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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尘外契,一就智珠明
谁都会说,智珠在手,胜券惟握。
但什么又是智慧,怎样才能将那种抽象的东西描述清晰,慧者难言。
假如把它归咎于智商,也许从某些情况来看,尚算可取。可当真于任意场合生搬硬套,委实可笑。
抽象的思维是智慧,严密的逻辑是智慧,完美的记忆是智慧,人性的洞察还是智慧。
曾有人把智慧映射成记忆力,譬如过目不忘,便是智慧。此取其一,不足全论。
亦有人把完善的思维方式当做智慧,好似刨去情绪干扰后完美的理性逻辑。此非智乎?岂非智!
这些全部都是智慧,但又不是智慧的全部。
柳毅与生俱来拥有过人的记忆,敏锐的洞察,沉着冷静的心态,甚至在他眼中偶尔亦能看到实质智慧火花的闪耀。
柳毅很聪明,只要不过头,被其反误,他的确很聪明。
但这,谈不上智慧!
他诚然总能很好的把握现状,保全自己,可他并不是一名合格的智者。
淡漠的性情,不论是先天后天,也许对一部分生灵来讲,拥有之,即等同具备相当的优势。然而,除非能达到神话般完全抹杀情感的绝对理智,这种优势,又能带来多大助益?
反论,莫非真个抹杀了感情,只存有理智,就能够即刻取代全知全能的神祗,一步登天?
很难证明,诸神究竟是先有了无尽的生命,由于生活实在悠长枯燥,偏偏视界又远高于众生,复观一切诸如尘埃,才不得不舍弃掉无谓的感情。
还是说,他们果真先具备了绝对的理智,斩断尘缘羁绊。而后以此为基础,建立起完美的生命形态。最终得以一步步超脱,高高在上,合乎于道,全乎于能。
对于凡人来讲,这本就是无解。
柳毅并不清楚自己具备着怎样的天赋,也不清楚真正的天赋该怎样去利用,更不明白聪慧和智慧间的区别,人们总是很难认清自己。
他仅仅依照本能在利用天资,就像九成九的普通人一样,无需规划。
他时刻注意外界环境变动,却偏偏在心慌意乱时,降低了这种必要的戒心。
他总是注意别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察言观色旁人的神态变化,直至纤毫。就算是对身边人、枕边人,也保持应有警惕,谨防变生腋肘。
那么,他何时才会将目光转向自己。
萧墙之祸,喟唯人为?
这其实已经无关于智力本身,逻辑严密否,思虑周详否。
更多,是一种历练的单薄、夙识的匮乏。
一如某种科学表明,再完美的视角,人为全息扫描,终究存在盲点。
并非你看不到,而是看到了,却不曾在意。
...
这时的茶亭里,寥寥只有三两人,老板在瞌睡,半盲老者肆无忌惮打量着柳毅。
老人身旁粗壮少年就像个痴呆,和饿极的常磐一般,只顾往嘴里塞馒头。
柳毅其实正对着老者,眼睛不曾闭合。
他刹那失神,回应系统。当下一瞬意识将目光纹绘片段和前一刻记忆模糊衔接,在他敏锐的洞察下——
那老头儿,明明颤巍垂首,饮着茶。
他的动作,就像是风烛残龄、年老体衰以致端碗茶都吃力,可又好似有些不同。
柳毅摇了摇头,抛开可笑的念想,拿起了桌上的馒头。
这种小茶铺里,馒头糟粮的味道并不好,甚至有些馊糊,但总比挨饿强。
柳毅依稀记得,沿路再有七八十里,前方就是一座小镇,名头已经淡忘。
七八十里不远,他若愿意全速奔跑,傍晚前便能赶到。
可常磐不行,膂力尤胜常人的小胖,实际体术尚未筑基成功,这样长时间运动,势必会浪费掉他太多体力,导致在接下来可能发生的遭遇战中成为累赘。
被人追捕时,最忌胡乱耗费精力,慌忙犹若丧家之犬。那样不拘从身体到精神,都会产生疲惫,易于犯错。
柳毅不曾遇到过类似情形,倘若被猛兽追袭不算的话,可夫子经验丰富,也就言传身教。
正在他吞下大半个馒头,暗自狐疑追兵探子未免效率低下时。
嘚、嘚、嘚!
一阵悠扬的马蹄声隐隐传来,越来越清晰,由远及近。
常磐一边艰难的吞咽着食物,耳根耸动,很快同样听清蹄踏。
他猛然噎住,满脸憋得通红,而后一口秽*物喷出,剧烈咳嗽起来。
柳毅不动声色,只让惊醒的老板为两人稍作收拾,换座里间,紧挨着卖艺老者。
示意常磐不要惊慌,他二人新换了衣装,看着就像普通世家公子携书童出游。
柳毅确信就算有追兵,多半也是追击袭杀七名黑衣人的“神秘不速客”!
他确信,前夜见过他出手之辈,都死干净。哪怕那群黑衣人从邻村村民身上得知“夫子养子”的消息,进而又巧合的联系到自己,也不可能得到准确的身形外貌描述,遑论海捕公文一样画影图形!
最重要是,他并不觉得那群人事先做好了足够充分的调查准备,否则夫子不会毫不知情。
事发突然,这四个字并没有偏爱,不论对己方,还是敌方。
他唯一担心,同时揣摩事情起因,只那黑夜里逆空而上的冷箭,带起如同飞鹄群里迸射的血雨,曾经令他敬佩羡慕,如今想着这般刺眼。
那个男人,便是唯一的漏洞,可若真那般绝情,他不早该死了?
柳毅不会寄希望于敌人的怜悯,所以他默默计较着茶亭木墙厚度,蒙头思索,并不理会对面身形微微颤抖的常磐。
...
秋香的韵,满园橘黄缤纷。早盛的菊,半城烟雨朦胧。
不周山下,不周镇中,犹如屠宰场一般的县衙早被大量官府差役清理干净。
行凶者分毫不顾及政局影响,堂而皇之次第落座在大堂上,似乎进行着一场肃穆的会议。
那些在县衙附近来来往往的差役,着装和寻常捕快无异。
实际,他们一个个步履稳健,灵动的目光逡巡四方,精气神十足。
不难想象,这该是一群怎样的精锐。
这种程度的衙役,倘若说在京畿出没,倒不奇怪。可类似边陲小镇,未免掩耳盗铃之嫌。
方圆十数里的小镇,整个笼罩在氤氲的雨雾中。湿润的味道带着股子尘风,浸入肺腑,谈不上好闻,可比起昨夜今晨的腥臭,无疑强了许多。
整个小镇安安静静,安静的甚至有些瘆人,就连细细雨珠打在檐角瓦砾,那种几乎微不足道的声音,也可以伴随着飞溅的晶莹,飘荡开来很远。
最近一支较为正规驻边部队遥遥扎在几十里外,淡淡的威压并不足让云散天青,可的确叫这本就死寂的小镇,显得更为沉闷。
唯一活动的衙役们,仿佛一只只无息的幽灵,落地无音。
院子里下午才被移植来的菊花,没能给县衙驱散阴霾、播洒金辉。
县衙里这时坐镇是一樽大人物,鱼龙司左都尉。无疑、不论京畿、或者江湖,他都是名符其实的大人物。
但当江湖中真正的高人们离去,甚至有些永远失去了选择去留的权利。
沉默的大堂、沉默的议事、沉默的仓冥、只能沉默的等待着迟来的飞鹰...
仓羯,依是粗布麻袍,袒胸露乳。
他坐在仓冥左下,紧挨着首座,足见尊位高隆。
只他那柄穿云裂日的强弓,建功立业的神器,却不知被扔到了哪个旮旯。
仓羯吧嗒吧嗒抽着劣质的旱烟,旁若无人,亦无谁敢责问。
蒸腾的烟气散发着那股子并不好闻的异味,渐渐地弥散开来,浅浅地把他笼罩——
仓羯,同样在沉默的等待,沉默而焦虑。
更下首其实尚有不少江湖散人在列,放到一方,皆是豪强。
这些人无不带着恭敬的笑脸、迎奉着大堂尽头的仓冥。
他们有些参加了昨夜绞杀,心有余悸。而另一些,则是接到邀请未及赶至,这时来了,也赖着不走,期盼能捞些好处。朝廷管得够宽,同时向来大方。
至于前夜议事时较靠上座的那些,去向早无人问津。
仓冥俯视众人,扫了扫敞开的大门,屋外优雅的院景,充分显示出他手头庞大的权利。
人力、物力、财力。
只要他愿意享受,随时可以做个土皇帝,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仓冥扫了扫身侧不远被烟雾遮掩的魁伟身影,心中不禁有些后悔,对于贪婪的后悔。
当御用传讯飞禽去而不返,当他派出追击漏网之鱼的探子被突来的军队无情狙杀,仓冥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焦虑。
他只想要借着这次功劳,缉捕绞杀在逃十数年的钦犯,凭此上位——
他很清楚柳随风其人所犯事儿,某些甚至惹得当今天子不快,这些都记载于密档!
可他不料卷入另一场风波,那叫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令之不知所措!
朝廷的信鹰飞的极快,日行百万里。即便没有异人们异想天开,试图创造隐修者所谓“在上古之时”出现过的“通讯法阵”。诸方军机,也不会延误太久。
消息传得够快,回应又来的太慢。
为何本该早至的封赏,这时迟迟未见?
为何不该到来的边军,此刻会关注那曾被遗弃的地方,匆匆布防!
不久前,不周山上,冲天的星光九州毕现,那景象,和曾经被封杀的流言,这般相似。
仓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圈背后,被熏得微红的双眼,显得茫然。
他记起,夫子似乎答应过,会为他女儿治病,这些年也全靠那人偏方,吊住了自家丫头一命。
可夫子虽然答应过,又凭什么保证?
那不是病,夫子知道,他岂会不知?
“那不是病啊...”
仓羯喃喃,低不可闻。
病总能治好,可命,只能用命去延续——
...
红的衣衫,凄厉妖艳,宛若滴血。
衣下的人儿,娇娇怯怯,漠然着容颜。
无名的高山,叠嶂峰峦。山巅是一株奇松,懒洋洋探出枝头,依稀结着几颗松果。
山顶的风,吹得总是猛烈。
猎猎作响,如旌旗般飞扬着,是那鲜红的衣袂。
那红太刺眼,比血晕忌日的晨光更加摄魂夺魄。
恰是被血色瀑布渲染,零乱披洒着的万千青丝,淡去了光彩,遁去形迹——
谁的思念,这样浓烈,连山呼海啸,都不能湮灭。
风停了,再烈的风,总有停下的时候。
就算在本不该偃旗息鼓的山巅,面对那等娇弱怯怯女子,谁又狠得下心肆意摧残?
风吗?
风舍不得,雨在脚下唤着离别。
她踩着文履,轻裾飘摇,目视远空,无意俯瞰天哭地泣。
白脂瓷器柔嫩的小手,扶着苍莽枯皮的树干。
她的掌心,可会隐隐刺痛?
摇摆,在摇摆,摇摆着是红色的罗衣,或被那血幕包裹着的人儿,娇柔的身躯。
风停了,血浪却未歇。
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红衣,普普通通、无风舞动的红衣,为什么,偏偏会让联想到残酷的血焰?
为什么,在那种场景承托下,她的背影,凌乱在漫天红色绸带下,尤其显得怯怯。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世有洛神,赋辞传唱。
彼不世之婵娟,登临绝顶欲求踏天。红尘才子,焉得一瞥惊仙?
淤泥生莲,不可亵玩。绝境优昙,无缘远观。
倾国倾城者,初见惊艳,再见依然,媲之天人。
那绝顶险峰上的人儿,天人岂媲?
她的容颜,在旋舞的彩带背后,若隐若现。
皓齿明眸,云髻修眉,丹唇外朗,瑰姿艳逸。
那样的明艳动人,清丽如水,纯净诱惑。缘何又漠然着表情,仿若世间无人?
那眼神,足叫任意男儿心碎。
怎样的残酷,才能让单薄的身躯,消瘦的肩,承载住血海的重!
她就像披着单衣在血幕中沉沦的魅魇,集万般蕙质于一身,九窍兰心却不动尘缘。
她的目光直视远空,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她目光深邃、宛如蓝调咏叹。她看着,是苍穹背面的至尊!
她的心,真离世俗那么遥远。血海的沉重,都不能让她稍稍停歇。
那样高、那样孤绝。那样美、那样凄艳。
那种感觉,唤做思念,又是为谁流露?
“假如我有一天,有那么一天,刀破九天,必将带你离开。”
“假如有那样一天,待我登上至尊之位,必定弃下杀戮本心,不负卿情!”
“相信我,一如过去,一如你我携手离开地渊。”
“相信我,相信奇迹,它总会诞生,它的诞生就在眼前。”
...
“谁的奇迹...在谁眼前...”
你走了,而我始终等待着,一次次载着轮回的重责,一次次,哪怕背负血海,不辜昔日誓言。
青山依旧,古松常绿。佳人履波远行,留下淡淡兰气吐息的余韵。
谁会知道,那株懒洋洋的奇松,枝头挂着,是名动天下的“松莲”,千年一子、万年一落、一子落,续命延缘。
世间总有许多禁地,不为人知,不晓其源。
传说,某些禁地,纵然真境高手,轻易不敢踏入,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
传说,只有在最危险的几处禁域,才会生长那样一些奇物。
它们动辄千万年一熟,子落便入土无踪。
它们都可以,用来延续寿元。
甚至、延续一些、早该断尽的尘缘!
...
“呵呵,小胖~”
屋外的日头开始倾斜,预示着中天不再炉火高悬。
柳毅轻声低语,声量不大,恰好能让常磐听到。
常磐疑惑的抬起有些苍白的面孔,也许是被呛得,也许是被吓得。
“呵呵呵!”
柳毅忽然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连他自个儿都不清楚,颤抖的语调究竟代表着什么。
是紧张?激动?甚或者茫然。
一如他过去的十几年里,总是惘然。
训练、训练、训练。
等到近年夫子管束稍宽,他脑海中前世的意识却开始作祟。
这些年,他真的开心过?
柳毅自忖,竟愕然发现,曾经的生活一片空白。
他好似木偶,一个有思想,总想做出些改变,可最终一事无成的木偶。
他并不喜欢那种平静的生活,亦或者其实厌倦了乏味,惧怕平静下隐藏着刺骨危机?
柳毅自己都弄不懂,一如分不清此刻更多是担忧、还是兴奋。
他感觉心脏在压迫、用力压迫着,血脉中的膨胀,鼓荡于经脉,激发力量,催人狂暴!
杀人,或者杀野兽,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许多人都说,杀人会产生负罪感,或者犹豫,或者彷徨。
柳毅不清楚,只觉得好似自己无意中打开了某道枷锁,原本就极不牢固的枷锁。
他听着耳中越来越近的马蹄,忽然回忆起将柴刀刺入人体时沉闷的声响,盛开凄美妖艳的血花。
他一手扶住台沿,一手握着茶碗,深邃的眼眸中流转着一丝丝异样的神采。
他不自觉翘起了唇角、眼角,埋首的清俊脸庞,勾勒出一幅诡异的笑!
“这就是、杀戮本心吗...”
柳毅豁然抬头,面上一片平静。
他淡淡的看着常磐,并未注意身边不起眼的老者又一次诧异盯着他。
“小胖,我现在,很想杀人。”
常磐愕然,注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孔,脑海中却浮现起父母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他不知道那群黑衣人是何来历,究竟是否果真与夫子有关。
他甚至不明白为何要逃跑,直到不久前才醒悟,猜测兴许有追兵。
他的脑子一直不好使,修炼雷霆总纲后似乎开了窍,昨夜变故又让他自闭自愚。
他从来不似柳毅考虑那么多,直到现在,也不晓明日该如何。
可他不知为何,当触及柳毅那双晶亮夺魄的眼眸,忽然洞彻隐藏在那漠然镇定深处的火焰。
心中的恨、滔天的怨、勃然爆发!
“我...也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