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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说,梦游必须是睡眠时出现的症状,但我的情况要复杂一些。多数时间,我显得有逻辑和有条理,装模作样,文质彬彬,但突然就会变得语无伦次,失去心智。这种状况每天都会发生,并且不受我控制。在发病期间,我没有任何意识,清醒后还会失去记忆,病友们便戏称我会梦游。
你可以想象这种毛病曾为我的家庭带来多大困扰。我不能处理自己的问题,我的父母也不能,经过一系列医治后,更意识到医生也不能。基于人类的迷思,他们决定将我骗到精神病院进行疗养。这是他们经过重重考量之后得出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惜投入大量钱财与心力,并自以为在日后回想起时也会觉得是当时所能做的最好的无奈之举,不会因此后悔。在骗术开始时我就发现了这件事,但一直装作没察觉任何端倪。我还记得当时我跟随着所谓医师的脚步爬完阶梯转入一层新的巷道,楼梯口的风猛然灌过,卷起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已经等候在此的护工们一拥而上进行伏击。说实话,事情发生的方式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没有击晕和麻醉,也没有手铐和脚镣,他们一拥而上,发现我并未表现出应有的不安、愤慨或狂暴,于是动作也缓和了许多,整个过程变成了交接班一般。我人生的火车通过扳轨工的力量驶入了另一条轨道,但由于我事先就知道是要走这条路,“另一条”的说法自然也就不再成立。我意识到我接下来的生活会呈现出一种不合常理的混吃等死与修身养性相结合的状态,我意识到我会一天糟过一天。实际上后来也的确如此,没什么大的偏差。
我刚来的时候,按照病症归类,被分到人格解体的小组。我不知道精神病是怎么分类的,在我看来,一个人要是精神上有状况,必定是各种状况,怎么能下定义细分。而且我的毛病并不是精神上的,很可能是生理上的,在经验里,我要费很大工夫才能让别人明白这件事,又要迎来得让另一个人明白这件事的局面。我已经没有这种力气了,不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解体就解体,我绝对不会有怨言。可是后来医生们又觉得我不是人格解体了,一系列程序后,我被分到了双相障碍小组,据息这类病患时而狂躁时而消沉,跟我反复无常的病情似乎有共通之处,实则差得更远。我像转学一样被编插,进入另一个组织,这些组织都散发着神秘的小团体味道,我又完全没有入团的兴趣。在双相障碍组的辅疗会上,我甚至发现医生竟然是一个大学实习生,卧底气质倒是没那么重了,却像个记者一样,眼神中流露出好奇与天真。由于我在会上很少参与说话,她总是莫测地打量着我,像是想要见更多世面一样令人反感。
终于在她到来第三个星期的辅疗活动中,她点名想要我表态。我对任何事都没有任何看法,这就是我的看法,如前所述,我的父母送我到此地,开始我有怨气,怨气消退之后便觉得既来之则安之了。人就是苦,花大力气交心换来一两句感慨,你还是苦,你不会少苦一些。你顶多暂时获得舒松,很快又会苦起来,说得多了,这个很快还会越来越快。人只要不说话,就不会太快暴露阶层和眼界,也就容易把智慧上升一个高度。当然我不开口并不是为了装出一个高度,我只是觉得自己最苦。
我知道她的实习期是一个月,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开学回去上课,重归自己的轨道,这种装模作样体验民间疾苦的行为不知道好玩在哪里。我说:“有一句说一句,你要当心一点,我们都是神经病,发起疯来自己都不晓得,要是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在法律上是有精神失常辩解的。”她并不慌恐,淡然问我:“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我笑了一下,理论上我要是不回答便只算善意提醒,但若继续恐吓周围可都是证人。我说:“谁知道呢,你长这么漂亮,和一群疯子呆在一起,这里的监控未必时时刻刻有人在看。”她说:“是啊,你预备怎么样呢?”我看着她的眼睛,感觉戏耍一个姑娘的计划已经泡汤,反而成了两个无赖斗志斗勇。我故作激动地说:“不如我点个火,我们把她办了怎么样?”周围的人如我所料事不关己,默不作声看好戏。她得了势一般又问:“办了是什么意思?”我不可能如她所愿说出一个垃圾词汇,便笑:“你现在就想体验一下吗?”她说:“可以啊。”我们沉默了几秒钟,各自泄气让步,我的表态过程宣告完结,只可惜表的是一个智障的态。她其实并未流露出任何敌对的意思,眼神一如既往天真无辜。她就这样打量着我,像在打量一个废人。
我没有理由不是一个废人,做人如做狗,做人不如做狗。我的病友们的主题是困惑与求索,我的主题却只有一件事,等死。废人的成形一般有三个步骤,一开始,想爱,想思考;后来认识到无论走什么路,无论做不做先驱,都会走上稀烂的路,因为没有一条路不是稀烂的路;到最后,明白苦的必然性,不再想爱,不再想思考,可能还会有点想发财,穷习惯以后也就不想了。你是否能够走完这一切,提前迎接人间尽头,或是永远停留在第一步骤,只取决于你的父母是否能够周旋你的过错。如果他们不具备这种能力,你的视界将越来越狭隘,最后只关注自己的苦,再也看不到别人的苦,从某种层面上说,也不可能有人比你更苦。稀烂的不再只是一条路,它变成了常态,成为生活本身。你不会再想去抗争,因为不守规则不会让你一直快意,更不会让你一直得到,甚至你根本不会快意,也根本不会得到。与此同时你的狭隘还将永远停留,但你并不感到遗憾,就像我一样。