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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徐州北不过几十里乃是泗水,县城北泰沂山麓林木葱郁,鸟兽众多,其风景绝佳,顶峰绝壁林立,半山腰有一处寺庙名黄岩寺,庙门有一处大石,石上有两尺多长的足印,相传为伏羲氏当年所留,因为这个足印,这处庙宇虽地处偏僻却终年香火不断,据史书记载,伏羲和神农部落都在此生息,与蛮族作战,奠定华夏一族的根基,泗河流域与儒家也很有渊源,孔子孟子等先贤都曾到此地,因此常有文人雅士来此访古寻幽。
这日太阳方上东南,山间小路走来七八个人,虽着便衣麻鞋,却个个仪态不凡,前面一人约四十上下,拄着一根木制手杖,峨冠而多髯,正是徐州知州苏轼,早听说黄岩寺的名气,今日特来游玩,后面两个中年文士乃是苏轼朋友颜长道,舒尧文,都是徐州当地名士,面白略胖的是僧人参廖,最年轻的却是王巩。
那日王巩典礼结束后方至黄楼,原因被宇文方强说中了,几人赶路到了临沂,夜宿驿馆时行李被盗,不仅丢失了银两,连着几封公文也不见,无奈报了当地官府,几日后才找回行李,匆匆赶到徐州,害得柔奴柔肠百结,苏轼黄庭坚几人也着急不已,黄庭坚秦观几人因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两天后告辞离开,王巩多留几日,先去了宇文洪浩府中拜访,正式下了聘礼要娶柔奴,礼节繁琐,苏轼李密等人知道后都来祝贺,道是天赐良缘,安排好后今日便随苏轼出游,王巩见柔奴身量又长高些,温婉动人更胜从前,心情舒畅,约定明年五月时便来迎娶,柔奴喜不自胜,只是不好意思,一家人都为她高兴,尤其是允娘一路陪着柔奴到她长大,如今终生有靠,也算是对得起她父母了。
苏轼几人来到黄岩寺前,见那牌匾上几个字端庄雄伟,却是颜真卿所题,其时离唐末已三百余年,那匾额虽颇为陈旧,但运笔精悍,气势不凡,苏轼几人赞叹一回,都说就为这几个字也值得到此一游,几人又看了那脚印,苏轼不以为然道:“牌匾是真,脚印定然为假,伏羲虽为人祖,脚印就肯定比一般人大吗?”
王巩几人都笑了,舒尧文道:“偏是你非要事事当真,年月久远,真假又如何?”
参廖笑道:“假做真来真亦假,有当无时有也无,不过招些香火而已。”
王巩笑道:“伏羲与神农并非凡人,脚印大些又如何!”
颜长道也是喜欢较真的人,说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在北山村子看到一话本小说,将伏羲描绘的身高八丈,眼冒精光,有些像山神模样,这样描写岂非误人?”
苏轼笑道:“依你看来伏羲氏该是何等模样?”
颜长道认真的说:“我华夏族以农为本,人祖必是精于耕作之术,伏羲氏该是老农模样?”说完自己也笑了。
几人说说笑笑,折向北上了圣女山,登上峰顶,眼前登时风光无限,只见山脉起伏连绵,天高云淡,令人心旷神怡。苏轼向北眺望道:“此处再远去二百里,便是济州府了,苏辙便在那里为官,我兄弟三年未见了。”说完不语,心中甚是想念。
王巩道:“子由兄这次写那《黄楼赋》气魄非凡,其文风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又有子瞻兄亲笔抄写题刻,势必千古留名了。”
苏轼叹道:“我与子由自幼一起读书长大,兄弟亲密无间,子由虽比我小三岁,行事谨慎老到却胜过我,当年同登进士榜,我二十有一,子由方十八岁,只道从此意气风发,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如今却被朝廷重臣排挤,各自奔波忙碌,虽为官显赫,行动却不能自主决定,兄弟见一面都不可得了。”
众人很少见苏轼感怀,不由感慨,舒尧文道:“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几,为官更是如此,倒不如寻常农户人家,兄弟子侄日常相守,虽清粥寡酒倒也逍遥快活。”
参廖见众人感叹,不由笑道:“几位均是当今俊杰朝廷栋梁,所做之事关乎千万百姓生计,岂是寻常农户可比,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苏兄与子由正当壮年,今日不能相聚,便待来日,不必感伤。”
苏轼笑道:“偏你这个和尚事事想得开,若非事务繁多,真想去寺庙里住些日子,拜拜佛祖,学学清心寡欲。”
几人在庙里用了斋饭,又歇宿一晚,苏轼单独问起王巩与柔奴相遇之事,王巩详细的说了,苏轼赞叹道:“宇文小姐气度豁达,从容大度,我第一次见时便觉此女不凡,果然是历经坎坷,佳人易得,知己难求,此姻缘上佳,王巩老弟有福了。”
王巩道:“柔奴父母早丧,幸亏伯父待她视如己出,我甚是感激。”
苏轼笑道:“那是她亲伯父,无需感激,宇文洪浩以前虽是吕惠卿心腹,却正直坦荡,在徐州这半年,勤恳踏实,不谋私利我对他越来越敬重了。”
王巩道:“前阵子吕惠卿与王安石闹翻被贬到陈州,王安石亦辞官去了江宁,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子瞻兄当世大才,皇上也是知道的,听说皇上常在宫中诵读子瞻兄诗词,喜欢的很呢。”
苏轼道:“王安石虽离开,但当今圣上一心变法,如今是卷起袖子亲自上阵主持变法。欲短时间破除大宋朝百年沉疴,却不知欲速则不达,新法便如猛药,体弱之人如何能承受?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老百姓,王安石行青苗,市易之法,看起来国库有钱了,欲武装军备,收复北方失地,可是民间叫苦连天,内乱必生,将来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呢!”
又道:“我每次到朝廷上都要把这些话说一通,皇上见我就头疼,怎会重用与我?”
王巩叹道:“子瞻兄高瞻远瞩,皇上日后必知你为国为民之心。”
第二天早起在寺庙用过早餐,几人南行下山,到了山脚看到大片农田,有老农携家带幼在地里忙碌,补种些玉米红薯,附近一颗大柳树下三三两两站些乡民吃着干粮,旁边还有一人摆了小摊卖些黄瓜角豆,不远处一条河流的河堤旁,几十个农夫在挖泥清淤,苏轼欲过河察看一番,刚走上木桥中间,对面一个汉子挑了两兜淤泥颤颤微微的过来,随行的仆役大声呵斥道:“先让老爷过河,尔等退后!”
那汉子看着瘦弱,力气却大,那两兜泥至少几百斤,看苏轼一行仿佛官府中人,犹豫着要后退,后面一村妇挎了个大篮子也要过桥,瞪眼朝苏轼道:“自古走路的让挑担子的,怎的让我们后退!”
苏轼被农妇呵斥,登时惶恐,忙道:“言之有理。”转身小心退回,让那挑泥农夫过桥,众人跟在苏轼后面一起退回,村妇挎着篮子跟着过来也不谦让,王巩觉得有趣,灵机一动,道:“苏兄别忙过桥,先来对个对子。”笑着念道:
“一担重泥(仲尼)挡子路。”
此句绝妙,正符合场景,苏轼一呆,竟对不出来,颜长道,舒尧文几人见聪明绝顶的苏大学士被当场难住,不禁哈哈大笑,过来几个闲人也跟着笑,苏轼看他们笑倒,对子有了,捋须道:
“两行伕子(夫子)笑颜回。”
子路,颜回都是孔子得意弟子,众人齐声喝彩,不愧是苏子瞻,一行人过了桥,来到河堤上,早有随从通知地方官吏,一管事的忙不迭迎过来,点头哈腰请苏轼一行坐下歇息,苏轼命他就地摆上小桌,有人倒上茶水,苏轼也不嫌茶具粗糙,大口饮尽,听说苏大人来了,一会儿便聚集了不少村民,有些畏畏缩缩远远看着,有几个却挤到苏轼旁边,好奇端详几人。
苏轼问近前一农夫道:“你家是几等户?今年可有过冬粮食?”
那农夫道:“回大人,小人是六等户,日子还勉强过得去。”
按大宋律法,农民按户轮流给官府服些差役,有的农户人手不够,服差役时往往耽误农时,熙宁三年,神宗按王安石意思颁布新法做了调整,按财产多少共分九等,按等级给政府上交一些银钱,称为免役钱,贫户交不了钱则必须服差役,州府给这些人补贴些工钱。
苏轼见一众农夫瘦骨嶙峋,心中不忍,问道:“出差役的钱可发了?发了多少?”
旁边一农夫忙回道:“回大人,去年的发了,出了两次工,发了三百文钱,今年还没发。”
苏轼又问:“出了多少天工?”
那农夫道:“小人出两次工,每次半月有余。”
苏轼皱眉道:“我记得每天该补十五文钱,怎么数字不对?”众农夫茫然,旁边一个熟知账目的府役过来低声道:“这是上任知府的账目,回去查问一下就知道了。”
苏轼知必是官吏舞弊,克扣了该发给农户的钱,不由气愤,不过事关官府颜面,他也不好当众发作,问道:“今年的钱怎么还不发放?”那府役忙道:“今年洪灾严重,加固大堤雇佣民伕开销大,这钱就拖延了。”
苏轼怒道:“朝廷早拨付了救灾银两,这是两笔账目,怎么混到一起了?”
那府役不敢做声,苏轼心中怒气不减,觉得自己虽为政勤勉,仍不能解百姓困苦,稍有不到,下面贪官污吏就要做手脚,不由长长叹口气,对一众农夫道:“各位乡民受苦了!朝廷已知徐州受灾,百姓生活不易,皇上颁旨免了今年的青苗利息,还不上本钱的也可暂缓还钱,还为乡民准备了救济粮食和过冬衣物,大家据实申报,只要大家同舟共济,今冬把农田水利修好,明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众乡民见苏轼仪表不凡,堂堂知州说出的话定然不假,个个露出爱戴信任的笑容,苏轼却有些心酸,他突然觉得这些农户穷人便如世间蝼蚁,虽整日辛苦忙碌,汗水流尽,却未必能填饱肚子,遇上洪水旱灾,恶霸悍吏,转眼便会被厄运吞没,没人会多看他们一眼。
简单用过午餐,苏轼几人转向南麓,准备回城,见山脚有一处湖泊,水深湛蓝,四周森林环绕,少有人迹,若绕湖行走道路艰难,见天色渐暗,几人弃车乘舟,往湖心而去,见一轮明月当空升起,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木桨划水之声,来回一起一沉。船行水上,几人都不说话,看夜间捕食的水鸟飞来飞去,王巩拿出笛子吹奏,笛声悠扬清越,中正平和,令人忘却俗世烦恼,苏轼日间抑郁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
当此美景,几人都不说话,闭目聆听,水面忽的有咭咭凄厉之声,一只大鸟疾掠而下,水下有一物高高跃起,那大鸟一下张开利爪,欲去抓那黑色之物,王巩本站立船头,见此情景不由得看得呆住,这时湖面忽的刮起大风,天空乌云密布,风越刮越大,山隙石缝发出呜呜声响,又似有人喋喋怪笑,船身剧烈摇晃,王巩站立不稳,一下子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