给主子用主子的名赏给宫人,刚才因众人都在屋中,不便说与主子听,方才自作了主张。还请主子治罪。”

    “你做的合适,哪里谈得上怪罪。”苏怜微微笑了笑道:“只是我清贫的很,却没留几两银子给我。”

    琴川听她这样说,也放松下来,这时她也发现这位新来的凝和宫主,在未到之前,皇上便魂牵梦绕的苏婕妤,虽然清清冷冷的样子,但却不是那些自持身份,傲慢无趣之流。

    况且,她偷偷看了苏怜一眼,饶是她这般沉着颇有眼界的人,也不得不惊叹,这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人,难怪皇上对她一见倾心,再难忘记。想到这里,琴川也是笑道:“主子这就多虑了,连给宫人的赏银,陛下都替主子想到了,主子自己的事,陛下岂能不放在心上。”

    苏怜点了点头,她本就是随口一说,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想了想教引司中学的规矩,她又问道:“明早我是不是要去皇后娘娘那里晨安。”

    “是了,宫中规矩,后宫妃嫔第一次进宫,第二日便要去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那里问安。此后每逢节礼,也要去问安。主子今晚可早点休息。”说到这,琴川方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是奴婢胡说了,主子今晚想必是要侍寝的。主子还要做好准备才是。”

    说完她看了看苏怜,却发现她既没有惊喜,亦没有羞赧,更未见惊慌,她只是淡然的点了点头,正在琴川开始怀疑这位新主子是不是有点木讷之时,苏怜浅浅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轻声道:“陛下今晚不会让我侍寝的。”

    果然到了晚上,庄岚匆匆的来了,和苏怜说了几句话,又坐下拉着她手道:“你今天初进宫,明日又要早起去问皇后晨安,朕不是柳下惠,不能留在这里扰了你。”说完他起身又嘱咐苏怜早点歇息,这边小太监凑上来给他披了薄缎的披风,正欲转身,庄岚又想起一事笑道:“明日有两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娘过来,是早两日给你备下的,凝和宫中以前便有个小厨房,以后正好用上。”苏怜一面想着建宁怕是捉不到江南那样好的鳜鱼,一面行礼谢了恩。庄岚又抬手划了划她散落的发梢,方才笑着离去。

    看着庄岚离去直到晚上琴川和轻絮伏侍自己睡下,苏怜都静静的坐在屋中,一夜睡得极少,闭上眼,一个鲜红的庄字在眼前挥之不去,窗外晚风仿佛在浅声低吟,弹唱着悲伤的词曲。苏怜偶然睁开双眼,只看到帐外远处闪烁着昏暗的烛光,而自己如同被四周黑暗慢慢吞噬一般,像极了盛德三十二年深秋的那个夜晚,伯父与哥哥把一切告诉给她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