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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之疆域,何止万里。自江南的宛都、明溪两府西行,过了贺州,瀚江两岸便是地处中原的胡荣与南凓,再往西行,商贾更加繁盛,瀚江之上百舸拥挤,两岸车马不歇,这便是洛川之景,中原往北便是苦寒之地的平阳,北海二府。洛川以西,过了萧关,便是大齐的京城建宁。更有极西边关之地的卢德,建宁北方关山两侧的关北,关南,位于南疆入口的九盘,宣州,岭南沿海的韶名。一京十四府,处处诗书鼎盛,礼教昌明,而远离了这样的景致,进入南疆万里大山之中,这些诗书与礼教便都化作了无用的尘土,毒虫猛兽,瘴气瘟疫随时会夺走进入这里的生命,而此刻在宣州府下,朝廷所能管辖的最远之地庆甸县城往南,当地夷人称作乌干群山之中,苏沈正喘着粗气,看向远方开始昏暗的山林。在他脚下,是一只被他刚刚刺穿喉咙的花皮豹子,一天攀爬,一路上还要留意是否遇到青眼铜铃,闷热的天让他口渴无比,带来的水已经喝完,刚刚又与这只花皮豹子恶斗了一番。苏沈贴在地上,看着豹子走来的脚印,往山东面绕去,果然走到黄昏时分,便看到一条清泉从山上流下,苏沈如释重负的走到这条极浅,但十分清澈的溪前,拿出水袋来取水,虽然身体疲惫,但已慢慢习惯了闷热的山林,苏沈从林间捡了许多枯枝,堆在河边的碎石上,拿出火石点起火来。天还未完全黑下,他刚点上火,便看到不远处河流上游,一只健壮的野鹿正有些警惕的看着燃起的火堆,然后小心的在溪边饮水。
苏沈安坐在溪边,一面取了干粮来吃,一面放下紧绷的心情,颇有些悠闲的看着那鹿饮水。突然他面色一变,只见山上林中窜出数道白色的影子,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扑倒了那饮水的野鹿,苏沈这才看清,那是几只十分丑恶的白毛大猿,野鹿被猿群扑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发出悲鸣,便被咬断了脖子,撕扯成了碎块,猿群一面吞食着鹿肉,一面抬起沾着血的丑陋面容看向苏沈。苏沈从未见过这样凶狠食肉的猿猴,留在此处太过危险,他决定用枯枝中最粗壮的一根做个火把,往后逃走。就在他刚想去拿枯枝,突然一头正在分食鹿肉的白猿仰天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如同一道惊雷,苏沈只听到自己身前身后,此起彼伏的响起同样可怖的猿啼,他看向四周,才发现,黑暗之中,一道道泛着幽光的眼睛盯着自己,他已经被比扑倒那鹿时数量多了十倍的猿群包围了。
苏沈抽出剑来,持在手上,他身边还熊熊燃烧的篝火成了他最大的依仗,猿群显然极害怕火焰,他们只敢远远围着,发出可怖的叫声,却不敢靠近。但苏沈心中明白,他刚才取的这些枝叶,根本不可能烧完整晚,一旦柴火烧完,他丝毫不怀疑自己会被猿群瞬间撕成碎片。
夜晚降临,白日的暑气慢慢消去,而在西母山山腰之上,黑暗中的对峙还在继续。猿群已经不再躁动不安,甚至不再嘶鸣,它们围着苏沈,像一尊尊白色的石雕,然而位于中心的苏沈却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一旦篝火熄灭,这些石雕会立刻化成迅捷的猛兽,就像刚刚他亲眼所见的那样,一头壮硕的野鹿被瞬间撕碎。
苏沈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他脑中一面不断想着各种计策,一面动起手来,把木柴从火堆中抽出一些,让火小一点,好能烧的更久。突然,猿群又开始叫了起来,这叫声与刚才不同,更加悠长诡谲,苏沈借着火光,看到一只更加巨大的白猿从林中走出,它的叫声洪亮的回荡在山间,如同索命的恶鬼之音,苏沈顿时明白过来,这是猿群之中的猿王,它站在远远的猿群后面,看不清具体样子。猿王的出现只是一个小插曲,猿群依然紧紧围住苏沈,燃烧的火焰仿佛变成了苏沈死亡的计时,但火光的照耀下,苏沈的脸上并没有恐惧亦或者绝望,他从一旁行囊中,取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这是他一路从绿柳山庄带来的,为的是用来装青眼铜铃。苏沈揭去木盒盖子,然后扫视了猿群一圈,突然将木盒罩在了火堆之上,黑暗中唯一的一丝光亮瞬间熄灭,那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只经过一瞬的迟疑,便腾跃而起,巨大的嘶吼声伴随着锋利的爪牙向失去了庇护的苏沈扑来。罩住火堆的同时,苏沈深深的吸了口气,就在猿群扑到面前的那一刹那,他猛然瞪大双眼,然后一把将木盒掀开,本已快要熄灭的火焰,重新暴露在山野之中,火苗又开始飞腾,突然出现的火焰让猿群受到了些许惊吓,身形都在半途一顿,苏沈不顾灼烧,抓起许多柴火劈头砸在眼前最近的白猿身上,那白猿发出一声极其凄惨的叫声,它浑身密长的毛发顿时燃烧起来,躺倒在地上极其痛苦的扭曲挣扎,苏沈一把扯住它的双蹄,然后把它往猿王所在方向的猿群之中甩去,同类被灼烧的味道在空中弥漫,让猿群发出惊恐的叫声,在混乱之中,苏沈跑了起来,他踏过已被烧的面目模糊的白猿尸体,烈火照耀着他坚毅的神色,一道寒光闪过,苏沈已拔着剑冲到了猿王面前。那猿王本也有些惊慌,看到苏沈冲了过来,反而怒吼了一声,张开獠牙向苏沈迎面拍去。苏沈毫不惧怕,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凶光,猿王的巨爪在他臂膀旁落下,划出几道狰狞的血痕,苏沈咬着牙发出沉闷的冷哼声,他的身形丝毫不见抖动,手中的长剑带着最后的气力笔直贯穿了猿王的胸膛。
天边的乌云恰好消散,洁白的月光重新洒在山间,皓辉之下,苏沈大口喘着气站在猿王的尸体之旁,他的面上,身上,到处都是飞散的鲜血,映衬着一尊持剑的魔王。猿王被杀所带来的刺激比刚才同伴被灼烤更加强烈,猿群发出混乱惊恐的哀啼,然后往林中疯狂逃窜。苏沈等最后一只白猿也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方才很快背上行装,点起火把,往山另一侧而去,寻了一棵极大的猢狲木,苏沈爬到树干之上,他从行囊中拿出胡三给他准备的草药,嚼了之后敷在自己左臂的伤口之上,然后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来,把伤口包扎了,做完这些,苏沈便感觉到自己已经筋疲力竭,再顾不上警惕什么危险,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他抱着剑,倚靠在树枝上坐下,然后很快便昏昏睡去。
平日里极少做梦,但这一晚分明很累的苏沈却难以睡得踏实,梦里不断变化着各种场景,他先是梦到了卧在病榻上的任殊,又梦到了与自己分别时的苏怜,梦到了烟宁,最终梦里出现了一片混乱的叫声,他梦到了燃烧着血与火的沈府。
梦里的沈府伴随着模糊的凄惨,苏怜就这样在床上从梦中惊醒。许是盛夏天热,她的额前冒出一丝丝汗来,苏怜睁着双眼,微微侧过脸去,便看到了还在熟睡中的庄岚,殿中微弱的烛光之下,庄岚紧闭着双眼的面庞,比往日更显英俊。苏怜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几乎每一个庄岚住在凝和宫的夜晚,她都会被这样的噩梦侵袭,梦到她并没有任何记忆的沈府。她重新闭上眼睛,心口如同被一双无情的手锁住,传来阵阵绞痛。
次日一早,苏怜与庄岚同时早早醒来,庄岚穿着常服,向正在用盐敷牙的苏怜笑道:“朕赶早朝,你醒这么早做什么?”苏怜漱了口,方才道:“许是天热。”庄岚点头笑道:“也是。”外面贵骆走进宫中,向庄岚禀道:“启奏皇上,娘娘这里厨房煮了绿豆汤,早膳是不是就不让尚食局那边送了。”
庄岚笑着点头道:“怜儿这里的小厨房东西煮的有时比尚食局还好。”听他这样讲,贵骆忙吩咐下去。铜镜之前,轻絮正在给苏怜梳头,庄岚站到一旁,看着乌黑的长发在轻絮手中扬起落下,也是看向铜镜中笑道:“青丝如瀑柳如眉,映出这样的形容,倒是此镜之福了。”苏怜抿着嘴没有讲话,倒是轻絮胆大笑道:“浑身上下,奴婢就没见过主子哪里是不好看的。”
“这话说的极恰当。”庄岚笑着在苏怜耳边轻声道:“朕也没见过。”说话之间,已有宫人布好了早膳,苏怜也梳妆好了,与庄岚一同坐到桌前,琴川和贵骆两人在案前伏侍。桌上除了绿豆粥外,又有蟹粉狮子头、桂花糯米藕、清汤茭白几样,苏怜喝了碗汤,又吃了点狮子头,她略微皱了皱眉,只觉得今日吃的狮子头与前日晚膳有些不同滋味,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在他一旁庄岚倒是胃口颇好,喝了一大碗汤,又吃了半碟藕。方才喝了茶,站起身来,贵骆忙吩咐几个小宫女给庄岚换了龙袍,庄岚向琴川讲了句宫里若缺了冰,就快去找尚宫局要,又跟苏怜说了几句话,方才往泰昌殿去上朝。
庄岚走了,苏怜方才想起什么的道:“说起来,一直想让厨房夏天做些糍耙,倒也忘了。”轻絮在一旁笑道:“主子既然想起来了,奴婢去吩咐就是。”苏怜却摆手道:“吃人嘴软,天天吃人家的,还是我自己去看看吧。”说着,她已往门外走去,琴川与轻絮连忙跟上,三人到了后厨,那两个厨娘正在往架子上摞碗,苏怜突然进来,轻絮向两人喊道:“主子来了,快来拜见。”曲厨娘忙过来跪了,而那汪厨娘像是极慌张的样子,一时手抖竟把手上的盘子砸了,清脆的声音响在屋中,轻絮登时便竖起柳眉喝道:“你可小心,吓到了娘娘,你该是什么罪。”
那汪厨娘忙跪倒一旁扣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苏怜向琴川摇了摇头,琴川拉了拉轻絮,然后向两人道:“不用慌张,不过是碎个东西,主子又没吓到,都起来吧。”
“是。”两人应了,小心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苏怜。琴川又向苏怜笑道:“宫里这些人,素日里难见主子,一时见了胆小害怕也是常事,主子还是先回去,事情奴婢来吩咐。”
苏怜淡淡的看了汪厨娘一眼,点了点头,由轻絮陪着又回了屋中。轻絮在她身旁,有些担心的问道:“主子没吓到吧。”苏怜笑了笑道:“我像是这么胆小的人么。”“主子说的是。”轻絮想了想笑道:“奴婢还真没见过主子害怕什么?”苏怜摇了摇头道:“我虽不胆小,但也有许多害怕担心,若说什么都不怕的,我身边真有一人。”轻絮忙问道:“主子说的是谁?该不是江美人吧。”“她比我胆子还小呢。”苏怜轻笑道,她看向院中,此时正是梧桐枝叶繁茂的时节,层层翠绿连成一片,只听到许多鸟声从中传来,院中的苏怜停住了脚步,直到一片叶子落在眼前,她才回过神来,重新迈起脚步向轻絮道:“他是我的哥哥,将来,或许你会有机会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